视线再转回金地。
明德宫中,金后对镜梳着容妆。
金后之子代王完颜宗雅垂手立于屏风外。
“你父皇今日还是不朝?”金后问道。
“是,”完颜宗雅说:“母后是否去劝一劝?”
金后笑起来,说:“清欢殿连哀家都禁步的,你要哀家怎么去劝?”
完颜宗雅面露焦急,道:“母后,父皇是否身体不适呢?”
“不要紧的,”金后冷冷地道:“一个人被骗了,心情自然是不好。就让你父皇在清欢殿一个人静一静也好。你去殿外给你父皇请个安,就回府去吧。你父皇后宫的事,不是皇儿能管的事。”
完颜宗雅退了出去。
儿子走后,金后突然就厉声对伺候她梳妆的宫人道:“都给哀家出去!”
偌大的明德宫很快就剩下金后唐括氏一人。金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年华已逝,当初的少女模样,连金后自己都已不再记得。身为唐括家的女人,从小她就已经看了太多帝王后宫里的恩怨情仇,所以就算她成为这后宫的女主人,成为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子,金后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所谓的帝王爱。就因为这样,她被赞为是一个有贤德的皇后,金后对此只是一笑了之,不在意,所以也就变得贤德。
金后从鬓边拔下一根白发,不知怎地就笑了起来,这笑声回荡在只她孤身一人的宫室里,如泣如诉,透着无比的荒凉。这宫中的美貌女子,俊俏娇郎何其多,清欢殿中的那个君王却又真正看过几眼?
清欢殿,这深宫中的禁地,宫人们都道这里面住着君王最爱的人。金后止不住自己的笑声,这些痴人啊,永远不会知道,清欢殿只是一座无人的殿堂罢了。
“秦桧,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金后松开手,任手中的白发飘落在地上,喃喃自语着:“这个世上能伤陛下的人就只有你。”
思绪一下子就飘的很远,大宋的丞相,清欢殿曾经的主人。金后无法想像那样一个人是如何以丞相之尊立于宋国的朝堂之上,她只记得在这燕京的深宫,初见那个叫秦桧的男子时,他只是那座日后成为深宫禁地的清欢殿的主人。
金后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黄昏,有宫人来报,皇帝要将原清欢殿一百二十名宫人全部处死。她慌忙赶去见皇帝,看到的是一个活埋的行刑场,宫人们濒死前最后的哀嚎,几乎让她昏厥过去。然后惊魂未定的她就在漫天大雪中,看到了斜依在皇帝玉撵上的秦桧。一个美貌的少年,金后那时并没有过多在意他的容貌,因为这宫中的美貌之人众多,这少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真正让金后记住的,是那少年的眼睛,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泥土一点点把活生生的人填埋,阴冷且肃杀,毒蛇一般,在多年后仍是金后的噩梦。
“你笑什么?”完颜晟从殿外走了进来,声音沙哑得问。
“陛下,”金后起身相迎。
完颜晟站在那里,双眼布满血丝,一年间似乎这人已经老了十岁,“皇后,朕问你在笑什么?”
金后道:“臣妾只是想到了一些儿时的趣事,所以发笑。打扰到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完颜晟也不看金后,目光游离地道:“朕已命人摆下御宴,皇后与朕一起去吧。”
“臣妾遵旨,”金后道:“陛下可否容臣妾换身衣裙?”
完颜晟点头。
金后转身正要进内殿更衣,就听完颜晟在身后道:“朕已经命人去拆清欢殿,那里就建一座花园,皇后觉得可好?”
金后的脚步一滞,背对着完颜晟道:“拆了也好,人都不在了,还留着它做什么。”
完颜晟冷道:“秦桧还活着。”
金后便道:“活着又如何?清欢殿的那个再也回不来了。陛下,有些话臣妾本不该说,所谓情字,因是两情相悦。陛下当年对那人做过什么,陛下比臣妾更清楚,陛下就算杀了所有的宫人,杀了所有的行刑人,对他百般恩宠,秦桧就会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在臣妾看来,陛下也不用伤怀,有朝一日临安城破,秦桧是杀是囚,仍只是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完颜晟寻了处座位,自行坐下,“皇后去更衣吧。”
金后步入内殿,两行清泪滑过脸颊,真是个痴傻的人啊!拆了清欢殿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还在乎罢了。
帝后二人相偕出现在群臣面前,虽然貌合神离,但看在群臣的眼里,这对金国最高贵的夫妻是恩爱的。
“陛下!”刚从宋国返回的完颜昌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
“皇弟受苦了,”完颜晟叹息一声,忙让完颜昌平身。完颜昌的北归,是完颜晟用赵构生母韦妃南归,还有免去宋金和约中宋每年要向金纳贡的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换来的。说完颜晟一点也不看中这大笔的钱财,那完全是假话,但完颜昌被俘之后,金国朝中的权力架构就出现了一个真空,虽然表面上还是一片平静,但内里已是暗流涌动,谁都想拥有更多的权力,内斗已是不可避免。深谙帝王之道的完颜晟很清楚,他的朝堂需要重新回归到一种亲贵、大臣之间的平衡,这一点对完颜晟来说,比那大把的金银更为重要。完颜昌是皇弟,在军中旧部死党众多,皇室之中无人可替代他的位置,所以完颜晟换回这位皇弟也是无奈之举。
“陛下,”完颜昌向完颜晟哭述道:“秦桧这个小人,他……”
“秦桧若落入朕的手中,朕定不饶他,”完颜晟没让完颜昌把话讲完。
完颜昌道:“臣弟如今手脚俱废,日后是不能再为陛下效力了。”
“皇弟何出此言?”完颜晟道:“你只需好好休养就可,朕还等着皇弟再次为朕攻城拔寨呢。”
完颜昌只是垂泪。
完颜晟也知道这位皇弟的情况,太医跟他说了,完颜昌的手脚就是残了,没有痊愈的可能。宋人怎么会放完颜昌回来后,再让他有机会重新与他们沙场相见呢?赵构这么做,情有可原,但这笔帐,完颜晟是记下了。总有一天,他要让赵构也为阶下囚,还有那个秦桧,想到秦桧,完颜晟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燃尽,但如今他只有忍耐。
那日五国城大火,赵桓的屋子被烧为灰烬,是有一具焦尸留在了那里,可谁知道这是不是赵桓本人的。那日秦桧独自一人出队引敌,就已经说明那队人中,十有八九混着赵桓。这一点完颜晟不急着点破,赵构的心思他不是不懂,他就是要要看看,赵桓会在宋廷引起怎样的风浪。
59
刘豫此次征发三十万大军南下攻宋。
此时,岳飞驻兵鄂州,韩世忠驻兵楚州,张俊驻兵盱眙,刘光世驻兵在庐州。
刘豫的大军避开了岳飞所在的中路防线,而是兵分三路向东线的两淮地区进发。
秦桧等人眼看着要到临安了,赵构又命人传来了圣旨。先是说了一大堆秦卿劳苦功高这类的收买人心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就让秦桧速去两淮军前督战,还附赠尚方宝剑一把。
传旨的公公得了秦桧的赏后,还拍秦相爷的马屁,说:“官家一直就说,上次金军南下,战局那么糟糕,相爷一去,立即扭转战局。官家说这次相爷前去军中,也一定能马到功成。”
秦桧很想问问这位公公,我一去就能赢?你觉得我长得像吉祥物吗?你怎么不说相爷站在山岗上嚎他一嗓子,伪齐三十万人就能被我的超声波给震死呢?
王虎几个人也不乐意,秦桧一路上就是咳嗽,一到晚上都咳得他们心慌,怀疑这人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看了几个大夫,都说肺受了大寒。只是大夫们开的药,好不容易熬出来端到这人面前了,这人却说自己咳嗽不会死,喝中药就一定会死,死活不喝,任你威逼利诱都没用。兄弟几个先还想着,到了临安让太医来看看,兴许能开点不那么苦的药出来给这人喝。现在好了,又要去两淮了,那秦相爷的病怎么办?
秦桧倒不担心自己,就想着要把大韩、小韩两个娃送回临安去。
小韩溪是没有什么意见,可韩清却不愿意,找到秦桧说:“秦叔,我想跟你一起去两淮。”
秦桧说:“这不行,叔是去打仗,叔要是去游山玩水那一定带你去,不带叔就是赖皮狗。”
韩清挣扎犹豫了好半天,才对秦桧道:“叔,我想去看看岳大帅。”
秦桧说:“你也知道岳帅?”
韩清点头说:“我爹那时常说,岳大帅会灭了金国,救我们回宋的。”
秦桧脸上笑容一敛,说:“对不起啊,大韩,你爹他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韩清说:“秦叔,我要亲手为我爹娘报仇,我想去岳大帅那里从军!”
秦桧就在想,自己在七八岁的时候是否也为人生做过规划,反正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是去超市卖巧克力,边吃边卖多幸福。
韩清见秦桧迟迟不说话,上前拉拉秦桧的衣袖,说:“秦叔,我也想跟着你的。”
“跟着我混你还当什么将军?”秦桧忙就说道,他现在是觉得比起这些宋时的小孩子,他在21世纪还真是属于混吃等死型的,“行,有志气,我带你去见岳帅。”
韩清马上就笑开了颜,说:“真的?相爷不骗我?”
再次被人置疑人品,还是小屁孩,秦桧表示很无奈,伸手把韩清搂在了怀中,“你现在还小,不是上战场跟人搏命的时候,不过你跟在岳帅身边,他会教你的。”
“那岳帅会收下我吗?”
“相爷出马,你放心,”秦桧摆出一副跟岳飞很熟的样子,也没觉着这是在给岳飞找麻烦,反正大神教儿子也是教,多教一个也不费劲。
小韩溪听说哥哥跟着秦叔走了,也闹起来,不肯一个人被送去临安,抱着秦桧的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谁劝也不撒手。
“去,去,一起去,”最后秦桧妥协了。
韩清说问:“相爷,监军也是去打仗吗?”
秦桧把头一摇,“监军就是去看看,喝喝茶,聊聊天,日子好混得很。”
王虎一帮人就一起看向秦桧,也不知道上回是哪位被水冲得七死八活,被人家杨将军扛回营的。
秦桧把眼一瞪,对王虎几个道:“上次是意外,我每次都能遇上洪水?”秦桧把手指一竖,指着外面道:“有种这次给我下冰雹!”
“我能求求你不要再乌鸦了吗?”王虎有点撑不住的感觉。
秦桧说:“这大夏天的你觉得会下冰雹吗?没有大脑要有小脑!”
王虎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不值得。
秦桧命人收拾了行李。相府的侍卫这次是随着传旨的公公一起来的,秦桧的相爷派头在众星捧月中一下子就显了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往两淮去了。
就在秦桧还在路上的时候,刘豫的侄子刘猊率领的伪齐东路军被韩世忠率部阻击之后,开始向西撒退,准备与刘豫的儿子刘麟率领的中路军汇合。
秦桧于半月之后赶到了定远。
张俊亲自到定远迎接。
至此跪岳四人组,秦桧是都见到面了。
“张帅别来无恙啊,”秦桧跟张俊客套着,他打量着张俊,虽然名字里的个俊字,但这人的长相跟俊还是有差距的,只能说是长得不丑。秦桧怎么看这位先是岳飞的战友,最后又在背后捅了岳飞一刀的人也不像个坏人,看来人是不可貌相的。
张俊对秦桧也很客气,还透着真城,一脸关切地道:“听闻相爷于四川病重,佰英还一直担忧相爷的身体,不知相爷如今身体如何了?”
秦桧咳了两声,说:“无大碍,就是咳嗽老是不好。”
张俊说:“那相爷可曾问过医?”
秦桧摇摇手,“不提这事了。如今大敌当前,要辛苦张帅了。”
张俊忙就自谦了一番,然后问秦桧:“相爷可要随在佰英的军中。”
秦桧暗道我跟你能谈什么人生?“本相还是四下看看好了,”秦桧对张俊笑道:“张帅,本相就与你说句不怕张帅笑话的实话,我这个读书人哪里懂得打仗呢?不懂就不能添乱啊!”
张俊忙就笑起来,说:“相爷这是跟佰英玩笑了,平日里我请相爷还请不到呢!”
秦桧笑道:“有张帅这句话,这仗打完了,我就去张帅的府上好好做一回客。”
“佰英到时候恭迎相爷大驾,”张俊拱手一礼,然后问秦桧:“那相爷准备去哪里看一看呢?”
秦桧瞄了一眼桌上铺着的地图,张俊一来就向他做了战情汇报,只可惜秦相爷一句也没听懂,就知道韩世忠那里是胜了。“本相就去,”秦桧看到了地图上有个地方标着“藕塘”二字,心想这名字不错,叫藕塘,那这地方一定有荷花,现在正是赏荷的时候,想到这里,秦桧对张俊道:“本相就去藕塘吧。”
张俊自然是秦相爷乐意去哪就去哪,连声说:“藕塘小镇景色不错,相爷好眼光。”
秦桧便说:“那有事就去藕塘找本相。”
于是张俊带着人回盱眙,秦桧带着人去藕塘。
王虎走路上就说:“相爷,我们去那个藕塘,不会出什么事吧?”
秦桧说:“我就是去看个荷花,能出什么事?”
王虎说:“我感觉不好。”
秦桧就说:“你丫的也跟相爷谈感觉了?你家相爷玩第六感的时候,你还在家种地呢!”
第六感是什么,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不过事后证明,王虎同志的感觉很准确,至于秦相爷的第六感,那纯粹就是扯淡!
60
秦桧一行人到了藕塘,秦桧看看这个小镇,建筑风格是他在电视上常看见的徽派风格,这才有了点地理概念,自己可能是到了安徽。
当地乡绅为了欢迎秦相爷的大驾光临,摆下了丰盛的酒席,并请来了当地最好的戏班。
本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秦桧带着手下一帮人敞开肚皮大吃了一顿。至于戏台上的演的是什么,秦桧没在意,听陪坐在他身边的老族长说,这是南戏,戏目叫《张协状元记》,但秦桧是既看不懂也听不懂,只觉得那位演主角的小生,模样还不够风流。
席间秦桧还打听了一下,藕塘的东南方的确有一方池塘,种植着荷花。秦桧就打算今天吃好喝好,晚上好好睡一觉后,明天一早带两个娃去看看藕塘的荷花,然后就离了这藕塘,去寻岳飞。
秦桧这一觉睡到半夜就咳醒了,起床倒了杯水,端起茶杯还没喝呢,王虎撞开了他的房门,冲了进来,张口就嚷:“相爷不好了!伪齐兵朝我们这里来了。”
“啥?”
“伪齐兵朝藕塘来了!”
秦桧原地转了一个圈。
“你别再骂天啊!”王虎未卜先知地道:“我们是不是得走啊?”
秦桧说:“对,马上叫他们收拾行李,我们这就走。”
王虎却又说:“可我们这么跑了,人家会不会骂咱们啊?”
“哎呀,”秦桧把手一挥,“骂就骂吧,生命诚可贵啊!”
王虎还没出门呢,侍卫长也冲了进来,说:“相爷,张帅部将杨沂中到了,要见您。”
秦桧出了卧房,直奔大厅,就见一位顶盔贯甲的中年将军立于堂下。此将见到秦桧,忙就行礼,口中道:“末将杨沂中见过相爷。”
“杨将军不必多礼,”秦桧这时是心里着火,脸上还能扯点笑容出来,问杨沂中道:“究竟是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