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 中——小白非白

我被那人拖回席上，摁到座位上，才记得回头看是谁。

“你的声音很耳熟，你叫什么？”

那人只用一双清凉大眼瞪着我，并不回答。

我分明不认识他，但即使是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也觉得他很熟悉。

“你刚才抓的我很痛！”

我皱着眉头，揉着被他抓过的胳膊。

他“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就你那样子，不使点劲，拉得回来么？”

真是，这语气，实在是，为什么他这般说我我也不生气？

我苦笑着问子坤，“子坤，你这随侍哪里找的，叫什么名字，怎的这般有性格？”

子坤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瞄了那人一眼。“他么，是我在招摇山上捡来的，名字叫思安。脾气的确是有几分古怪。”说着，对上那随侍凶恶的目光，无端端咳嗽起来。

我满腹狐疑地打量这两个，身上吃人捶了一下。

“琼安，做得好！”英佳笑吟吟地凑过来，“我早看那些丑女人不顺眼，就凭她们，哪里配得上陛下！”

我心里又很没来由地抽了抽，赶紧回以一笑。“可不是，跟日后一比，谁不是庸脂俗粉？”

英佳“嗯”了一声，一对眼在我脸上滴溜乱转，又看向神仙台上的羲和。

“琼安啊——”她有些迟疑地说，“其实一开始你变了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眼熟了，现在看来，”她两个爪子突然伸过来，将我随意绑着的头发拢起在脑后。

我刚想发飙，却见她眯起眼，一脸的迷惑。“真的，太像了。”

我打下她手。“作什么，放手！”

她哼了一声。“刚觉得你跟日后陛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就摆出这幅嘴脸！”

我听得一呆。“什么？”

说什么？说我长得像女人！

还是，那个，女人！

英佳点点头。“嗯，要不是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其实你比羲和陛下还好看！”

扯吧！我冷笑一声，心里却扑扑乱跳。子坤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那思安却只是冷冷看着我。

小样，关你什么事？人家夸我好看，我美一下不行么？

另一面又气自己，干嘛要去在意这个人的反应。

英佳还在那里感慨。“羲和陛下真是幸福，人长得漂亮，帝尊又对她如此一心一意。”

我立刻反驳：“少昊这老流氓，哪里就一心一意了？”

英佳瞪我一眼。“干嘛老说帝尊是老流氓啊？这多年我大哥他们找了多少漂亮姐姐给陛下，这多年又有多少不开眼不要脸的仙女使劲倒贴，除了日后陛下，帝尊连看都不带多看一眼的，这不是一心一意，什么是一心一意？”

我心里一凛，想起刚到玄霄殿时他对我做的那事儿，顿时烦躁起来。

“胡说，你看他刚才来者不拒的样子，整个十日国也找不出这样的老流氓！”

英佳怒了。“那是礼节你懂不懂！我怎么就没见他流氓过谁？你见过吗，你见过吗？”

我被她逼问地怒从心头起。“我怎么没见过，我就被他流氓过！”

“哐当”一声，子坤的杯子掉在地上。

“咚！”的一声，却是思安的拳头打到后面的盘龙柱子上。

动静那么大，这死小子不痛么？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他只是不看我，但那半边面颊交错，分明是气得咬牙了。

“谁流氓过你？”

正发呆的辰光，听到这个声音，实在是让人倒胃口。

“帝尊！”子坤和英佳立时起身行礼。

我还是懒懒坐着，斜眼看面前这人。

“帝尊不陪着日后陛下，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你。”少昊语气平淡，又十分理所当然。倒显得身边子坤和英佳两个诧异又努力克制的表情，有些突兀。

我愣了一下，干笑两声。

“陛下真爱说笑，我人微言轻，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用招呼客人吗？”

“鲲鹏他们会招呼。”少昊突然看向英佳，“我坐这里成么？”

英佳吓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当当当然，陛陛陛下——”

少昊走到我身边坐下。此时我看到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忍不住望向神仙台，羲和静静坐着，还是一脸温和笑意。

我有些恼。“陛下你这是干什么？自己老婆不陪，倒来扰人吃酒？”

少昊看着我。“你心情不好。”

我哈哈一声。

“笑话，我心情能好么，我心上人又不在身边，莫名其妙地被困在这里，心情怎么好？”

少昊沉默一会，低声重复：“你心上人又不在身边。”

我心头一颤。“是啊，我不像你，你跟你心上人倒是亲热得紧！”看看台上的羲和，真怪，她总是一个态度，一种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转头却见少昊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温柔一笑。“是啊，我心上人就在身边，跟我亲热得紧。”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情不自禁挪了挪身子。

此时听到背后一声冷哼，又是思安那个古怪家伙。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少昊疯了，大宴会的，不去陪客，不去陪老婆，偏要坐我旁边；这小子也疯了，当着大小主子的面，吹胡子瞪眼睛的，这脾气，简直跟子卿一样臭了。

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又一阵烦闷，我抓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干。

“你不会喝酒，一会又要作怪。”少昊拿过我手里杯子。

我酒气上头，推他一把。“你少动手动脚的，真讨厌，两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啊！”指指对面一排五个殿下，“看看，当着你五个儿子，你这样做合适吗？没见他们一个个好像要吃了我的样子！”

少昊放下杯子，笑了两声。“他们敢么？”

我气得在他背后拍一掌。“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只知道高压威吓，要以德服人懂吗？怪不得你九个儿子，如今只剩五个，都被你吓死了吧！”

少昊摇摇头。“我哪个儿子都没吓死。”

我倒愣了一下。“没死？那其他四位殿下，去哪儿了？”

少昊看着前面，眼色转深。“有一个不知道在哪儿，还有三个在黑齿。”

“啊？”我真吃了一惊，“那三位殿下被黑齿俘虏了吗？”

怎么都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这事实在丢人，或者不许人说起也是有的。

见他没有再讲的意思，我就不再追问。然后想到某个事，又忍不住笑起来。

“诶，你那几个儿子长什么样？”

少昊想了想。“有个矮墩墩的，有个脸方方的，有个浑身像没骨头，就找不到那个长得不错。”

我听了更觉好笑，因为喝了点酒，他这几句话说的也随和，就把一个手搭在他肩上。

“其实呢，你这个人处久了，也不算讨厌，就是风流了点，风流也就罢了，眼光也太独特了，光看你这五位殿下，就知道你找的那些女人长得有多奇怪，啧啧啧。”

我眼角余光瞥到，一直假作不在意其实总竖着耳朵的子坤和英佳两个，脸同时绿了。

少昊肩膀一低，拉开我那只胳膊，手却抓着我的不放开，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小西，说多少遍你总不记得，这九个儿子并非交合所得，乃我龙神养成万年修炼中天体分裂而来，每一千年，就分裂一个，每一个都含有我当时某种特质。”

我怔怔听着，不由自主点头。“好的，这次我记得了。”

少昊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眼角渐渐弯起。

又笑，又笑成这样，你动不动笑这么浪荡，人家很受不了的知道吗？

我的眼珠在他诱人的嘴唇上打转，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砰！”的一声，有人狠狠踢了一脚矮几。我抬头，看到思安一对怒目，似乎有红光闪烁。

少昊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一个也不躲开，只是漠然对视。

我霍然起身。“我，我去趟茅房，酒喝多了！”

跌跌撞撞跑去后院。我真的喝多了，头晕得不行，心跳也很厉害。

口干舌燥。幸亏跑得早，不然我不晓得自己会做什么。

这样，太危险了。

在院里站着，夜风吹来微凉，人似乎清醒一些，可是胸口情绪始终翻滚不平。

吁口气，转过身，眼前一把巨大黑色镰刀，其锋锐寒，擦着我的脸。

我屏住了呼吸。

“不晓得哪里来的惫赖货，居然够胆削我黑齿使者脸面，”飞镰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妩媚娇脆，寒意十足，“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手一扬，刀锋迫近，我一个急后翻，堪堪躲过，却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还来不及喘口气，那黑色刀锋又再舞来，招招致命，我无暇呼喊，只得在地上左躲右闪，狼狈滚蹿。

飞镰也不多话，一个踪跃，横刀一划，将我整个后路封死。

这一下如果躲不过，转眼身子要断成两截。

就在此时，一只脚飞踹过来，踩在镰刀锋缘，将刀势荡开。

刀气划过面颊，到底给我留了一道血痕。

我瞪大眼。这一脚姿势太过熟悉——子卿？

此时就见一人已和飞镰斗到一处，两个默不作声地几下往来，动作都是快到极致，招招惊险。定睛看去，居然是思安。

我擦擦眼睛，心里扑扑乱跳。

这人一举一动，实在都似极了子卿，可是他分明不瘸不瞎，到底是谁？

这么想着，相战的两个又斗了数个回合。飞镰虽是女人，动作迅捷外，臂力也是不小，那把黑色镰刀挥舞地漫天玄光，每一下似乎都能将思安劈成两半。思安身手不错，到底吃亏在没有武器，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我看得焦急，但两人斗得紧密，又无从下手相助，只怕误伤到他。

“你没兵器么？”我忍不住问。

思安愣了一下，右手一挥，已多了一把金色光刀在手，一下荡开了迎面袭来的镰刀。

爷爷的，这人刚才莫非是没想到？这么好身手，脑子却不大好用。

简直跟子卿宝贝有一拼。

等等，再看那把金色光刀，着实眼熟。

我瞪大眼。这人，这人，为什么会不是子卿！

是我想他想疯了吗？

此时就听见“伧啷”一声闷响，飞镰的黑色镰刀断成半截，跌落在地。

而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居然失声叫道：“山主！你是山主殿下么？”

上前一把抓住思安的胳膊。

思安愣了一下，转手将她推开。飞镰也不介意，再度扑倒在他面前，抱住他大腿。

“山主，殿下，你不记得飞镰了吗？”

思安嫌恶地一脚踹去。“滚开，谁认得你！”

我只看得头晕目眩。这又是什么状况？

什么山主，又是什么殿下，思安不是子坤的随侍么？

思安此时将那金刀架在飞镰脖子上，眼里杀气大盛。

那一个满脸痴迷，早已神魂不属。

我见势不对，赶紧喊了一声。“莫伤她性命！”

莫非你看不到她眼里，是如此深厚的牵绊。

思安身子顿了顿，冰冷的声音响起，暗夜里听去，让人不寒而栗。

“再让我看到你伤害他，必定杀了你！”

飞镰垂下头，立起，又深深看他一眼，飞身遁去。

思安转过身，我直勾勾盯着他。

“你是谁？”声音都变了。

他愣了下。“你不是知道么？”

我指着飞镰去的方向。“为什么你会认识黑齿国的人？山主又是谁？”

他怒道：“我怎么知道，这妖女胡说八道你也信？”

我看着他挑眉微蹙的小模样，明明是不同的五官。

“还有，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喝了就随便调戏别人，每次都是这样……”

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心跳如鼓，突然走上一步，紧紧抱住他。

他身子一僵，低吼道：“你做什么？”

我只是抱着，沉声道：“你是子卿是不是，你是子卿！”

他沉默片刻。“我是不是他，对你有区别吗？”

我愣住。

他冷笑一声，挣脱我的手。“你这样见人就抱，你觉得他会高兴吗？你为别人拈酸吃醋，你觉得他看了心里欢喜吗？”两个眼澄澈漆黑，冷淡无情。“我只庆幸，我不是他。”

说罢转身就走。

我心乱如麻，却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伏羲啊！都是你害得我！

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又听见前面有人说话。

“只能先除了他。我早说杀了干净！”一人怒道。

“平日那么理智的一个人，为什么一见到那小子，就完全失了分寸。”另一人声音冰冷。

“唉，这就是命里的魔障……帝尊什么都好，更从不会感情用事，只这个人，”第三个人一声闷叹。

我心里怦怦乱跳。这三人声音我都认得，他们说的帝尊自然是少昊，然那小子……

心里想着，不觉又走前几步，此时三人回过头，同时看到了我。

我愣一下，尴尬地绽开一个笑。“三位神君……”

话没说完，就见绿珠从斜刺里冲出来。“公子，快跑！他们要杀你！快跑！”

我心头大震，绿珠从不胡说，再看那三人眼里，一片冰凉，就知道她不是威吓，即刻转身狂奔！

身后风声大作，阴云密布，腾腾杀气蒸到我的背。

我几步蹿到崖壁，向天呼啸一声，那朵半透粉色祥云瞬即出现。我一个飞扑，扒住了祥云边沿，半个身子挂在虚空，两条腿摇来晃去。

最后听到鲲鹏神君僵硬冰冷的声音：“居然连桃花云都给了他……”

我使力翻身上了祥云，还没喘口气，就觉一阵劲风来势凶猛，却是一条绚烂鸟羽卷来，差点将我扫翻落云。

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一面抓紧祥云，一面回头望去，见身后鲲鹏神君身形渐小，方才安稳一点。

爷爷的，这三人到底怎么回事，说动手就动手。好在这云虽小，速度倒快，眼看玄霄殿就在眼前，但下去少昊不在，我一样危在旦夕，再回头看鲲鹏，虽则距离拉远了，到底没有甩掉，而且身边多了一个人影，看那魁伟身形，泰半是开明那个疯子。

心里暗暗叫苦，此时也不及细想，就策云飞向羲和所居的甘渊涧，只盼着那两个看在禁地份上，不再跟来。

几步下得祥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只管往那池子跑去。

还没跑到池边，背上就吃了一掌，将我打趴在地上。

“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心里冰凉。

到底，还是跑不了么？

只听得开明一声怒喝：“还真能跑，居然钻到这里来了！”

及后是鲲鹏冷冷的声音。“速速解决了，免得帝尊发现，就动不了他了，到底这是禁地，不宜多呆。”

我挣扎起身，回头，举手擦去嘴角血迹。

“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作甚几次三番下杀手？”

鲲鹏一对眼如结寒冰。“这位公子，你跟我们无仇，与这乞罗大地却有大怨，指望下次投个好胎吧。”手一甩，那条五彩鸟羽给我当胸一下，我眼前一黑，立时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起，眼看就要落入碧池中。

然后这一瞬间，耳边魔音阵阵，有万千岁月侵袭眼前，骊渊和伏羲的音容笑语历历数过，周遭一切即时空蒙，而我的身子，也被一双手臂紧紧拥在一个如此熟悉又温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