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 中——小白非白

等所有人复又坐好，知客唱诺：“十日国白帝君主以下，恭迎黑齿国使者！”

此句一了，就见凤仪台外突然黑压压一片，耳边“呼呼”翅声大作，定睛看去，却是一群巨大的怪鸟，鹰首狮身，黑色翅膀，每一个上面都坐了一人。

“那是什么怪物？”我忍不住问。

“黑齿国最厉害的飞行座骑，九天狮鹫兽。”子坤小扇轻摇，面色郑重，“据说是夜帝玄黄用龙血契约与魔神换来的，这东西非常厉害，皮厚速度快，作战的时候着实令人头疼。”

此时听见台上有人“格格”长笑，当先那只狮鹫兽上翻下一个人影来，远望既见婀娜。那笑声不大，可在座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似有虫子从心底咬啮而上，并耳根发痒，面部泛红。

这什么人啊，笑得如此风骚？

那人盈盈走近，不见身子如何扭动，就显风拂杨柳，身后翘然，益发坠得腰肢沉重。一身几无遮挡，只透明粉色轻纱艳裹，露出胸口、肩头，腰腹大片晶莹肌肤，两条玉色长腿缠着粉色丝绦，一对足与狻猊一般赤着，手腕脚踝处带着几串铃铛，每一举手投足，都有嘤铃过耳，甚是动听。

“又不是小娃儿，绑那么多铃铛作甚？”我有些看不顺眼她。

“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意儿，是她的护身利器——如梦令，可令对战者产生幻觉。”

公子坤果然是见多识广，我赞叹地看他一眼。

再看此艳女，其实最诡异的，却是背上那把与她勾魂柳眉一般弧度的黑色大镰刀。

她走到台前正中，行个大礼。

“黑齿国夜帝玄黄座下四尊者之飞镰，参见白帝陛下！”

“飞镰尊者莫要多礼，请起吧。”高台上少昊淡淡说道，看向台口另几只狮鹫兽，“怎么不见另一个尊者？”

飞镰直起身子，抬头又是“格格”一笑，粉光若腻、眼翠流丹。

“白帝陛下有所不知，与我同行这个，是黑齿国最懒散的一个家伙。”手凑到嘴边，冲门口叫了一声：“死胖子，还不快上来！”

如此不拘小节，言语随性，周围人面面相觑。

就听到那边厢有人哼唧的声音。然后狮鹫兽上下来十二个精悍的黑衣蒙面虎皮甲卫，合力抬着一座小肉山缓缓行来，最后，又合力将之放下。放下时就听得一声钝响，整个凤仪台似乎都震了一下。

那肉山方哼哼了几声，滚了两下，含含糊糊地说：“黑齿国夜帝玄黄座下四尊者之肥遗，参见白帝陛下。不远万里而来，但望陛下今日能让我吃饱。”

此句一出，座上一片哗然。

而少昊仍是淡淡一抬手。“肥遗尊者放心，十日再不济，此番也必让你饱腹而归。”

我见三位神君和座上其他一众十日将领对此人都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不由好奇。

“这胖子不过说想吃饱，了不起是个不敬罪，怎的大家这般生气？”低声问身边的子坤。

他两个琥珀瞳仁发暗。

“这肥遗尊者，每上战场都使一招法术叫气吞山河，会幻化巨嘴，曾一气吞下我十日两队兵士。所以他在殿上这般扬言说要吃饱，挑衅之意甚明。”

原来如此，这黑齿国派这两人来十日，真是有心议和吗？

我若有所思地看回场上，却听肥遗又哼哼唧唧地摸着肚子对少昊说：“承陛下吉言，肥遗今日可不客气了哦！”

此言一了，台上一人猛然站起，一声怒喝：“放肆！区区黑齿国尊者，见我十日帝尊陛下言语如此不敬，也不说跪低行礼！”正是开明神君。

这人永远都像个爆竹一般，随时炸开。

我想着就笑了出来。这一声跟在开明神君的怒喝后，异常突兀明显。

一时人人都看将过来，后悔也是不及。

开明更怒。“你个贼小子，傻笑什么？”

我索性笑着起身鞠礼。“神君息怒，我是觉得肥遗尊者并无不敬之意。”

开明哼一声：“早知道你也是黑齿奸细！”

此句一说，众又哗然。

我轻轻摇头，对着一直盯着我看的飞镰道：“这位姐姐，你认得我么？”

飞镰“格格”一笑。

“这般俊俏的小兄弟，若是我黑齿国属下，姐姐怎么会不认得？可惜了……”

我点点头，又指着地上的肥遗说：“神君，你看肥遗尊者目下是什么姿势？”

开明看一眼那团肉，再度冷哼一声。“不是坐着么？”

我负手摇头。“非也非也，肥遗尊者目下其实是跪着的。”

伸一个手指向肥遗硕大滚圆的肚子，“全因尊者的肚子这个太有内涵，所以其下两腿藏得过深，是坐是跪是站，都不得见罢了。”

说到这里，见众人脸色变幻，我又耐心地加了一句，“打个比方，其实肥遗尊者的眼睛是很大的，绝对不比在下的小，但为什么在下看上去要比尊者英俊那么一点点呢？只因为尊者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肉挤成一堆了。此两者道理是一样的。”

最后对着肥遗笑笑，“尊者你说是不是？”

鉴于脸上肥肉过多，肥遗尊者啥表情我没看清，但全席上下，四处传来讪笑之声，而最夸张的，左首处有人捶桌捧腹而笑，上气不接下气，我回头望去，果然是英佳这个不矜持的丫头。

摇摇头就往回走，一路说：“肥遗尊者，劝你幻化平日的模样，早早归席了吧。”

等我坐下时，肥遗果已变身成一个普通的胖子，一双小肉眼死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这个模样？”

我指指台沿狮鹫兽。“是它们告诉我的，即使是灵兽，背负你这般重量的肉山，恐怕都走不了五步，别说从黑齿飞来十日了。”

你不过想借此立威么？死胖子，玩小动作，我琼安会输给你么？

飞镰笑得鼓掌。“死胖子，你也有被人玩的时候，”一面对着我说，“这位小兄弟，不光模样俊俏，人又有趣，有没有意思来黑齿国陪姐姐啊？”

我也跟着皮笑肉不笑了两声。“这位姐姐，假使黑齿国个个姑娘都好比你这般温柔美丽，我当然应该很愿意去的，不过就是有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飞镰双眼斜飞，颇有几分好奇。

“那就是——”我突然面色一正。“我只喜欢男人。”

说完这句，鬼使神差一般，我往高台上少昊瞟了一眼。

他本就正看着我，见此微微一笑，甚是高兴。

我只觉脑袋里轰然一声，一面直想打自己一记耳光。

真是神智不清了，好端端居然又去招惹他！

是伏羲发花痴，肯定是。你给我老实点！

飞镰一呆之后，又笑了。“我黑齿国也不乏俊俏少年，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还没有回答，少昊已冷冷开声：“他不会走的，他有爱人了。”说完，也不理旁人如何反应，冲下面司仪官点头示意，“赐座黑齿使者。”

我心头大震，继而安慰自己，是的，我有爱人了，他当然清楚，子卿嘛。

飞镰立刻回身行礼。“陛下且慢，此次远来十日，敝上特叫飞镰备下一份薄礼，盼能博陛下青眼。”突然两手一拍，两名黑衣虎皮卫抬上一只小小皮口袋来。说也奇怪，那口袋看着不大，那两人神情却不比抬肥遗时轻松。

两人放低皮袋，打开。一股青烟漫出。

然后烟影里突然幻出一个妖娆多姿的女子，青发玉颜，眼角刺了一只彩蝶。比之飞镰，更有一番风姿。众人尚未回过神，烟影里又幻出第二个女子来，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出来了十二个，发肤眼色各异，面上都画有花鸟虫豸的刺青，个个烟视媚行，妩丽难当。

“这是什么口袋，装那么多人？”我忍不住低声问子坤。

“应该是传说中黑齿国七宝之一的乾坤袋，别说只是十二个人，就是一队天兵也装得下。”

子坤以扇抵住下巴，眼色复杂，“我看她们此来，未必存了善意。”

“送美人就是不善么？”我偷笑两声，“那你以后多多对我不善吧！”

子坤给了我一个白眼，小模样还真是可人，我倒没什么，一回头却见英佳已然两眼发直。

不由给了她一记暴栗。“丢死人了你！”

此时又听飞镰笑道：“黑齿国特奉上我仙界最出色的美人‘黑齿十二钗’，个个国色天香，血统高贵，敬献白帝陛下，愿乞罗龙神血脉昌隆，一表维和决心。”

爷爷的，搞了半天是要给少昊送小老婆啊！

我忍不住盯着台上那个人。你都有了羲和了，这些女人再美也比不上她一星半点的，赶紧拒绝吧！

没想到少昊只是淡淡点头道：“如此多谢夜帝费心，黑齿拳拳之意，在下铭记了。”

我去啊，这个老流氓！果然是来者不拒的。

飞镰此时满面得色，一路指挥那十二个女人径自上了少昊桌边坐下，立时莺莺燕燕挤做一堆。少昊这死人故意把自己的桌席搞那么大，莫非早有准备？

眼见这黑齿十二钗上演如此香艳剧目，十日国自三大神君以下，无不目瞪口呆，又都莫敢有言。

我看到对面鲲鹏神君的脸已然变得铁青，只觉百爪挠心。

“子坤，你看令堂，气得脸都青了，怎么不去劝劝陛下，赶走这群碍眼的女人。”

“琼安，你脸色比她更难看，简直是要吃人了！”英佳瞟我一眼，满脸疑惑。

我勉强笑一声，“是吗？”

子坤摇着扇子。“丑阿，你现在这模样，又跟以前差不多了！”

我被他这话噎得再笑不出来，提壶给自己斟酒。

“哎呦，都满出来了！”英佳突然跳起来，抖落着她裙子上的水滴。

不少目光往我们这桌看来，对面那竹竿英招大人更是连摇其头，好似大风吹过竹林。

我一仰脖灌下那酒，只觉一根火线自肚腹烧起。

一瞥眼间，又见其中两个女人已然坐到少昊大腿上去了，而那死人始终一脸怡然自得，那火就一下子“噌”地烧到了脑门。

“无耻，太无耻了！”

我“腾”地站起，就这么提着酒壶，众目睽睽下，笑嘻嘻地走上了少昊的席位。

第三十三章：华年

我笑嘻嘻地拎着酒壶，走上少昊的坐席。

一时整个凤仪台鸦雀无声。

然后我走到少昊身边，直接一把扯起坐在他大腿上的蝴蝶女。“起来，起来，大庭广众的，这像什么样子啊！”

“公子，”少昊身边的绿珠和景蓝同时上前一步，眼色焦急，低声道，“快些回去，莫胡闹。”

却听少昊在后面吩咐。“你们别拦，随他。”语气非惊非喜。

绿珠和景蓝退下，我笑得更是开心，一路把那些衣衫不整的、坐得九曲十八弯的都拎起扔到一边。“你，你，你，都起来起来！这坐没坐相的，背上没长骨头啊！”

最后席上只剩下两三只早已呆若木鸡的姑娘。我坐到一个隔壁，挨着亲亲热热地笑着说：“姐姐是头一次来十日么？”那姑娘目定定地点点头。

我在桌面找了个酒盅，满满倒上，送到她嘴边。

“我叫琼安，今日代表十日国，专门来给几位黑齿国的神仙姐姐敬酒，聊表地主之谊。”

那姑娘张嘴欲接住那酒。我手一抖，酒全洒在她身上。

“呀——”她不由尖叫。

“叫什么叫，赶紧去换件能见人的衣裳吧，这都破成什么样了，亏你还穿！”我回头扯扯另一边某个还傻坐着看我的姑娘，“还有你，两个麒麟臂比我还粗了，真好意思露出来！”她吓得立刻站了起来，两手抱住胳膊。

此时少昊身边只剩下最后两个姑娘，我冲她们点点头，才刚笑了一下，其中一个已经哭着站起来躲在一边，而另一个怒瞪着我：“你是什么人？这生没礼貌。”

我提着壶径直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然后就把酒从她头顶倒了下去。

“你琼安爷爷我多有礼貌啊，都给你斟酒来了。”

她先是呆了一下，及后就跳起来吱哇乱叫。

少昊一直默不作声地看我胡闹，突然道：“你把她们都赶走了，谁来陪我喝酒？”

我愣一下，怒道：“你就不能自己喝！你一个有老婆的人！”

少昊看着我，脸上说不出是喜是优，我一时又呆住了。

直到有个人叉腰站在我们面前。

“你，到底在搞什么！”飞镰柳眉倒竖。

“我在敬酒啊。”一看到她，我说话又流畅了。“没想到黑齿国的姐姐们都如此不胜酒力。”

“你别欺人太甚啊！这就是十日国待客之道么？”飞镰一只手已抓上了背后的镰刀柄。

“我欺人太甚？”我冷然一笑，“你们黑齿国明知我十日国母羲和乃乞罗天下第一美人，还送这一堆丑八怪来蛊惑帝尊，这不是羞辱我十日无人吗？还有，凡我国民，谁不知白帝陛下与日后伉俪情深，夜帝此举居心何在，岂非昭然若揭！”

飞镰气得脸也歪了，又不好辩驳，只颤声冷笑。“总道你日后羲和如何美丽，我黑齿国小民微，还真没机会见识——”

此言未了，突听少昊插了一句。“即如此，就叫你见识一下。”冲远处微一颔首，“羲和进来吧。黑齿国使者想看看你。”

我和飞镰两人对视一眼，俱各愣住。

然后就听风仪台口有人温和一笑。“那我就冒昧了。”

那声音平缓柔和，仿似一股清流，暖暖慰贴过全身毛孔。紧接着一个人就这么走了进来。

发髻梳得很高，压着一个白色珍珠冠，益发衬得脖颈颀长优雅，眉间点着小小旭日花钿，一袭白色仙女袍，只绣了一尾金凤，素净又庄隆，也就羲和这般清淡和明艳兼备的面容，才能把这两种味道都穿出来。

她脚步轻盈，姿仪端庄，每一步仿佛都有莲花在脚下绽放，凤仪台上所有人都为她绝世风华所慑，半点声响不闻。

少昊起身，嘴角勾起，牵住羲和的一个手，拉她站在身边。

另一个手将她头上一绺碎发轻轻拨到脑后，柔声道：“怎么来晚了？”

羲和头微微一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梳这个头费了点时间。”

少昊笑一下，直如春风拂面，转头看着飞镰。

“如今你见到了。”

那姑娘的嘴张着，一直就没合上的意思。此时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是的，是飞镰，飞镰唐突了……”

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本来应该很好笑的，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只是跟她一样，傻傻站着，傻傻看着那一对璧人。

是的，如此相配的一对璧人，配得简直要烧灼了人眼珠，烧灼了你的心肝脾肺肾。

明知道站在那里不合适，还是傻站着，明知道看得自己很不爽，偏偏错不开眼珠。

直到有人铁箍一般的手拉住我一个胳膊，沉声道：“走了，傻看什么！”

我才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下了台，要到这时，少昊的眼神方从羲和身上转开，淡淡瞥我一眼。

心里立时酸痛无匹。

爷爷的，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