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 中——小白非白

甜蜜的，辛酸的，不甘的，愤怒的，种种搅合。

再打量这竹舍，虽则陈设简陋，但竹节泛黄光洁，室内一尘不染，显是有人居住，时常打扫。

只不知道这主人现在何处？

自己这般举动，分明鸠占鹊巢，倒没有一丝不安，怕那主人生气。

没一会一盒子点心就被我吃完了，翻身下床，拍拍袍上屑屑，想着好久没在望仙涧洗澡，不如现在去泡一会，聊解招摇相思之苦。

走快几步，跑到池边，脱了衣服下去。

玄霄殿里有个白玉浴池，豪奢无比，每次绿珠带我去沐浴，总觉十分别扭。不喜欢边上有人伺候，又想着少昊也在同一处洗浴，心里更不安定。所以很爱洗澡的人，也不勤快起来。搞得绿珠以为我不爱干净。

这池水碧清滑透，与望仙涧一般无异，而且边缘处一样只到胸口。池里白石润洁，触之生温。我哗啦几下，郁闷了这许多日子的心绪也松畅很多，不由舒展双臂，呻吟了一声。

“原来你跑这里来了，我说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

乍听到这人的声音，心头大震。

我转过身，果见一个绿袍子小老头贼笑嘻嘻地叉腰站在岸上。

“小老头！”我这下真是喜出望外。这些日子被幽禁在此，只是看到他，仿佛都像见了亲人。

蹦上岸，一把将他抱住。“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开放开放开！”他扭动着小身子，挣开我的怀抱，气鼓鼓地瞪着我。“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我一指那间竹舍。“哦，原来那小破房子是你的啊。”

“谁说那是我的？”他又叉起腰，一手指向碧池，“这池子才是我家！”

“你不是住招摇山望仙涧么？”我有些迷糊了，“怎么这里又是你家了？”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说话了。半日摇头。“还是那么笨，还是那么笨。”再看看我，“不对，越来越笨，越来越笨！”

转身就要往池子里面跳去。我赶紧一把拉住。

“别走别走，陪我说会子话，这阵子可无聊死我了。”

他盯了我半日。“是谁抓你来的？少昊吗？”

我瞟他一眼，这老头子，胆子倒不小。整个长留山直接叫白帝名字的，除了我只有他一个。

“是啊，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抓我？”

“为什么？这家伙疯了呗。”他沉默一会，语带讽刺。“真是不要命了。”

我心里一颤，手抓得更紧。“你什么意思？”

他打掉我手。“你这人好坏！骊渊真是猪油蒙了心。”

“骊渊是谁？”我忍不住，两手抓起他肩膀，“是不是——少昊？”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一时扑扑直跳。

小老头又愣一下，突然“呸”了一口，尖声道：“少昊是骊渊？少昊是骊渊还容你这么胡来？少昊是骊渊还有黑齿什么事？”

“他不是骊渊么？”听到他的回答，我有些失望，更多的倒是放松。继而问，“那伏羲又是谁？”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知道。

“伏羲——”小老头眯起眼看着我，然后偏过头说，“伏羲是数千年前乞罗大地昆仑神族的君上，及后昊龙作乱，伏羲与昊龙一场恶战，直打得天昏地暗，再然后都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我皱起眉头，“那时候少昊他们在哪里？”

“嘿嘿，一千年前，乞罗方有十日、黑齿两国，我哪知道少昊他们那时候在哪里？”小老头嘴一撇一撇。

我心头郁郁，还以为打听伏羲此人，就多少可以知道些自己的仙缘来去，没料到竟是个千年前就湮灭的人物。算了，先解救眼前困境吧。

“诶，你说少昊这老流氓，怎么才会放我回招摇山？”我放开小老头，认真请教。

“你叫他什么？”小老头一对眼精光闪闪，“老流氓？”然后突然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他人矮腿短，这一扑愣，脚不着地，特别滑稽。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我看得发恨，伸腿踹了一脚。“怎么不真的笑死你！”

他一面瞪我一面忍不住还是眉花眼笑。“想起他生气的样子，我就没来由的高兴，哈哈哈哈！”

“你也很讨厌他么？”我有些好奇。

“讨厌？不不不，我又不像你这般没良心。”他说着，收了笑，居然又开始摇头叹气，“真的是没良心，不是第一次，唉，唉。”

我听得益发暴躁，直想把这个说话颠三倒四吊人胃口的老东西拎起来打一顿。

才刚伸手，就见他脸色一变。“哎呦，正主儿来了，我先撤了！”

一出溜就钻进水池没影了。

正主儿？什么正主儿？

我茫然回头，就看到谷中走出一个人影。

其时月华初上，那人自花影下走来，莲步生香，一张脸皎若明珠。

她穿的不过普通仙女袍，一身韵致，却说尽了姑射风流。

手里拎着一个小小银质花锄，走进了竹舍。

我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半点动弹不得。哪里来的仙女，这才是真正的仙女。

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美丽，真正的美丽。

心里跳起一个念头，这人如此样貌，只怕整个乞罗大地，只有少昊一个，堪与她匹配。

正想着，又见竹舍门开，她走出来，突然莞尔一笑，直照得满谷朝霞映雪，然后几步上前，扑到一个人怀里。

我是看仙女看得呆了，所以都没注意到这人何时到的谷里。

一挂冰轮，倩影成双。

明明都是绝世的人儿风景，却看得我呼吸困难，一颗心绞得难受。

我爬上岸，也不管身子湿漉漉地，随便套上袍子傻站了一会。

少昊看仙女的眼里，无尽的温柔缱绻，简直是不忍目睹。咦，为什么会不忍目睹？

仙女倚在少昊怀里，如此信赖满足，整个人更焕发莹莹光泽。

我真的看不下去了，趁两人不注意，紧走几步。但很快就听到身后冰冷的一声：

“你去哪儿？”

我站住，背都僵直了。干笑了两声，转过身。

“丑阿见过帝尊，这位必然是日后羲和陛下了吧？”冲仙女鞠个礼。“早听说陛下是乞罗大地第一大美人，今日见了，才知道传闻都是放屁。”

羲和一只袖子捂着嘴，两眼露出诧异的光芒。“这话怎么说？”

“陛下这般风貌，区区一个美人怎么足以形容，没的玷污了陛下的姿彩。”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什么，莫非见白帝宠幸羲和，指望拍拍她马屁，就能说服少昊放我回去么？

“呵呵……”羲和笑意更深，靠着少昊说，“这个少年好生有趣，是哪里来的小仙君？”

少昊一手将她搂紧，在她皓丽的额角亲了一下。“你先回屋子去。”

羲和有些诧异，但还是温顺地点点头，又含笑瞥我一眼，看得我骨头都酥了，才进了竹舍关上门。

我手脚发抖，看着走过来的少昊。

突然问道：“陛下，你究竟几时放我回去？”

他只是慢慢走进。“怎么不在玄霄殿等我？”

我忍不住气，怒道：“你都有个这么漂亮温柔的老婆了！明明两个人还恩爱得紧，把我留着作甚么？”

少昊站在面前，默默看我半日，突然嘴角一扯。“你这样子，莫非是吃醋？”

我也不知道哪里烧的邪火，跳起来给他一掌。“你爷爷的才吃醋！老子喜欢的是子卿！是子卿！你个老疯子快放我回去！”

他收起笑，眼神瞬间冻结如霜，“没人告诉你，这甘渊涧是禁地么？”

手一空抬，我就被一记大力掀翻在地。

头昏目眩之际，只听到他冷冷道：“既然是老疯子，又怎么会放你？”

第三十一章：去仙

自误闯甘渊涧以来，已近五月，我始终被软禁在少昊寝宫。

这次是真的软禁，我再不能跨出玄霄殿半步。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想不通的是，日后那么漂亮，就算被我夸两句，也不是什么事，为什么要把那里弄成禁地？

“公子，茶点。”景蓝进屋，摆下磁盘，换了新茶。

此女如今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当然要多热情也没有。

我走过去倒一口，低头喝的辰光看到她在偷摸打量我。呃，又来了。

奇怪奇怪，当真奇怪。

想起回来当日，景蓝和绿珠两个在门口跪迎。

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景蓝就突然一声惊叫，而绿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得及阻止她，甚至，自己的脸上都写满了讶然，只没像另一个那样叫出来而已。

我也没心思管他们，女人么，总喜欢大惊小怪。

无非是见少昊抱我回来，有些别扭。

然我当时被那凌空一记甩得浑身脱力，也没法自己走路，他想抱就抱吧。

但这以后，景蓝总爱神神秘秘地打量我，几次还把茶倒在桌子上。

“我脸上长花了？”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了一句。

“啊，没——”她脸微微一红，低头小跑着出去了。

咦，脸红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我都没有调戏她。

我喝完茶，往床上一趴。人很快又陷入半梦半醒。

这段日子总是如此。

以前不过是偶尔触发，现在则好像被催眠一样，那天书中的两个男子，日夜在我眼前打晃。

他们嬉戏，怄气、吵架甚至缠绵，每一幕都在我眼前一一上演。而人物纤毫毕现，不再像以前那般云里雾里。

黑衣男叫少年小西。

没错，一开始是我听茬了，不是小气，是小西。就跟少昊称呼我一样。

而那少年叫黑衣男骊渊。

很明显骊渊和小西是一对，非常恩爱的一对。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的这些恩爱故事，很多根本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点滴，要一一演给我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骊渊的样子，分明就是少昊，而绿衣老头矢口否认？

为什么少昊又要叫我小西？

间隔在这些似真似幻的梦境里的，是那熟悉的催促声。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是的是的，我其实很想抓着他问，不是我不想醒，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就醒。

我没有问少昊为什么叫我小西。这几个月来每日照例陪他吃一餐饭，但我们不说话。

以前我偶尔还会随便唠两句，以前他总会淡淡却温柔地嘘寒问暖。

自上次之后就没有了。

我想他生气了，只是不清楚缘故。不过老头子的心思很难猜的，呃，说起来会不会就是因为我骂他老疯子老流氓呢？但那也不是第一次。

其实他并不老，一点也不老，我不过是想气气他。

以前寅见师兄说过，修仙者到一定法力级别就可以选择保留自己力量和外形最强盛的时期，通常法力越高强，就会越美丽。

这我相信，看少昊就知道，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即使我心里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无论任何时候看，都是惊人的帅气和霸气，完美的线条轮廓。

说起来，他的模样，与我见过的五个殿下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估计个个都长得像母亲吧。只是嘲风、负屃、狻猊他们也就罢了，蒲牢和囚牛的母亲得长什么样子我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所以说这个人果然还是个老流氓。摆着日后这样绝世无双的大美人，还跟阿狗阿猫生那么多孩子，想起来我就生气。呃，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些日子我又长高了，看绿珠就知道，刚来时我不过高她半个头，现在她只到我肩膀。不晓得跟子卿比，谁更高些。当然这完全建立在自我离开后他不再长个的基础上。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翻过了身子。

天花板上的晶贝石照出我翘着二郎腿的模样。我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脸。

咦，哪里不对劲。

这石头一直在，但我一贯爱趴着睡所以难得正面朝上，而偶尔朝上了一个男人没事也不会仔细去看自己的样子。

但是真的有些不对劲，有个地方很古怪。

我又用心看了一下。“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捂住脸，只是不敢置信。

晶贝石里的人，脸上白肤无暇，没有任何胎记。

我琼安，阿丑，丑阿，所有仙缘皆来自此，现在这个“仙”字，居然没有了？

怎么回事？

“绿珠姐姐！”

我叫了一声，嗓子都有些哑。

绿珠几乎立时就出现在我面前，看到我，伸手进袖口取出一块帕子，轻轻擦了下我的额头。“一脑门子细汗，这是怎么了？”

我傻“嗯”了一声。

她又问：“莫非是做了噩梦？”

“不，是美梦！”我脱口而出，抓住她一个手，“姐姐，帮我取面镜子来。”

绿珠怔了一下，无声挣脱我的手，脸居然也红了。“好。”

我接过她递来的镜子，冲她笑笑。好绿珠，如果我叫的是景蓝，必定又要问我“找镜子做什么”或者嘲笑一句“个男人照什么镜子”。

举起那镜子，吸气定神，慢慢对正我的脸。

一时屏住了呼吸。

镜中的少年，一双剔透眼，一张玲珑面，两靥桃花，眉带春风，好一个潇洒得意小郎君。

我一下子手不稳，镜子掉在地上。

并非被自己目前的俊俏惊到了，而是因为镜子里看得分明，那日夜出现在梦里的少年，原来就是我的模样。

难道我，真的就是那什么小西？

我跳下床，将镜子还给惊疑未定的绿珠。

“少昊几时回来？”

绿珠摇头。

绿珠离开房间后，我独自跑到飘台站了良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就见一只白色光鹤在我身前两米处盘旋，却不得而入。

这寝宫被人施了护咒，只有里面人可以打开。

我伸手，一道白光，戳开了它隔壁的罩璧。

那光鹤立时钻了进来。

吹口气，光鹤幻字：

玄霄殿口，子坤静候。

子坤！他怎么来了，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十分激动，几步就冲出寝宫，绿珠不过看了我一眼，并未说话。

直跑到大殿口，被两名龙甲天兵拦住。

“景蓝姐姐央我出去办点事，两位大哥通融下？”

两人只是不理睬，脸上神情都没变化。

这几月我数次试图闯出玄霄殿，什么借口都找过了，不信也是正常的。

“就在门口，并不走远，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我。”

那两人直如石雕木刻，眼珠都不朝我错一下。

正头疼，身后传来景蓝的声音。

“怎么了？”

我吓一跳，怕她多说一句就穿帮，赶紧跑过去拉住她手。

“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我去就可以么？”

她被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和动作搞得有些晕，没一会脸又红了，居然也不打开我的手。

我心中一动，就凑得更近些，细声软气地央求：“姐姐陪我出去门口站会，就一下，成么？”

景蓝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我心里狂喜，只不敢表现出来，默默跟在景蓝后面。

那两个龙甲天兵对视一眼，撤了兵器，就放行了。

一出门口，就见不远处山崖边，立着三个人影。

当先一个白衣如莲，公子翩翩。大半年不见，子坤风采依旧。

他身边着浅绿霓裳，一对大眼滴溜乱转的姑娘，却是上次见过的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