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去,那么好的电影为什么不去。”他点了支烟吐了个大烟圈。“陈楚你把你发的香烟票给我吧,你爸的也叫我抽完了。”
“两张票联号?……我说电影票。”
“肯定的——算了吧,我这张也给你,等放到《断臂山》我再约你。台东那个大光明,知道在哪吧?”我俩一起笑起来,太阳落了山,海面上雾蒙蒙一片。德占时期留下的雾笛“海牛”仍在远处低沉地吼叫。他推推眼镜坐下,两张票甩过来。“都给你了,约个小姑娘去吧。你们那里好了,漂亮姑娘不少。什么康佳啦,庄蝶的都不错。”
“康,佳,哼哼。”我用鼻孔笑了两声。“我志愿加入……后来呢?哎你别往我脸上吐烟圈!我揍你啊?!”
“能搞到去兰州的机票么?据说下个月中旬有班能飞的。”
我笔下一抖写错了字,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哪有那通天的本事?能搞到的话我干吗还在这里混?”
口袋里有张纸硬如精铁,狠狠刺了我一下,是机票。
“其实兰州也不一定好啊……听说有些人在轰炒公寓指标,掩体比东海路海景别墅都贵。”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写吧。”
有些时候世事就像雪崩,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石头,再发现时滚落的雪块已快将我压死了。
第一块石头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我刚毕业不久,那时候战争开始了还没几个月。全中国只有北京和上海两处泡。一时我们也没想明白要为它们培养那么多技术人才,难不成军队有钱没处花?当然也没待我们想明白,两艘巨大的次级母舰就挂在了胶洲湾上空。
它们怎么不去兰州?连虫子也知道欺负我们这种小卒子们。
阿尔法文明通过“神童”和摩尔斯电码教给人类制造了这些东西,其实核心就是一个仿生命系统。它是个活的,依靠一种类生命反应提供支持泡防御和约束场炮的能量。而正因为如此,这一整个系统就必须做到能量分流平衡,不能有约束场炮开火这样的大动作。
我的功劳——如果这还能算点功劳,其实我觉得三岁小孩都能想得到——就是搞出来这么个分流程序。必要的时候限制其他部分的能量流入以支持泡面。上海大炮闲着的时候最低支持也足够补起从外滩到南浦大桥上空好大一块面积。北京堡垒实验了一下感觉不错,反正北京大炮也是放在那里不能开火除了当废铁卖没什么别的用,那么索性把它掐掉用它的能量来补泡泡。还省得哪个手欠的贱男为讨他的妞开心所以咣地放一炮搞塌一座城。
而且那根铁筒子还能一直老实所以安全地戳在那里,等上面来个老头子满面红光地说:我们有大炮,不怕敌人入侵。
三联费米粒子炮还能好些,起码它真正可以用而不是只能当摆设。据说再放大点就是阿尔法舰队主炮——我觉得有点玄乎。中国大陆只有北京和昆明有,昆明炮曾经发射支持过青岛。那玩意儿炮基就有五百零六米高,发射一次要用九十分钟来准备升起炮基和填充能量。这放一场标准电影的时间能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被支援的城市还要调出一部分技术人员来加厚那肯定已经千疮百孔网兜一样的泡防御层,否则光弹与目标作用的瞬间产生的热和辐射足以将下方大范围的有机物全部炭化。那次青岛抽了十个人平衡,我是队长。死撑着打掉了两艘小型次级母舰弟兄们的手指都抽筋了,结果五个小时后来了两艘更大的。
那些东西,在月球轨道上吃什么?喝什么?拉哪儿?为什么不去兰州?
我捏了一点奶粉放在舌尖,久违了的香甜。然后成大字向床上一倒熊猫一样打了两个滚。我通常给人种感觉就是冷淡而漫不经心,但偶尔也会放形浪骸一回。高二那年学校操场铺了人工塑胶草地,我从东头一直滚到西头。
那时侯我想考个好大学,当一个物理学家至少也是程序员,挣一笔钱后娶个好女人生个好儿子,再让儿子也考个好大学。
而现在我用物理精算知识在敲着键盘算泡泡……耶稣哥你一定当时走神把我的祈祷听岔了。
那您老人家收走我这么多好东西,千万给我扔一美女下来。我舔舔奶粉瓶子口,拉直领子结好领带比超人回归还英勇地蹿上四楼女军官宿舍楼道。“电影票!明天的《泰坦尼克号》,谁去?赶快报名!”
第一个响应我的居然是原海军美女,原4808部队文书现7492部队协调员庄蝶姐姐。
她应该比我大不到四岁,却连苏陵也叫她一声姐姐。这年月难得的王语嫣式冷美女。据说拿号追她,那么抓一号的就得率领一个团。用蓝染的话就是“比月球轨道上那个大家伙还难搞定”。
结果母舰……哦不,是姐姐,径直走过来,制式鞋跟敲在掀了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滴滴嗒嗒响。“几张票?”
“就两张。”
“我和康佳都想去。”
……
陵哥,下次去看《断臂山》千万记得叫上我。
郁闷之余我溜到楼下,兔子和结巴正抱着那把二手红棉吉他荒腔走板地唱校园歌曲。
“别唱了!”我越发郁闷。
结巴还想说什么,兔子扑闪扑闪眼睛,拽着他转移了阵地。
03.
周小冉家很有钱。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豪门巨富。她老爹在改革开放初期倒卖灯泡开了青岛第一家灯具城,虽然近几年竞争激烈利润转薄,但家里要个几百万还是随时有的。
按理说这么一个富家小姐不应该和我这穷小子有什么交集,但事就是这么巧合。我小学升初中那年取消了考试制度,所以全市的孩子都向那有限的几所教育质量好点的私立初中挤。
而我和周小冉就都挤进了一家,同班三年做过五个月同桌。不同的是我每天背着比我人还粗的书包和一大帮学生挤公共车,她每天有她爸爸开着辆火红色马自达6接送。
但这个丫头现在和我一起坐在云霄路上岛咖啡雅座里,眼睛里有种攫取的光。我从水单上抬起头来看她,好象还是初中生的样子。小巧白净,短发,不化妆。男孩子气的T恤和牛仔裤我都能穿出门去,活脱脱一个漂亮的小男生。
“你怎么不穿军装来?”她抱起那一大杯柠檬雪泡。中指上一个俏皮的白金花戒在玻璃桌面上打下一圈辉光。“你们的军装真好看。”
“洗了,没干呢。天太潮我们宿舍空调又不好。”这是标准的糊弄教导主任的话,何况现在负责治安的武警也人手不够,没工夫倒出人来做纠察。我就算上身军装领带下面大裤衩子也没人管。“等到了快入冬的时候我穿那大衣才叫好看,海军蓝的将校呢,很宽的领子带着收腰,绝对的制服美少年。”
“别人说我或许还会相信,可你这身高……还是一米8?”
你说现在女人的眼怎么就这么毒辣呢?!
“说正事,正事。或许过一会就有轰炸,再见我就不知哪年月了。”
她放下雪泡杯子,小小的手按在桌面上摆出贸易谈判的架势。“正经点,多少钱?”
我眯上眼睛笑,捏起拳头玩笑地向她脸前挥了两下。“咚,咚,两拳头。”
“二十万,这不是个小数目啊。陈楚同学。”
“那是战前标准,战争一打响什么都变了,而且我们也吃不准它什么时候结束。万一再打上个十年八年怎么办?而且说不定明天一次光流轰炸,你就变了一堆灰,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命可比钱好多了。”
“陈楚你个财迷,你怎么不走?”
我怎么不走?是啊,我为什么不走?这是个逻辑问题,直接关系推销成与败。我拼命想着GRE逻辑教程里教的那点东西,端起绿茶喝了一口。“我大小也是个解放军,也要保护国家人民生命财产啊,兰州没有泡,用不着我。”
“解放军也是当时没留神让你这个败类混进去,真人民解放军有你这么揽钱的吗?”小虎牙闪着白亮的光,沉不住气了,这丫头还是欠练。
我尽量做出无辜状:“毛爷爷邓爷爷都说要军队忍一忍,忍一忍,但实在忍不住啦。解放军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娶老婆生孩子孝敬爹娘,我才是个少校,一个月一千九百来块钱,军官食堂一点钱都不少要,食品票也一点不多发,除了自己连条狗也养不活,更别说老婆。你叫我怎么办?”
她有点被说动了,从那只Kaisini POLO的公事手袋里取出支票簿。“二十万,但你要钱有什么用?照这架势货币迟早废除,说不定就在明天。听说纳斯达克老板们都在打麻将,都用手里股票下注。”
“所以我不要支票,要现金。用途么,呵呵。”我有点得意地向沙发椅上一倒。我虽然个子偏矮,但大体比例相当于高个子帅哥缩几号水。摆个POSE多少还有点观赏性。“我家有几个袁大头,面值1元每个31克八银二铜,但在战前搁昌乐路文化市场每个二百八,我不多说,你聪明。”
“我出门哪能带那么多钱?”
“反正我也不急,下个月中旬才走不是?我开我老爹的车去送你,那时候再给钱也不晚。反正我也有办法,不怕你跑了。”
“我不走,我要送我妈去兰州。”她低头大口吸早已化掉的雪泡。
“恩。”我也应景地喝了口茶,加的肯定不是新鲜蜂蜜,有点发苦。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问有什么用,我妈说女人这种生物最固执且没有道理可讲。”昨天被苏陵那老烟囱按在屋里写了三个小时的入党申请,嗓子都呛坏了。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爬,我又伸不进手去挠它。“留这儿也好,我要是入党提干什么的你还可以来观礼,7492有军礼服,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制服美少年。”
明亮的聚光灯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空调开得有些过分我穿着普通的夏装制服冷得直打哆嗦。被一群穿军礼服的人拉来扯去,我觉得自己像只用来做拍照道具的玩具狗。
刚才刚刚顶住了一拨凶险之极的密集轰炸,我连冷汗都没擦干就被两个武警绑票一样扯上军吉普拉到广播电视大厦推进八百米演播室。周围的人尽在嚷嚷些我听不清楚的话,有几个人在背景上挂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小苏!苏陵在哪儿?!快领他去换军礼服!”有人在吼,比我们遭遇了捕食者还慌张。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有点火线入党的味道,一点都不做作。”一只大手揽住我的肩把我拖到后台角落里,一个挂高档西装用的袋子塞了过来,连着呛人的烟味。军礼服数量有限,用途也有限。所以一个地方就那么几十套,谁有事要穿谁去领。
“苏哥,这套衣服干脆就给了我吧,反正大概全青岛就我一人能穿上。有个姑娘想看制服美少年。”我脱了自己的衣裳换上厚实的礼服,鸡皮疙瘩褪了却隐隐有些汗意。
他笑了一声又点了一支烟。“她会看见的,你的入党宣誓仪式是济南军区抓典型树新风的一个大项目,上卫星。说不定美国人开了电视都能看见。”
“为什么……”我突然特别无力。柔软的缎面领带在手里萎成一条绳子,我真想发个狠把自己勒死。“那,党费,可不可以给我报销?”
话一出口我自己后悔了,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么没有营养的话。陈楚你也不是个穷小子了,你有二十万。
苏陵掰过我的肩来抓起领带向我脖子上捆,香烟叼在嘴里说话也有些咬牙切齿。“你小子有点出息好不好。那边都到点了你快去上台!老姜领誓,他念一句你跟一句,千万别出乱子!”
我俩身高相差二十公分,战斗力约等于捕食者对歼-8。他一扬手我就向半月型舞台上飞过去,聚光灯的光白里透青,下面的人我全都看不清脸。只看见男军官是片黑女军官是块白,整整齐齐垛成三排键电子琴。
光太强了。我怀疑这是故意的,因为我用力眨眨酸疼的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被那个徐娘半老的主持人等到了机会好一通编排。她把话筒捅到我嘴边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有什么感想?
我想冲台下大声喊我饿了,做了一下午平衡水米未进消耗又极大,不放我回去吃饭当心我犯低血糖一头栽在这里,想说那拨虫子有可能留了一个隐身的大家伙在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咣地来一炮轰掉整座城想说我还有好几份报告要做好几处泡发生器要检修了……
“我很激动。”我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感谢群众们,谢谢。”
台下哗啦哗啦地掌声,我相信整个青岛也在为我这个“英雄”鼓掌。刚才那轮轰炸太猛烈了,核心系统功率提高到平时的150%警戒线才勉强顶住。这时候一个所谓英雄的横空出世对稳定民心当然也有好处……
但我觉得很不舒服。眼底开始发疼,冷得直发抖。姜长河那家伙说话抑扬顿挫像极了我高中时候一个语文老师。我也得举着拳头跟在他后面一字一句的念,脑子里肚子里一样空空如也,说了什么自己一概不知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八月十三号。明天送周小冉她妈去兰州。
终于结束了。苏陵帮着挡住了记者我夺路而逃终于突出重围。幸好门口那家小超市还没有关门,我花四块钱一张食品票买了包饼干,蹲在快速路桥洞子底下啃。没有水,噎得我直翻白眼。
索爱W510C在裤兜里安安静静,却不依不挠地顶着我。带上了体温和微微的汗水,像一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我该给谁发个短信?
我在青岛过了二十四年,但在开战前就没去过一次流亭机场。那时侯我是个又穷又专的好孩子,放假时候不是钻图书馆念书就是邻着吸尘器和我的医生老娘一起在家里搞卫生,从来没有坐飞机的机会。
那时候谁能想过我有一天也能像蹬自行车那样随便地开一架战斗机?
周小冉执意让我戴上她那副能遮住大半个脸的墨镜以防被人认出来,搞得我自我感觉好象港片里的打手。提着阿嫂的行李跟在大小姐后面,看她们母女执手相看泪眼——其实真没什么话好说,她妈光顾哭去了。
突然我脑子里就有个很坏的念头。
“飞往兰州的A2522次航班乘客请注意,飞往兰州的A2522次航班乘客请注意,请前往检疫口检票准备登机,持优先票的乘客请前往国际航班入口。请遵守秩序,服从武警的引导。”广播声响起来,我礼貌性地咳嗽一声:“阿姨。”
她回过头来,周小冉她妈完全是个家庭妇女,社交能力几乎为零。至少她今天一早上连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阿姨,我这是优先票,您从那边国际航班入口进去直接上飞机就行了。有什么问题您就说是您陈楚的阿姨,武警那边和我都熟。到了兰州就打个电话回来,我和小冉才好放心。”我摘下墨镜看着周小冉:“阿姨您放一万个心,我会照顾好小冉的。说不准等战争结束您回来,我就该叫您妈妈了。”
老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人潮拥挤着她向登机口流去。她向她的女儿伸出一只绽满青筋还戴着粗大金链的手,我们却够不到她了。
她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回头看周小冉,她很平静。“没人告诉她,她还是知道了啊。”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