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气势,只有铁血狷矿的居高位者才能拥有。
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臣服。
她屏着呼吸走过去,门口那个看上去大概有四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语气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严厉:“小姑娘,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双儿姐让我来伺候茶水的。”
她咽了口口水,细声答道。
那男子点了点头,不再问她。
过了一会儿,楼下的声音更大了,像是要把戏园子掀开锅一样,大概是双儿出场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两个人不紧不慢的从后楼楼梯上走了上来。
第78章:尾声·二
楼细云低着头,悄悄抬起眼角向前看去。
她动作不敢太大,怕被来人发现,只用余光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瘦俊逸,相依偎着走过来。
她敢肯定,是两个男人。
那个矮一些的纤细男子,还在低低的说道:“都怪你,马上就要开场了,还好没迟到。”
——不像是在责怪,更像是在撒娇一样的娇嗔。
楼细云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就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男人竟也能有这样柔媚入骨的温婉嗓音。
像是最上等的绸缎,一寸一寸地柔软铺开,缎面上还划过微微的暗色流光,不知不觉地便缠住人的心神,酥进骨头里去。
那高大男人好像也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进了包厢。
戏院倏地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急促的锣鼓声。
戏开场了。
这一出《游园》,楼细云听双儿唱过很多次,但从未听她唱得这样好过。
每一句词,每一个字,她仿佛都在拼尽全力去演绎。
楼细云正听得入神,突然被那中年男人拍了拍肩膀:“叫你倒茶呢。”
她一惊,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来,忙不迭地端好了茶壶和两碟茶点,轻轻敲了敲包厢的门,在听到一声“进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她不敢抬头,把托盘放到矮几上,斟茶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大约是那压迫性的气势太过强大,她握住壶柄的手被滚烫的热气一冲,抖了一下,一杯茶水尽数倒在地上,发出“刺啦”一声响。
“对、不起!对不起!”
楼细云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开始用抹布擦拭着茶渍。
“没关系。”
又是那纤细些的男子,这次听得真切了,那一把清凉温润的嗓子婉转温和,尾音微微上扬着,不经意间拖出几分惑人的妩媚来。
“你看你,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子了。”
仍是那样如同撒娇一样的嗔怪语调,那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伸手扶起楼细云。
楼细云这才看清楚眼前两人的模样。
两人都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容貌,但仍让她怔怔的忘了言语。
那个扶起她的男子人如其声,真真是像从画里描出来的一样精致,尤其是那一双眼,似泣非泣含情目,顾盼之处仿佛有泪珠落下,仔细看去却只有深深浅浅的笑意。
而另一个坐在绒凳上的男子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俊朗样貌,剑眉星目,眼锋一扫间的凌厉气势就足以吓得人手冒冷汗。
“没烫着吧?”
扶起她的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没有。”楼细云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急忙赔罪到:“我马上再去拿一个杯子……”
“不必了。”
坐着的男子这时才开了口,低声道:“用一个杯子就好。”
楼细云大着胆子抬起头去,两人正对视着,那目光缠绵缱绻得似能掐得出水来。
她心里“砰砰”的跳着,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轻手轻脚地拿起托盘告了一句退,悄悄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戏唱完,楼细云还是有些晃神。
楼下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双儿不停的鞠躬谢座儿,眼睛却不住的向二楼的角落里瞟去。
楼细云扶起她走去后台,她今日唱得酣畅淋漓浑身是汗,脸上却带着欢喜与焦虑的复杂表情,就连卸妆的时候也不停地催促着楼细云快一点。
“双儿姐,您今天唱得真好。”楼细云放快了动作,“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游园》,您没看见那些客人,鼓掌鼓得手都快拍肿了,真不愧是上海第一名旦。这名头除了您,旁人还真担不起。诶……对了,今晚上那包厢里坐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您唱得那么好,也不出来称赞两句。”
双儿浅笑着摇了摇头:“在他眼里,我唱得只不过算是在普通不过的水平。若是他亲自出来唱这么一出《游园》,什么第一名旦,连他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见楼细云不敢置信地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她突然换了一种肃穆崇敬认真无比的语气:“若是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我今晚唱的,不过是他教给我的十分之一罢了。”
“你还太小了,入梨园这一行也不过才六年,想必是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双儿的神情中带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往与伤感:“若是倒退个十几年,凡事要听点儿戏的,有谁不知道玉梨园柳老板,柳陌红的名头。”
第79章:尾声·三
前院的客人还未散尽,双儿却已等不及,顶着还没取下来的发髻急匆匆的奔向后门口。
她探头出去一望,瞧见斜对着的街角上停了辆黑色的轿车,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去,车窗摇下来,果真是柳陌红。
“师哥,”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那即使过了而立之年也依然风华不减的男子:“我就知道您还没走。”
柳陌红浅浅一笑:“这么多年没见,双儿长成大姑娘了,唱的也越发好了。”
双儿脸红了红,有些羞赧,“哪儿能啊,跟您比起来,我就是个唱龙套的。师哥,班主他还好吗?绮罗姐姐呢?怎么这次没见他们一起回来?”
“班主说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舟车劳顿,就和绮罗留在台湾了。”柳陌红道:“你要是想他了,这次就和我一起回台湾去看看他吧,他也怪想你的。”
“……还是算了吧。”双儿犹豫了下,“自从回上海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这阵子戏院太忙,等忙过了,再去好好探望探望他。”
“也是,我倒是忘了。”柳陌红揶揄了一句:“你现在可是风头正劲的时候。”
“师哥,您又笑话我。”双儿嗔道:“其实现在的戏园子,看起来再怎么火,也比不得当初的玉梨园了。”
柳陌红听她语气有些低落,关切道:“怎么,在上海过得不顺心?是不是又有谁欺负你了,就像上次那个什么市长一样?”
“师哥,您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啦。”双儿哭笑不得道:“上次那个杨市长再怎么横,不也还是没把我怎么样嘛。”
柳陌红提起这件事还有些忿忿,“也太欺负人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记得早点跟我说……”
“是是是,他们一听到师哥的名头就什么威风都不敢耍了。”双儿笑嘻嘻道:“您这次回上海打算呆几天?”
“半个月吧。”柳陌红道:“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才半个月啊。”双儿撇嘴,语带不满道:“您也知道您十年都没有回来了,不多呆几天么?我还打算让您指点我几句呢。”
“不了,以你现在的水平,我也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了。”柳陌红遥遥望一望对面那灯火通明的戏院,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繁华如斯的纸醉金迷,“你好好唱就够了……好好唱。”
双儿看着他眼里的不舍与眷恋,眼眶突然就有些发涩:“我会的,师哥。”
“那就好。”柳陌红轻轻一叹,移开目光:“你先回去吧……等过几天你得空了,我再来找你。”
双儿和他道了别,站在原地静静的目送那车子扬尘而去。
不远处的院子喧嚣嘈杂,在夜色里像是一场即将落下帷幕的戏。
“怎么,不高兴?”
凌霄城揽过柳陌红,将他的头静静靠在自己肩上:“怎么从刚刚开始就闷闷不乐的。”
柳陌红摇摇头,“一转眼就十年了……双儿都长那么大了。”
凌霄城轻轻揉着他的肩头,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是啊,十年了……但是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变,嗯?”
柳陌红被他揉得浑身舒畅,像只猫一样又软又糯地哼哼道:“怎么可能没变……明明就老了。”
“真的?”凌霄城佯装疑惑地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来:“让我来看看……”
柳陌红没有挣开,顺从地任由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温热的呼吸拂到脸上,有些酥麻的氧。
“啧……”凌霄城的手指顺着他的眉角滑下来,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脸颊,触手温润滑腻,像是快上好的羊脂白玉:“哪里变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柳陌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头,“你看什么……都看了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够?”
“不够,当然不够。”
唇代替了手指,一点一点地浅吻着他:“一辈子也不够……”
最后才覆上他的唇瓣温柔缠绵,将他没说出口的话尽数吞下。
坐在前排的杨海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开着车。
唇舌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柳陌红轻喘着气,双颊绯红,眸里波光潋滟,看得人心痒痒。
“你看你,还是那么漂亮。”凌霄城被他看得有些禁不住,又追着他的唇啄了一口:“再过十年,也还是这么漂亮。”
即便已经被那人调笑过无数次了,柳陌红仍是脸红着瞪了他一眼。
凌霄城挑眉一笑,握住他的手不再逗他,问道:“是不是还想继续唱戏?”
见柳陌红讶然着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望着自己,凌霄城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鼻子:“今天你听戏看着戏台的时候眼睛都快冒出光了,当我没看到?”
柳陌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贴着他的手指蹭了蹭:“离开上海这么久,突然又看见戏院,总会有些想念……不过,我不会再唱了。”
凌霄城看着他认真的可爱模样,心底有个部位柔软起来,在他耳旁低声笑道:“那要是你以后想唱了,我就把戏院包下来,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
被他温柔又神情的目光看得有些痴,柳陌红不由自主地应声道:“好……”
尾音被那人再一次轻柔地吞进腹中。
第80章:尾声·四
车子慢悠悠地开着,慢到足够让车窗内的人看清楚窗外的夜景。
“已经被拆了啊……”
柳陌红看着玉梨园的旧址,昔日笙歌响彻的繁华戏院早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人来人往的酒楼,食客们进进出出,没有人在意他的叹息。
虽然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伤感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那棵西府海棠竟还在原地,经历了十数年的时光,依然沉默的伫立在门口,枝叶茂盛而繁密。
他是否一直这样冷眼看着眼前的红尘来去?
柳陌红将手掌轻轻贴上树干,粗糙的树皮带来微微刺痛的触感。树干上深深地交错沟壑,像是被印刻进去的岁月年轮,看上去古老而苍劲。
“在想什么?”凌霄城站在他身后,“你看上去,就像要哭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宽厚温暖的手也覆上了柳陌红的双眸,手心下的睫毛在细微的颤动着,如同扑捉到一只脆弱而美得蝴蝶禁锢在掌心里。
柳陌红没有动,顺着他的动作轻阖上眼道:“从前我很喜欢这棵树……每年海棠花开的时候,就盼着它快些结果,班主会把果子做成海棠果酱……那个时候,玉梨园还有好多人……班主,绮罗,苏砚师兄,双儿……他们还没走。他们都在。”
凌霄城的手掌慢慢移开,露出他一双晶亮的眸子,杏核似的,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清澈美丽得惊人。
总有人能够保留着连时光亦为之束手无策的天真无邪。
“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小店特色酒菜物美价廉,您进来尝尝?”
有机灵的店小二见他们一直站在门口,迎上来殷勤笑道。
“饿不饿?”凌霄城转头问道:“要不然就在这吃吧。”
柳陌红自然是没有异议,吩咐杨海停好了车,跟着那店小二走进了酒楼。
一进门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柳陌红粗略地环顾四下,基本的布置都没有变,甚至连以前戏台子的地方也空了出来,只不过变成了说书的。
大堂里十分热闹,觥筹交错杯盏重叠,混合着食物的热气和市井杂闻的大声谈笑,端着盘子上酒上菜的侍从在各桌间脚步灵巧地穿梭着,高高的头顶上是几盏大大的电灯,照得整个酒楼亮如白昼。
店小二一见凌霄城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立马伶俐地一躬身道:“这位爷,要不上二楼去吃?贵是贵了些,不过清净不少。”
就连楼梯也在老地方,曲曲折折地绕上二楼,回眸顾盼中模糊的喧嚣恍如当年的宾客满座盛辰未央。
二楼果真清净了不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零星的坐着,柳陌红扶着栏杆微微探出头去,还能望见当初的戏台的位置。
只是如今在也没有那一台鼓瑟弦音,他也不能再水袖一舞,曲惊四座。
“二位,想吃点什么?”
店小二倒好了茶,却另有一个两鬓花白的富态男子上来问道:“小店特色是江南菜,您尝尝?”
店小二“嘿”了一声,“老板,您怎么天天来抢我们的活儿干啊。”
那老板笑道:“人闲了就坐不住,来帮帮忙嘛。”
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去道:“小店的厨子是专程从江南请来的名厨,听说以前是在将军府上做家宴的,那手艺,啧啧,不常常真是可惜了。”
柳陌红和凌霄城默契地含笑对视了一眼,柳陌红问道:“老板,你们这儿有什么小吃?”
老板一听,乐了:“我们的点心师傅也是一绝,天南地北的小吃面点,只要您能报出名儿来,就没有他做不来的。”
“真的?”柳陌红舔舔下唇,“那就来蟹壳黄、排骨年糕、小绍兴鸡粥、擂沙圆……”
老板飞快的写着菜单,边听边笑:“您是本地人吧?点的全是有名的老上海小吃,好多年没人吃的这么地道了。”
柳陌红也笑:“是啊,上海人……只是好久没有回过上海了。”
“哟,您是为了避难才去外地的吧?”老板道:“唉,这一仗一打就是好几年,如今好容易打完了,我也是最近两年才回上海来,买下这个地方开酒楼的。”
他抬起头张望了一下,感慨道:“您既然是本地人,应该还记得这个地方吧?当年玉梨园红遍整个上海滩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个地方开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