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陵国祖先栉风沐雨之天下,百年休养生息才换来的国泰民安,繁华富庶,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你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它在无尽的战事里消耗殆尽,百姓流离失所,烽烟四起,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用无数百姓的性命来拼个你我谁更胜一筹~~~?呵~~赵频,你记着,李蕴输给你,陵国亡了国,都怪我李蕴,心肠不如你赵频硬……”
“阿蕴~~~”赵频心里悔的要死,可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他有他的野心,谁也阻挡不得。
“闭嘴,你真有悔意又如何,我不接受。你也别把我李蕴想的那么仁爱慈悲,我心里是不忍,纵然日日煎熬坐立不安,可也背不起降国的罪名,城楼上那道圣旨,不是我下的~~”
第四十七章
哥舒翰和赵频齐齐愣住,圣旨居然不是皇帝亲自下的,难道是李艳疏?难不成李蕴,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李蕴碰上二人惊愕的目光,冷笑里,更多的是苦涩,说道:“我确实不知,那时都已经开战了,我忙着商讨御敌大计,哪里记得起大开城门降国之说。圣旨,是艳疏下的……艳疏离宫前,我给了他三道空白圣旨外加一块金牌,我说过,这陵国江山,是我兄弟二人共同的,他不正经笑着接下便走了。冬月十六那天,我才收到他寄回来的信,打开的时候,他……大概正在城楼上……”
李蕴说着仰起头,复又拿手盖住眼睛,动了动喉头,再说话时,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明显压抑着都克制不住的湿意:“他在信里说,他白日上城楼,日日都能见着城下金铁相交、血肉横飞、尸骨满地、哀鸿遍野。夜里睡不着觉,临洮城里每晚灯火通明,盛世里都没有的景象,却是守灵的孤寡在牌位前恸哭,简陋的木板棺材里皆是衣冠服饰,人不见,尸骨无存哪~~~他说,他近日来常常产生幻觉,听得见战士们化作的冤魂野鬼在临洮城下哀啼嘶嚎,看得见散落在战场的残躯断肢上束缚着魂魄无法离开此地转世投胎,梦到过父王叮嘱他要保全百姓、民贵君轻哪……他说,他要将我我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了,求我原谅他~~~哈哈~~艳疏……”
李蕴顿在此处没了声息,众人分明看见他掩住眼睛的指缝里浸出泪水来,半晌,他接着说道:“艳疏生平第一次求我,我能不应他么,我说过,这江山,有一半是他的……临洮城楼那场祭祀,名曰~~“定魂”,是他们谢家族谱上远古的一种大祭,借以祭器特殊大鼎,以血为媒,经由阴沉木雕刻过铭文符咒的祭台,祭品之血沿着符咒流尽聚集与大鼎中,感通神灵引渡冤魂入地府转世,兼具祈福保平安之意。哥舒翰,所谓大鼎,你如今,也该猜得出特殊在哪里了,和你手中的血瓷杯,那可是同宗之物。”
哥舒翰猜到一星半点,不住的摇头,束住头发的发带散开,他披着一头乱发仍是摇,嘴里碎碎念道:“我不信你~~你在骗我~~~安逸他还活着,他在等我带他去走江湖,我们约好的……我现在就去找他……”
哥舒翰说着转身就跑,李蕴在他身后说:“血瓷血瓷,当然离不了血,上釉的时候往里灌鲜血,瓷器足足上够九九八十一道釉,这颜色,自然便如血了,血用的越多,颜色便越鲜艳……”
哥舒翰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是聋子,便可听不见那些字字将心肝戳的血肉模糊的话了,他明明离得这样远了,李蕴的声音依旧一道线似的飘进了耳朵,一字不漏。他胸口气息一滞,一口鲜血涌上来压都压不住,沁出紧咬的牙关蜿蜒着流过嘴角淌上衣襟,他将手里的杯子握的紧些,李蕴在骗他,谢敏之在骗他,小栓子在骗他,所有人都在骗他,李艳疏分明比谢安逸高出许多,况且自己那日,确实是见过谢安逸的,他谁都不信,安逸,你等我,我这就接你来了……
自那日大雪初下,便一直没停过,举目望去,无穷无尽的白色覆盖住远山大地,仿佛一场温柔的抚慰,被子一般温柔的将这个国家逝去的伤痛掩盖。哥舒翰就在这苍茫的白色里连日奔波了四日,终于在这天暮色褪尽的时候,赶到了临洮城楼下,他要上去亲自验证,李艳疏,他不是谢安逸。
哥舒翰跳将下马,人去势不止,直接沿着台阶疾奔而上。城楼上也是白茫茫一片,祭台还在,四道流出的血渍,多日的大雪都未能将其洗刷而去,可人,早已不在了。不知为何,哥舒翰心里落下一口气,他转身正欲下楼去,眼角撇到李艳疏当时站立的城楼边处,人便被闷头一棒砸下似的呆立在当场了。
平整的积雪面,独独在那里,有一块突起的方形雪块,约莫~~两寸高……
第四十八章
那雪块下面,八成是一块方砖,李艳疏当时,就是站在这上面……
那个穿黄衣的人,又是谁……
哥舒翰头痛欲裂,一个个的谜团渐渐解开,他骗自己的借口,心里最后那点自欺欺人,也快要被剐剥干净了,到时,他要怎么办?
他想起初见谢安逸那天,他吊儿郎当又色迷迷的把自己往家里领,想起他温柔安静给自己上药的模样,想起他正经的时候满身的贵气,想起他面带鄙夷的说喜欢李艳疏还不如喜欢他,想起他赌气的说自己若是有天喜欢上他,跪着求他,他都是不理的,想起他笑着说一年不长久,却足矣令世间天翻地覆,他等不起,想起他背对着自己说血沾的多了,报应也就来了……
那么多的异常,自己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但凡是上心一些,如今,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呵~~~~安逸,你说的对,哥舒翰手上沾满了血,现在报应来了。你让哥舒翰,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在他面前,你带着面具在祭台上的时候,可有,注视过城下提刀驻立的我~~~~
我现在明白了,你送我这对杯子,借着传达离别,经“瓷”一别,后会无期!!!
哥舒翰双膝一软重重的跪在雪地里,朝着祭台的方向,深深的俯下身去,安逸~~我现在跪着求你来了,你出来,见我一面……
哥舒翰就那么贴在冰冷刺骨的积雪里一动不动,死了一般,任飘落的大雪,将他整个人也一同埋没在素白的缦布下。
多年来的危机意识,总是能先于大脑调动肢体,后方一道森然的杀气袭来,哥舒翰本能的就地一翻身,抱着杯子打了几个滚避开了。闪开这次偷袭,他仰面躺在雪地里,扯起嘴角作了一个嘲讽的笑意,心里想着,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干净,起码入了地府,紧走几步,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谢安逸,到时自己怨他恨他愧疚于他,一并算个清楚,上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今生的缘分就此作罢,来生,哥舒翰,不想再遇到谢安逸了。
来人是秦望昭,他不抬头都知道。哥舒翰笑着闭了眼,等着恨他入骨的秦望昭,来给他一个痛快。谁知致命的一剑没等来,倒是等来秦望昭冷漠得掉冰渣的质问:“谢安逸呢,你把他弄哪去了?他就是死了,尸骨也不是你的,把人交出来。”
哥舒翰一愣,那瞬间心里猛然生出些不可置信的惊喜来,死人自然是不会走动的,他不见了,是不是,他其实还活着~~~哥舒翰迅速翻起来,憔悴不堪胡子邋遢的脸上陡然升起一股热切的期待,他看不见秦望昭指向他的剑,只想更进一步听到他肯定的答案,他急急的朝秦望昭走去,殷切而满含期待的问道:“你说~~安逸他,不见了~~~对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没死~~~~”
秦望昭提剑指着他面门,冷声说道:“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三日前有人潜进我府里下了迷药,将谢安逸的尸骨偷走了,不是你那能是谁?”
哥舒翰理都不理秦望昭,歪歪倒倒的站起来,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高声笑着说道:“呵~~~不见了,不见了好啊~~他还活着~~他不想见我,所以自己走了,我~~会找到他的~~~~”
秦望昭拧着眉头盯着哥舒翰暗自思索,看这打扮,他大概是从平沙日夜兼程赶过来的,观他模样,大概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是他,哪是谁???
哥舒翰自顾自说着,人俨然已经魔障了,他捧着杯子越过秦望昭奔下楼,跃上马,在银装素裹、绵延不尽的雪地里扬鞭驾马渐行渐远,空余一条连绵不断的马蹄印,在他身后,越积越长……
第四十九章
老子爹说到这里便顿住不再往下说,眼泪也跟流尽了似的,满是血丝的赤红眼睛愣愣的盯着眼前不远处的一株秃顶光杆灰溜溜又干巴巴的海棠树,一副元神出窍的模样。
唉,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看他现在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傻子都猜得出来,他终究是没找到老子娘~~~额呸,是老子另一个爹,所以如今正一心求死,可着劲儿的拿自个性命不当回事。
他一路讲述过来,老子听的入了神,思绪随着他的经历翻飞,或许是他低沉暗哑悲凉的语气,也或许是谢安逸急速转变的身份,又或许是可怜他二人有情人得不成眷属,竟然将他的心上人的性别忽略个彻底。如今回过神一想,谢安逸不是老子一直认为的娘,居然是老子另一个爹,不过这于我无所谓,听得爹说他秉性,他若是活着,和我,应该是臭味相投~~啊不~~是志同道合的,我~~很想见见他~~~
今儿个正是冬月十六,难怪老子爹伤透了心,今天正好是谢安逸的忌日。现在是子时一刻,再过三刻,就是十七了,可老子爹哥舒翰的伤心难过,却不能跟这日子似的,今日过完便归零作罢,转而又是另一个开始。万事有始有终才好,他都说了一大半,剩下那点往事,还是一次吐干净的好,虽然老子已经猜到了,但老子还是语气温柔的问道:“爹,那后来呢?”
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说道:“后来~~赵频当了皇上,李蕴不知去向,我被亲封为西平郡王。我用了将近一整年的时间,调动了各地能用的势力,将这天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长安啊,我最近常在想,他若是活着,不肯见我,好歹给我传个讯息,我不去打扰他就是了。他若是死了,我能找到坟头也好啊,好歹有个喝酒唠嗑打发时间的去处,等我死了,就葬在那里,我说来生不见他,那都是气话罢了。最怕他随便倒在哪个荒山野岭,连捧埋骨的黄土也没有,化作了孤魂野鬼,上穷黄泉下碧落,生生世世都寻不见他……”
“……爹,你恨他吗?”
“恨哪,恨透了,我忘不了他。他将我瞒得这样紧,他让我看着他死,他还送我这对杯子,他……从没为我想一想~~但凡他心里有我,他忍心这样对我么~~~呵呵,长安,你说,是这个理不~~?”
“爹,我觉得不是这样。他一定,是想瞒你一辈子,不然怎么会带上面具,垫上石块,那个扮成他的黄衣人,也是为了瞒你做戏的人吧,还有他表哥破国后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一定,都是为了瞒住你,谁也料不到你赶去的那样快。”
“呵~~~长安真聪明,那黄衣人,确实是他找人扮的,那人就是“半笙楼”的连灯公子,他俩身形差不多,若不是看见了李蕴,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可这又能怎么样,我要的,不是被欺瞒一辈子,我要他,和我朝夕相处,他许不了我离我而去了,我因此恨他……我也恨我自个啊,谁让我处西原朝廷,他在陵国皇室,我错了,还是他错了?都没错,这都是命哪~~~”
“那~~今天来约你见面的人,可是我大舅?”
“是,今日是安逸的忌日,他是在城楼上过世的,李蕴来祭奠他,顺便找我说说话,让我~~忘了他……”
老子有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老子二爹谢安逸一定没死,至于根据,直觉呗。老子本来纠结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生怕让他空欢喜一场,现在听他这样说,分明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债多了不愁,疼惯了不怕,他再这么喝下去,也是活不久的。老子也不再大姑娘似的扭捏,张口便说到:“爹,你觉得我安逸爹,他真的~~死了吗?”
“他若是活着,看我这样,一定要来看我的,他心肠软的紧……”
“我觉得他还活着,你振作些,我就告诉你一个办法,咱试试呗?”
第五十章
一夜之间,一桩离奇又诡异的告示贴满了整个陵国的大街小巷。
“哎哟喂~~~我说王二,快别管你那两颗蔫吧的萝卜青菜了,谁要啊,搁这搁这,快快快,跟我瞅热闹去……”
今日陵国的街头巷尾空前热闹,百姓的热情空前高涨,贴告示的墙壁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叽叽喳喳激烈讨论的男女老少。
“诶你说,这郡王爷~~莫不是疯了……”
“去去去~~~你个莽夫的懂什么,这叫情深似海,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让姑奶奶倒贴也愿意啊……”
“哟~~你个青楼卖唱的还想倒贴,美不死你~~~”
前边的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吵个水深火热不肯撤退,可怜后边的门儿都没摸着,不知道这郡王爷是怎么个疯法,心里那个着急焦虑啊,啧,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大抵看热闹,里边通透外面蒙,知晓的也就那么回事儿,再甜的甘蔗,嚼巴嚼巴也就没味儿了。最是可怜那些道听途说一丝半点的,剩下的真相众口铄金这么一传,蹭蹭儿的变本加厉了,这样了不得,我得亲自看一眼,于是挠心挠肺、心痒难耐的往里钻:“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啊~~~也说给后头大伙儿听听啊……”
里头有识字儿的大着嗓门吆喝开了,告示一则:
兹吾国百姓,西平郡王哥舒翰,心属之人死于战乱,忧思成疾药石无救,吾皇念其功业,遂其心愿,三日后午时于
临洮城南叠苍山生魂下葬,黄土渐埋,传魂魄入地不失灵性。丧仪从简,允上山祭祀。吾国喜乐事停歇一日,户门挂白幡一日,特此宣谕,各宜凛遵!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化作两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你脸红来我脖子粗,扯着嗓子扬着笑脸,将不关己的他人的痛苦谈论的轻巧又愉悦,难得热闹。
临洮西平郡王府里,小王爷谢长安捧着碗瑶柱八珍粥眼巴巴的杵在躺椅上晒太阳等死的哥舒翰跟前,说道:“爹,你好歹吃点呗,要是我安逸爹那天来了,看见你一副饿死鬼模样,又不英俊又不潇洒,会嫌弃你的。”
老子爹背着傍晚的日光,黑色长发浅色衣衫微微反着淡金色的光晕,突然对老子笑了一下,神态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定,那笑意沾染着俊美的五官,温柔和蔼的能滴出带着暖意的水来,他轻声说:“长安,你是个好孩子。”
老子中了邪似的脱口一句:“放心吧爹,若是~~他没来,我会把你扒出来的,不会叫你生生闷死的。”
哥舒翰伸手摸了摸老子的头,目光就飘远了,他说:“不用了,长安,他若是没来,你只管埋了就是,我赖活着,也活不下去啊~~~等这事了了,你就回都城去吧,皇上在那,给我留了座王府。”
老子还想劝劝他,他压下手腕示意我别说了,还是顺手接过了八珍粥仰头灌了,坚毅的脸庞在夕阳里拉出一道寂寥失意的线条。老子心里难过的紧,醋瓶子泼进了鼻孔似的贼酸,直想哭,他是这样好的一个爹,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忍心这样对他。
冬月二十三日这天,是我爹生葬的日子。
冬日的叠苍山顶,不复春夏的青翠和秋季暖黄,肃穆而荒凉,满目的黑白色彩,大块灰白色纹理的奇异石块周遭陡立,落光了叶子或黑或褐的松柏擎着臂膀一样的枝干于山顶崖边伸展,簌簌的山风间隙里穿过,带起刮骨一般的寒意。山上唯一的亮丽色彩,大概就属飘扬的白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