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笙歌 今宵雨落 上——雾影缭篱

李谨然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记得韩唯是叫他方叔的，可是自己应该是没有那份殊荣的。那么，该如何称呼呢？

方叔看出了端倪，笑道：“嘿嘿，我是这府里的管家，姓方。虽然表面上大家都成我为方管家，但是私下里也都是方叔方叔的喊。你要是不嫌弃，就也叫我一声方叔吧！”

“谢谢方叔。”李谨然温文尔雅地低了头。

方叔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个孩子啊，还真是让人头疼呢！”

“啊？”

“我说你啊，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就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样子呢？对什么事情都是一张漠不关心的脸，你让人如何了解你的想法啊？就像今天，为什么在挨打的时候不求饶啊？只要你开句口，少爷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呢！”

“少爷？”

“就是九王爷啦。我在这伺候快半辈子了，少爷可是我从小带大的，一时还改不了口。”方叔自豪地捋捋胡子。

“漠不关心……吗？”李谨然垂下了眼眸，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闪动。他扯开唇形，似乎是想微笑，可是却始终无法弯出弧度。

“我……不能求饶啊。”李谨然喃喃道，“不管是原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是不可以的求饶的啊……”

方叔愕然了一下，随即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叹息，他轻轻拍了拍李谨然的肩，给他盖好被子然后离开了。

李谨然在床上还没安静多会儿，便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自己的门口探来探去，活像只贪恋暖意的小猫。

李谨然等了一会，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忽略这个存在感很强的生物，他默默叹了口气，开口道：“想进来就进来吧，不过我这里没什么吃的东西就是了。”

“我不要吃的东西，我……我是来给你送药的。”小小的孩子手里捧着青玉瓷瓶，怯怯地站在他的床前。这让他无法拒绝。

“谢谢。”李谨然淡淡道。

“你……你生气了么？”孩子红着脸小心地问道。

“没有啊，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都不笑……”

李谨然愣了一下。

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笑过了？连笑容这两个字，都忘记要怎么写了。

“我真的没有生气，谢谢你给我送药。你叫什么名字？”李谨然无法勉强自己笑出来，他只能尽量用高调的声音，来调节表情的沉郁。

“我叫小优，就在这个院里，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

“嗯。”李谨然点点头。

“那……我可以叫你谨哥哥吗？”小优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问。

“……为什么是谨？”

“因为家里已经有个然哥哥了。”

李谨然有些无语。

“呐呐，谨哥哥，你真的是皇帝么？”小优把李谨然的默认当成了同意，立刻凑到了李谨然的身边，抬起脸热切的问道。

李谨然看着他两只小动物般闪闪的眼睛，心底彻底竖起了白旗。

“不要跟谨哥哥说这两个字，会被抓走的哦！”

“啊，真的吗？”

“嗯，真的。被抓走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以后，叫谨哥哥就好。现在，谨哥哥想喝水，你能不能帮我去拿一下？”

“哦，好！”小优乐呵呵地点了点头跑走了。

“唉……”李谨然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身份会引来别人的注意，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了。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韩唯居然一进府就挑明了他的身份。韩唯到底想干什么？总觉得他要自己为奴，并非单纯只是为了消遣？

韩唯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有一股莫名的隐抑。也许，那就是他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

李谨然发现，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韩唯的眼神，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他去处理。

就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里，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个毛茸茸的生物……

第三章

天刚蒙蒙亮，李谨然就已经起床了。以往这个时候应该是早朝时间，虽然现在他已无这些烦恼，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掉的。

他爬下床，慢慢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在这件简陋的小屋对面，则是一座精致优雅的建筑。虽然隔得很远，李谨然依然可以看见雕在门柱上的那些云纹铭帖。

“哎呀，这么早就起来了？伤没事了吧？”方叔捧着一套藏青色的衣服推门而入，“把这个换上吧，一会我带你去书房。”

“去书房？”

“嗯，少爷吩咐，以后你就负责打理书房。那可是个美差啊，活儿不多，而且经常有达官贵人来府里议事……”絮絮叨叨的方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卡住了。

达官贵人？原来，他的目标是这个……

李谨然没有太大反应，他只是默默接过衣服。

粗糙的麻布面料，穿在身上肯定不舒服。李谨然用纤细柔嫩的手指滑过衣服的表面，感到一阵涩麻。

“你慢慢换吧，我先去叫少爷起床。对了，这里是烟珑居，少爷休息的地方。等过段日子你熟悉些后，就负责少爷的起居。”

“烟珑居？倒是个好名字……”李谨然回头望望窗外，天已亮。

青烟随风散，夏踩春裳，河西禾童采荷香。

光照金两摇，珑翠如常，雨落玉池御琼浆。

当方叔带着李谨然来到书房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四五个人了。韩唯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神情凝重。方叔一见苗头不对，立刻领了李谨然一旁站好，没敢发出丁点声音。

他们好像是在商量着天骥国的军政纲要，几位仁兄性质高昂，你来我往，都想在这相当于天骥朝第二皇帝的九王爷面前一展才华。但这反倒弄得毫无章法，听起来只堪一个嘈杂可以形容。李谨然对着实在提不起兴趣，他微撩起衣袖，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然而，就在这同时，李谨然感到韩唯的目光冷冷地向自己扫了过来。

李谨然好奇地回望过去，却发现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韩唯并没有在看他。韩唯表面上虽然是在听大家说话，可是从他微皱的眉头，以及频繁敲击桌面的手指可以看出，他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

这时，一个小丫鬟托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方叔用手肘捅了捅李谨然，示意他去给众位大臣倒茶。

李谨然慢慢眨了眨眼，然后才缓步走了过去。

站在韩唯的茶桌斜后侧，提起白玉青瓷茶壶，慢慢掀起茶盖，将茶壶斜倾。一连串的动作游刃有余，优雅到极致。茶香四溢，弥漫在李谨然的身旁。李谨然看到韩唯的眉头略有舒缓，不由得佩服起着地道的卞峡紫云绽来。

卞峡是生产茶叶的地方，据说那里风景优美，茶园一望无际。一直想去看看，却总是忙得无暇顾及左右，现在想想，真的是相当后悔。

走下来，依次给各位大臣斟茶。李谨然的心里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满是浮想联翩。

忽然，李谨然斟茶的那位大臣手捧一份奏折站起了身，李谨然一时没能反应，恰让那壶茶撞进了自己的怀里，淋了一手。那大臣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给自己斟茶的竟赫然是李谨然，居然惊得一个哆嗦，将奏折掉在了地上。

奏折落地可是大大的不敬，那位大臣连忙普通跪倒，将头杵在了地面上。

“九……九王恕罪……”

这一小插曲倒让韩唯解脱了出来，他暗下里松了口气。瞥了眼李谨然，那个惹祸精好像在撇嘴，一副与己无关的无辜表情。

“敢问王爷，为何这个人会在此处？”一个看似副将打扮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浓眉大眼狠狠瞪向李谨然。

“他为何不能在此处？”韩唯微笑着反问。

“我们现在讨论的可是国家的军事大计，而他一个前朝的……”

“他是我的仆从。”韩唯打断他。

“什么？”副将一下子被噎住，没反应过来。

“我说，他是我的仆从！”韩唯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韩唯的目光炯炯有神，带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威仪。

身旁的小丫鬟连忙跪了下去，李谨然却依然站在原地。

韩唯看了他一眼，用力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扔了出去。

“去捡起来。”

李谨然当然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可是他却轻轻扯了扯身旁的小丫鬟，低声说道：“主子叫你呢！”

“唉？”小丫鬟一阵慌张，赶忙将托盘放在地上，自己匆匆膝行过去，将奏折捡起来。而李谨然则是依旧优雅地将手里的茶壶放在托盘上，然后才施施然跪下。

韩唯不理小丫鬟呈上来的奏折，而是面色阴沉着走到了李谨然的面前。李谨然恭顺地低着头，仿佛一条驯服的犬。

韩唯皱皱眉，猛然扬起手。

“少爷……别……”方叔以为韩唯是要当众责打李谨然以示威严，一时情急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可是韩唯却只是大力抓住了李谨然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韩唯翻开李谨然的手，白嫩细致的手心处赫然出现了几个大大的水泡。应该是刚才的滚茶烫的，可是李谨然硬是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韩唯皱起了眉头，这样的李谨然，让他的心底渐渐涌动起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挥了挥手，道：“下去上药。”

“是，谢主子。”李谨然弯腰，倒退着离开了。

“王爷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养虎为患啊！”一个老大臣恳切道。

“养虎为患？那么当年李谨然岂不是养了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猫？”韩唯冷笑。

坐回书桌前，韩唯手托额头，家居纳凉而未束起的长发密密散下，遮住了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这个小东西，已经开始明白游戏规则了。

“疼吗？疼吗？我帮你吹吹就不疼了……”

看着小优小心翼翼地帮自己上药，李谨然实在是连喊疼的勇气都没了。他默默注视着小优红润的脸蛋，心里却慢慢地被一丝丝暖意浸润。

当皇帝的时候，虽然被人呵护备至，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大家都是表面的恭敬。相比之下，面前的这个孩子单纯得耀眼，仿佛一颗水晶原石，是未曾雕琢的光芒。

李谨然觉得，自己被灼伤了。那种痛，也比手上的伤痛来得更加实在，更加强烈。

小优用白色的纱布替李谨然裹好了伤口，然后灿烂一笑。

“对了，小优，你是负责哪里的？”李谨然忽然意识到，小优似乎跟其他的仆从们不同，他竟然可以随意出入烟珑居？

“我？我没有事做。”一提起这个，小优泄气地翻翻眼睛，“原本方叔是要我伺候王爷的，可是王爷什么事情都不用我，我也只好随便逛逛找事做了。”

“哦？”

“对了，随便逛也有好处的。我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哦。那里平常没有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李谨然被小优的表情吸引住了，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点了头。

小优拉着他，熟门熟路地穿过诸多走廊亭子，渐渐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花园。小优没有夸张。这里的景色果然绝美。参差而出的各色花朵环绕成圈圈的彩色条带，中心一条蜿蜒清溪将大圆分成两个完美的弧度。四周间隔而栽着清秀的玉兰。李谨然置身其中，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彩蝶小蜂，陶醉在香甜的蜜汁中。

“这里比御花园还要美啊……”李谨然喃喃道。

忽然，花丛中有一片红纱闪过。

李谨然定睛看去，那居然是个女子。虽然梳妆打扮过，但是眼神却是迷茫的。她站在花丛中，披着一条红纱，傻傻的笑着。

“她是谁？”李谨然问。

“我……我不知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小优却慌了神。他扯了李谨然的衣袖，快速沿原路想要退出花海。

可是，那女子已经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竟然欢笑着向他们扑了过来。那中间明明隔着清溪，可是那女子却全然不顾，眼看就要掉到清溪中去了。

“危险！”李谨然虽然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但是此时身体的本能却占了上风。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名女子，然而，脚下不稳的他根本使不上丁点的力气，竟被那名女子反拽下了水中。

“哗啦！”激起了一片水花。

水光潋滟中，李谨然扯开了女子的红纱，与她四目相对。女子迷茫的眼神竟然渐渐清明起来。她似乎是认识李谨然的，下一秒，她猛然扑进了李谨然的怀抱！

第四章

溪水很凉，似是从地底引上来的，带着大地的味道。

李谨然觉得脖子上多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摸，却发现是那女子的红纱。女子咧开嘴笑了，她双手扯着红纱的两端，用力收紧。

李谨然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他想反抗，却被那女子抢先一步，将他按在水里。双重的窒息感让李谨然眼前开始出现幻觉，肺里渐渐空虚，想要张口呼吸，却只是灌了一肚子的水。

视线开始模糊了，李谨然扯着那女子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岸边，隐约传来了小优的惊叫声以及呼救声，再然后听到的，就是韩唯底气十足的怒吼：“怜儿，你在干什么！”

韩玉怜，韩叶隐和韩唯的妹妹，传说中有着绝世的容颜以及过人的才气，一时声震大旗。然而，却不知何故丧失神智，被韩叶隐和韩唯深藏府中，从此淡出人们视线。再后来，有传言在天骥都城西山处见到妙人倩影，见其与一男子携步而出，尽是笑颜。当然，这此后之事，李谨然便不得而知了。

由于窒息而一度昏迷的李谨然是被哭喊声吵醒的。他浑身发冷，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可是那哭喊声却像是早晨金銮殿上的钟鼓，清晰不容忽视。他勉强睁开眼，待视野稳定之后，看到的却是让他震惊的一幕。

在烟珑居的大院里，小优像一条小猪仔一样被捆在一张条凳上，裤子扯到了脚踝处，身侧两根黄梨花木的板子正交替着砸在他的屁股上。由吞至腿，此时已是乌紫一片。而韩唯，就站在小优的面前，看着这一惨象，面无表情。

“住手！”李谨然实在看不下去，不由脱口喝道。

李谨然的声音并不是很大，甚至还带着风寒的沙哑。可是，天生的帝王威仪却在这一声中显露无疑。仿佛清谷龙啸，让两个执行的人刹那间动弹不得。

韩唯慢慢将视线转向他，阴冷的眼神透露出了危险的讯号。李谨然没有回避，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拍拍衣襟上的土，缓缓仰头。

“他还是个孩子。”李谨然淡淡地说。

“跟我进来。”韩唯转头走进了烟珑居。

李谨然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跟了上去。

烟珑居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缥缈，相反，它布置的非常简洁，跟韩唯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相似。韩唯此刻正站在东墙的一副山水前，仿佛忘记了李谨然的存在。

李谨然也上前两步，细细打量那幅山水。画，并不算好画，笔法虽然大气豪放，却有些收敛不足，后气未至先竭。比起山水大家，这幅画更像是爱好者的兴致挥毫。

山水画落款是韩冀。

这个名字……好眼熟……

韩唯忽然张口吟道：“青烟随风散，夏踩春裳，河西禾童采荷香。光照金两摇，珑翠如常，雨落玉池御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