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笙歌 今宵雨落 上——雾影缭篱

韩唯庆幸，自己府里还能保有这些孩子们的欢笑声，让他不至于，高台独凉。

“少爷，少爷！”

方叔一连串的喊声打断了韩唯的顾影自怜，年岁已高的管家一路飞奔到韩唯面前，脸憋得通红。原本是想及时报告给自家主子，可这样却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韩唯倒是不急，慢慢等方叔喘匀了气，才问：“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回……回来了！”方叔激动地两眼冒光，“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韩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我哥回来了？”

方叔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伸手指向院落门口。

韩唯大踏步地走下台阶，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烟珑居的院子，直奔书房而去。他知道，哥哥若是回来的话，肯定会先去书房。记得那个时候，哥哥成天成天将自己关在书房用功读书，便是如此，才有了如今的天骥帝。

果不其然，当韩唯推开书房的门时，韩叶隐正坐在书桌后面，安然地品着丫鬟送上来的茶。在他身边，一名宫装美人正温柔地搭着他的肩膀窈窕而立。看到韩唯进来，宫装美人冲他甜美一笑，缓缓退到一旁。

“大哥！”

“二弟！”

久违见面的两人像两头熊一般抱在一起，就差没痛哭流涕了。话说，这也是两人在改朝换代这等大事之后第一次私下里见面。不论君臣，只是兄弟。

“大哥今怎么有空回家了？”韩唯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开心之情溢于言表。

“先给你介绍个人。”韩叶隐伸手拉住身边的宫装美人，笑道：“来，瑶儿，见过你小叔。”

韩唯愣了一下。

宫装美人巧笑倩兮，盈盈拜下，声音婉转若出谷黄莺。

“蔚瑶拜见九王爷。”

“都说了是小叔，你还叫九王爷，真该打。”韩叶隐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大哥，她不是……”韩唯一脸诧异地神色。

“瑶儿，你先去外面逛逛，以后，你可就要常来这里了，得先熟悉熟悉才行。”韩叶隐冲弟弟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温柔的语气将蔚瑶支开。

蔚瑶显然也明白兄弟两有话要说，她不失礼节地退了下去。一举一动，都俨然已有了国母的风姿。

“大哥，莫非她就是那个准皇后？”当蔚瑶刚一走出门，韩唯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啊，过不了多久就会在选定的吉日大婚，她当然是准皇后了。”韩叶隐在书房里负手而立，语气虽然轻快，可是神情却是与之截然的凝重。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韩唯一拍桌子，“她是李谨然的未婚妻不是么？大哥你要娶她，到底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李谨然？”

“放肆！”韩叶隐低声吼道。

韩唯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过火，但是他就是没办法将事情憋在心底。他赌气坐了下来，将头扭到一边。

“我就是怕你会这么想，所以才决定带她来见见你。”韩叶隐始终无法对弟弟摆出帝王的架子，他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见过她之后，还会觉得她不值得被爱吗？”

“嗯……人长得挺漂亮，身材也好，脾气也好……”韩唯嘟嘟囔囔地说，“但是我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你……”韩叶隐失笑，道，“你就不能正经点？都半大的人了，也不张罗着娶妻生子，小心我在老爷子的灵前告你一状。”

这句话本是玩笑话，可是听在韩唯耳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光景。他不自觉地望了望蔚瑶离开的背影，却发现那个背影在他的眼里，和另一个纤弱的影子重叠了。

蔚瑶轻移莲步，在一个黄衫婢女的陪伴下慢慢的走着。穿过水榭，穿过亭台，穿过楼阁，几乎九王府的每一个地方，她都要去逛一逛，去看一看。婢女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位未来的皇后，感兴趣的并不是他夫君的院子。

“那里，是什么地方？”蔚瑶伸出葱白般滑嫩的手指，遥指向一片百花争艳之地，“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

“那里是小姐的地方，九王爷有令，无论谁都不可以靠近。”婢女诚惶诚恐地回答。

“是吗？”蔚瑶眯起眼睛，唇角边勾勒出一道浅淡的弧，“那为什么我看到有风筝飞起来呢？莫非你们大小姐还喜欢放风筝？”

“这……”婢女一下子慌神了。其实自从李谨然搬进了迷弱苑，那里已经不被称为禁地了，而且怜儿小姐最近脾气大好，不吵不闹，偶尔还会和孩子们玩玩。但是，身后这位可是未来的皇后哎！哪能让皇后娘娘进到那里去呢，大少爷知道了，自己这身皮还不得被活剥了？

蔚瑶敏锐地发现了婢女脸上的阴晴不定，她果断地推开婢女，大踏步向迷弱苑走去。婢女在后面知道拦不住了，一跺脚打算回去偷偷告诉九王。毕竟，九王要比皇上好说话得多。

在迷弱苑放风筝的正是小优他们几个孩子。本来他们是来找李谨然一起玩的，可是碰巧，怜儿小姐想吃清莲羹，李谨然只得去趟厨房，一时半会回不来。所以孩子们只好自己放了起来。

手糊的纸风筝，上面是孩子们的信笔涂鸦，两条长长的尾巴一青一红，在半空处跌跌撞撞。今天不适合放风筝，可是孩子们不在乎。他们笑着跑着，争着看谁能让风筝飞起来。

忽然，扯线的小优只顾猛跑，没注意到前面，正好与一个人装个满怀。两人各自向后倒去，小优只听到一声“嘤咛”，娇嫩若鸟儿晨起的清鸣。闯祸多了的经验就是，他立刻知道这一次自己的小屁股又要受苦了。

“瑶瑶？”端着清莲羹的李谨然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这人仰马翻的一幕。他还没有去考虑到底为什么放个风筝能放成这个样子，便已看到了地上一团艳丽中，那个熟悉的面孔。

听到李谨然的声音，蔚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匆忙站起来，也顾不及整理衣裳，便向李谨然扑来。

“谨然，谨然你真的在这里？”

李谨然的表情是错愕，是讶然。他没有想到蔚瑶会出现在这里。看着蔚瑶梨花带雨的脸庞，他却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劝她赶快离开。

她曾是他的未婚妻，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爱过她。

蔚瑶紧紧倚在李谨然的怀里，自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直窜李谨然的脑仁，李谨然忽然有种晕眩的感觉。他刚想推开蔚瑶，却听蔚瑶低声说了一句：“保护好自己，我会救你出去的，你才是我们的王！”

然后蔚瑶迅速放开李谨然，自他身边款款而过，姿态高贵，仿佛刚才那个因重逢而欢喜的女子只是盛开在花丛中的幻觉。

李谨然细细琢磨着蔚瑶的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瑶儿，你怎么上这里来了？还有你的衣裳，怎么弄脏了？”雄厚中不失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谨然的手微微一抖。

他记得这个声音。

“皇上，人家是不小心走到这里来的，还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撞了一下，摔得人家好痛啊！”蔚瑶娇滴滴地依附在韩叶隐的身边，一脸的楚楚可怜。

韩叶隐阴冷的目光一扫，面前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纷纷被吓得跪倒，只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没有动作。韩叶隐仰起头，冷冷地审视着那个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下，他的瞳孔微微缩小着，透露出了危险地意味。

“谁撞了你啊？告诉我，我替你出气。”韩叶隐仿佛没事一般跟蔚瑶打趣道，“这九王府也是有规矩的，像是唯儿也不会让你委屈。”

身后的韩唯见此情景，早已知道事情大条了。但是此刻他又无法做出任何举动。他只有勉强一笑，将拳头在衣袖里握紧。

“呵呵，那先谢过皇上，九王爷。”蔚瑶盈盈一拜，“不过是摔了一下嘛，也没有受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韩叶隐正色道，“你可是未来的皇后，这一摔岂是小事。到底是谁，将他绑了外面吊着，先赏二十鞭再说！”

蔚瑶心下一寒，她本来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看来韩叶隐是打算追究到底了。她略一咬贝齿，纤纤手指慢慢伸出……

“哗啦！”

青瓷盅在蔚瑶脚下碎裂，滚热的羹汁溅出，浸透了蔚瑶的裙裳。蔚瑶惊叫一声，忙扯起沾湿的裙子，以免烫伤肌肤。

李谨然慢慢转过身，两道清澈无澜的目光与韩叶隐凌厉地目光相对视，表情平静。

韩唯被惊得心脏一阵乱跳，在听了李谨然一句若无其事的“一时手滑，抱歉。”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不要直接上去揍晕他，省的他胡说八道。

韩叶隐冷哼一声，道：“你终于肯转身了？”

李谨然轻掀衣摆，跪倒在地上，低声道：“九王府之奴李谨然，拜见皇上。”

第七章

韩唯坐在烟珑居的台阶上，双手撑着脑袋，右脚不停地踏着地面。他明明竖起耳朵来听了，可是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无论是院里还是院外。可是这更让他烦躁。李谨然被吊在外面的树上挨打，韩叶隐正坐在里面的椅子上喝茶，只有他一个人像傻瓜一样，矗立在墙头不知该倒向哪边。

日头已经西斜，韩唯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渐渐拉长，漫过一块块的青色石砖。大概过了有两个时辰了吧，这样毒辣的太阳，他可还受得了？

话说回来，韩唯真的被那个时候的李谨然震住了。李谨然在他的面前，总是一副安静而恭顺的样子。即使没有摇尾乞怜，没有阿谀奉承，至少，他也没有丝毫的不敬。然而，李谨然面对韩叶隐的时候，眼神中，却是未曾掩饰地流露出了不屑的光。

为什么？

当韩叶隐走到李谨然面前，带着笑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之后，李谨然居然轻轻笑了！这是韩唯第一次看见李谨然笑，明明唇角只是微微扬起，却使得李谨然的脸上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笑，如同冬季寒潭，冻彻入骨，让韩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笑什么？”韩叶隐的声音染上了明显的怒意。

李谨然歪歪头，悠然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笑你即使当了皇帝，一样摆脱不了你卑微的本性。穿过穿过的衣服，要我要过的女人，你在无形之中延续了我的存在，却还想在我面前摆你高高在上的架子？”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韩唯的脸上迅速闪过五颜六色，刚想上前，却被蔚瑶悄悄扯住了衣角。蔚瑶的手指在颤抖，韩唯回头，看到的是她瞬间苍白的脸。

蔚瑶轻轻摇了摇头。

韩叶隐却像是回应李谨然的嘲讽般，也绽开了一个笑容。他弯下腰轻轻捏住了李谨然的脖子，道：“我并没有高高在上，只是你现在却是瓮中之鳖。”

韩叶隐敛起笑容，甩手而出，边走边道：“我说过了，谁冒犯了瑶儿，就要受二十鞭，既然你有意承担责任，我成全你，那就三十鞭好了，打完吊在烟珑居外的树上，到时候再看看你能否口舌如簧？”

……

……

然后，事情就这样了。

三十鞭外加太阳暴晒，不死也得半条命了。而且李谨然这段时间，没有发出半声呻吟，更让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韩唯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唯儿！”忽然，韩叶隐的声音自烟珑居里传来，生生拉住了韩唯的脚步。韩唯顿了一下，决定忽略这声音，还是向外走去。

“九王韩唯！”

称呼变了，语气也变了。帝王之吼，终是让人胆战心惊。韩唯跺一跺脚，想着方叔人在外面，也许会对李谨然有个照应。他狠下心来，转身折回烟珑居。

韩叶隐正站在那副山水面前，韩唯来到他身后，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一次，他和李谨然，也是同样的位置，却不是同样的心情。

“拜见皇上！”韩唯赌气，对韩叶隐采取了君臣之间的礼仪。韩叶隐微微皱眉，转身凝视韩唯。看到他眉间那片小小的山峰，心下也不爽了起来。便也没有叫他起来，只是自己坐了。

“皇上叫下臣来何事？”

看着弟弟赌气撅起来的嘴，韩叶隐不禁婉然。这小子，不管多大了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让人一目了然。不过，这一次，却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了。韩叶隐思及此，再度沉下了脸。

“我要带走李谨然。”韩叶隐开门见山道。

“什么！”韩唯惊得跳了起来，大声质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带走李谨然，大哥不是把他赐给我了吗？”

“怎么？不装忠义臣子了？”韩叶隐讥笑道。

“大哥……”韩唯的脸微微一红，但是他马上重拾正题，正色道，“我不会放他走的，这点大哥应该知道。”

“你压不住他。”韩叶隐叹息了一下，沉声道，“我刚问了问方叔，这段时间来，你可没少打他，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甚至，你居然将他丢到了迷弱苑，不理不顾？如此，我将他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我只不过是不想操之过急罢了，何况李谨然确实让怜儿的病情稳定下来了，现在的怜儿也离不开李谨然……”

“到底是怜儿离不开李谨然，还是你？”韩叶隐忽然厉声道。

“我……”韩唯惶恐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他只是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懊恼至极，与那个战场上意气风发的王爷完全判若两人。

韩叶隐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急躁了，可是，当他再度看到李谨然时，朝堂上的那种莫名的感觉再度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无法保持理智。他想要李谨然，想将他掰开了揉碎了捏紧在自己的手心里，可是这样的想法，他不能坦白地对弟弟说。

韩叶隐遥望窗外，清澈的蓝天之上漂浮着朵朵的白云，带他回到了思绪深处。他还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他所应该效忠的皇帝时，第一眼，便被小皇帝的干净清澈征服了。小皇帝不爱笑，却对他伸出了手。那双白皙稚嫩的手，自此，便成了韩叶隐唯一的追求。

可是如今的李谨然，却与他印象中的李谨然大相径庭。现在的李谨然，虽然仍然是那么干净，那么清澈。可是他的眼神中，过多的却是冷漠。对一切的冷漠，包括自己的生命。在李谨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再给你一段时间，若你不能让李谨然真正臣服于你，那么，我会带走他。”韩叶隐看着云朵，淡淡地说。

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可是手臂已经不疼了，不会是脱臼了吧？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完呢，不及时完成的话，怜儿小姐又会生气了……

李谨然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在什么时候，自己的脑中都有无穷无尽的碎碎念。也许，平时不好没时间思考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全部冒出来，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鞭伤与板子的伤还是不同的，鞭伤伤的皮肉，每一下，都有皮肉被撕裂的感觉，是生生地痛楚。九王府的鞭子制作的很细，应该是想足以让人体验到惩罚的痛，却不会对人造成实质的伤害吧。可是，真的很疼……

嘴唇干的皱皱巴巴的，失血后的暴晒还真是不可小觑的。李谨然想用舌头舔一舔，可是发现舔上去依旧没有用，他也就放弃了。不过还好，韩叶隐似乎没有怀疑蔚瑶。那个傻丫头，居然用这种方式来见他！到底是个孩子啊，不知道自己身处狼穴，居然还在与虎谋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