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缅的身体有了很大的起色,时常披着狐裘与楚孟雨一同到院子里赏梅,丫鬟们多说,号称一辈子不嫁人的五郡主是动了春心。或许她们也并没有说错,楚孟雨对于追溯苏修缅、楚千与君逸这三人的过往的兴趣越来越淡,她只是怜惜苏修缅,三个人无论开头与过程是如何的,苏修缅的结局,注定了不幸福。楚孟雨知道,苏修缅每次看着自己,都会流露出怀念而忧伤的表情,七分相似的面容,总是勾起苏修缅的思绪。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将近尾声,怀旧的情感越来越浓郁,仿佛缠绕在血脉中,断不掉。
这些天,君逸觉得有些不安,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
似乎是看出了君逸的忧虑,楚千花费了许多时间陪伴君逸,希望君逸能够相信,自己是真的想要给他幸福。
皇上赐了一座府宅给君逸说是当做嫁妆,于是那新的府邸也成了新房,上上下下,一片喜庆的红色。
君逸每天都被嬷嬷们监督着学习宫廷礼仪,还要安排宴请名单,忙得团团转,然而君逸没有一丝抱怨,只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迈向幸福。
相比之下,楚千则悠闲许多。一天,楚千闲庭信步至苏修缅所在的院落。远远地,听到欢乐的女声:“修,你看,今日梅花又抽出了好多新的花苞!”脚步略微停顿,楚千继续向苏修缅的住处走去。眼前,绝美的少女天真活泼,绝世的男子温和清俊,完美而和谐的画卷,静静展现在楚千的面前。楚千有些怔然,竟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拜访的目的。
“你来做什么?”眼尖的芍药一下发现了白皑皑的雪地上一身红艳艳的楚千。
“修,我有事找你。”楚千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抬头对苏修缅露出招牌微笑。
看了看苏修缅的表情,又彼此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楚孟雨和芍药退下。同是身为女人,这几天里,她们因为对同一个男人的怜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进屋吧。”苏修缅转身先行进屋。楚千一袭红衣,如同成亲时的喜服,刺得苏修缅睁不开眼。
“修,我来是想问你,我娘的尸首,是否已被你火化?”楚千一坐定,就张口问道。
“是。”苏修缅爽快承认。心下却有些失落,多日不见,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也只是因为遗体的事情
“那么,我娘的骨灰你如何安置?”楚千再接再厉。
“恕我无可奉告。”苏修缅依然不愿吐露。”
屋内一时沉默。
“还有一个问题。”楚千开口。“我为何会在池国遇见你?”君逸冲自己发疯般地诉说一些事情的时候,楚千记得,君逸说,他也同苏修缅一样,赶来为他清除皇子们派去的杀手。于是这样一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楚千的脑海内。苏修缅是因为放心不下他,而赶来为他肃清敌人的么?
“路过而已。”苏修缅极淡地回答。如今就算说自己是因为担心楚千的安危而日夜兼程地赶去池国,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是么……”楚千随口应道。何苦如此执着于一个答案呢……楚千暗笑自己傻。
“若我说我并没有偷走你娘的尸体,你可相信?”苏修缅突然问道。
楚千失笑,不是苏修缅偷走的,娘的尸体又何以会落到苏修缅手中?但是心中的疑问楚千没有说出,只是沉默。
“就当我没有问罢。”苏修缅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原来楚千,早已不信自己,坚持认为自己是劫走皇后尸体害死王的主要原因。
然而两人却不明白彼此,苏修缅问的是,楚千是否相信他其实是在王准许的条件下拿走尸体,重点在“偷走”这个词上,而楚千以为,苏修缅不过是在辩解自己不是在御书房带走尸体的人,自己只是在半路接手了尸体,重点在“没有”这个词上。
这只是一场可笑的文字误会,却意外地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直至陌路。
“身体好些了么?”许久,楚千打破沉默。
“嗯,好多了。”苏修缅回答。
“那就好,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感觉自己已无话可说的楚千站起身,告辞。
“不送。”苏修缅也站起身。
楚千离去,在洁白平整的雪地上踏出一串脚印。红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拐角处,而苏修缅一直注视着那个拐角,仿佛在等待那抹红色再次出现。
“公子,下雪了,回屋吧。”芍药在一旁轻声提醒。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苏修缅白色的头发上,如同一缕轻得化不开的忧愁。
而此时,楚千就站在那个拐角,苏修缅视力所不及之处,驻足,伸出手来,看雪花落在自己的手心上。白色,与苏修缅的头发相同的颜色啊。楚千握紧手心,感觉到雪花已经化成了水。修,你可曾责怪过我?
雪,仍旧不停地下,落在楚千的肩头,为他的红衣染上一层白,楚千一点都不觉得冷,尽管以前,即使稍稍出了摆满火炉的房门他都会不可抑制地打抖。他的思绪全被苏修缅白色的身影占满。白衣白发,依然是绝世之姿,谪仙之风,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那样的美丽成为了楚千心中不可触碰的暗伤,即使最细微的触及,都会引发连绵的疼痛。楚千,自嘲地笑了起来,举步,回房。
靠在床上看书的苏修缅恍然地望着窗外不停落下的雪花,一层一层耐心地铺盖,终于将楚千来时与去时的脚印覆盖,雪地又恢复了一片平整的白,仿佛楚千从来不曾出现。甚至于苏修缅有这样的错觉,他从未认识过一个叫作楚千的男子,一切皆是虚假,只等梦醒,所有幻想都随风散去,不复存在。
芍药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想起自己为公子诊脉时那从未见好转的脉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命不久矣这个词,不知公子是否还可以看到明年冬天的雪花呢?这样一想,芍药不由得悲从中来,灼热的眼泪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化了一枚铜钱大小的雪花。然后很快地,雪地上的铜钱印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如同深深烙在雪地上的某种印记。
君逸望着窗外的雪花,想到楚千是极怕冷的,连忙叫人将自己为楚千采购的狐裘大衣给楚千送去,怕他着了凉,惹得自己心疼。然后君逸就这样手托腮欣赏着美丽的雪景,幻想身穿红衣的楚千此时向自己走来,用悦耳的声音问:“你可愿意嫁我为妃?”君逸幸福地笑了,他记得那天,楚许下了一辈子的诺言。
一场雪,四颗心。
然而那只是一场普通的雪,京城里,每年冬天都会下上十几场的雪。于孩童而言可以打雪仗的雪,于农民而言可以滋养庄稼的雪,于卖炭人而言可以盈利的雪。一千种不同身份不同立场的人,以不同的观点看待的雪。他们彼此互不知晓对方看雪是的心情,他们固守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中默然不语。他们在雪天悲伤、快乐,又或者在别的天气里悲伤、快乐,然而一切,到头来都只是捕风捉影,雪终究是要化的,人的心情也终究是要变化的,到了彼时彼刻,可还记得曾经的悲伤、快乐?
雪仍在下着,下着,寂静无声。
楚千缩回被子里,觉得寒气缭绕,连忙点起火炉。
苏修缅将目光移回书上,清空头脑中的杂念。
芍药用力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回到房间继续钻研医术寻找治疗公子的方法。
君逸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继续誊写宾客的名单。
一切都发生过,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假以时日,雪花总能将过去的痕迹清除干净。
是啊,只要假以时日……
第 24 章
“宁儿,快起来啦!”娘亲叫我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的。这可不能怪我啊,昨天我兴奋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因为今天,是我最喜欢的人成亲的日子。
你要问我最喜欢的人是谁?还能是谁?谁能让我宁儿那么喜欢呀,当然是天朝最英俊最睿智的六王爷楚千了。虽然我听说他娶的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曾经背叛过他的男人,不过这不是正体现了王爷的深情和大度么。
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喝了几口粥后我就拉着娘亲出来了,娘亲笑我比新娘子还着急。我当然着急了,我想要早一点看到瑞王爷,想快一点看到他幸福的笑容,因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觉得他的笑容虽美却飘渺,并不是发自真心的。其实我见到他的次数也不是很多啦,只不过每一次见到瑞王爷,他的人是变得更加随性风流了,可是笑容,却从来不曾改变过。或许,身在皇家,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毕竟我才十四岁嘛,可是我常听到姥姥唱的戏文里面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之类的,说的应该就是住在那座漂亮的宫殿里面不快乐的意思吧。
到了街上的时候,人们已经将迎亲队伍的必经之路堵得水泄不通了,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挤到一个中间靠前的位置,从攒动的人影的间隙里,可以看到街上的盛况,而娘亲,估计被堵在了人群的最外围跟不进来。
“公子,小心。”一个很好听的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许是迎亲队伍还没有出现,我还有心思注意周围的东西,我向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下子就呆住了。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是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哥哥,他穿着比雪花还要白净的衣服站在人群里,就像立在鸡群里头的鹤一样,周围的人包括我都被他的风采掩盖了,不知为何那个哥哥少年白头,可是那白发没有损害一丝一毫他的容貌,反而将他衬得像是从淤泥里面长出来的莲花一样,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但是这个哥哥看上去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一直在微微地咳嗽,而他身边的漂亮姐姐则一脸担忧地望着那个大哥哥。
他们是恋人吗?宁儿也想要这样的恋人呢~
这个时候,迎亲的队伍缓缓地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喜庆的喇叭声早早地传到了我的耳朵中。我急忙收回目光,同其他人一样紧盯着瑞王爷即将出现的方向。
说来也奇怪,每一次见到瑞王爷,他都穿着一袭红衣,如今穿着成亲时候的红衣,倒是显得不那么特别了,唯一不同的,只是胸口那团装饰用的红色锦球。瑞王爷还是与往常一样好看。丰神俊朗,说的一定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再仔细地观察瑞王爷的唇角,那里一如既往地噙着一抹笑,只是似乎不同于平日的风流洒脱,也有别于我原先想象的欢乐幸福,那笑容里有笑睨天下的豁达,有温柔与包容,也有茫然。可是,我不懂得,那茫然是因何而生,是因为对婚姻生活的迷惘吗?
突然,瑞王爷正视着前方的目光向我扫了过来,那一瞬间的锐利与闪亮至今令我记忆犹新。但是很快,瑞王爷又神色如常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鬼使神差地,我转头去看那个白衣哥哥的位置,我看到白衣哥哥忧伤地望着瑞王爷,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明亮得要滴下泪来,但细细望去,却又发现那里面只有清冷和淡漠,双瞳干涩,眼神清明。然而,身为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哥哥和瑞王爷一定是认识的,或许他们之间,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走吧。”良久,白衣哥哥说道。他的声音极好听,却有些绵软,想来是大病初愈,就跑来街上观礼。我看到白衣哥哥在说了这些话之后,依然久久地凝视着迎亲队伍远去的方向,或许因为凑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后视野宽阔了很多,即使迎亲的队伍走了这么远,依然可以隐约看到红如晚霞的他们在街的尽头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消失。
直至迎亲队伍消失了,白衣哥哥才转身离去。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在那一个转身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意味,只是我还小,尚且无法理解。
“宁儿,宁儿!”不远处,娘亲在叫我。
“欸,来了!”我应着,然后向娘亲跑去。
跑过白衣哥哥,我看到他低头捂着自己的嘴,从指缝里面渗出一丝一丝的血液,衬着他雪白的手指,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公子你怎么样了?”我听到漂亮姐姐紧张地问。
但是白衣哥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自离去。白色的晶莹发丝,随着空气的波动飘起来,像是一缕愁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以一个小女孩宁儿为侧面描写的楚千婚礼当日。
第 25 章
在新建成的府邸,正举办着一场有史以来锡国最为盛大的婚礼。两个新人一个贵气天成,一个清俊儒雅,到访的那些锡国权倾朝野的高官皇子无不大呼般配。
“呵呵,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庆祝六弟的婚礼,真乃是一桩盛事啊。”高坐于高堂之位的,是新登基的三皇子楚渊。“瞧,苏修缅苏先生也出席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抹出尘的白色,苏修缅,带着芍药,不顾蜚短流长出现在了楚千的婚礼现场。
谁人不知楚千与这邪医谷的主人关系匪浅,听过传闻的人们多多少少在脑海里面勾勒出了一幅暧昧的三角恋情的图画。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名动天下的苏修缅居然有一头雪白的头发,而且饶是这样,苏修缅依旧美丽出尘。
楚千没有回头,他镇定而坦然地接受楚渊和宾客流连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的目光,只是在听到苏修缅的名字那一瞬间,他的背就挺得笔直,没有放松过分毫。
“苏某知道瑞王爷定然不缺金石古玩,于是送上一幅字了表心意。”随着苏修缅不响亮但清楚地将字一个个吐出,喧闹的前厅慢慢安静了下来。整个大厅都被苏修缅的气度所折服,或许,这就是邪医谷谷主不逊色于王者的气势吧。
许久,终于有人开口了:“如此甚好,想来苏先生也不会介意将字当场展开以满足众位的钦慕之心吧?”掩在红色盖头下自始至终安静的君逸突然打破沉默开口道。
“无妨。”苏修缅淡淡地点了点头。
楚千终于转过头,望向白衣飘逸的苏修缅。而君逸也掀起盖头,复杂地瞥了一眼楚千后,将目光落在了苏修缅的身上。前厅中的人们都注视着立于堂前的白色身影,而苏修缅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回应过任何一道目光,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他只是睁着眼睛,却没有在看,因为尘世中的一切一切,都已无法再入他的眼了。
长长的卷轴被展开,最为上乘的宣纸上赫然有四个飘逸狂傲的大字:“百年好合”。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察觉,楚千在看到那四个字时手紧紧地握成拳,不知在忍耐什么,抑或是在压抑着什么。
“好字!君逸就此谢过苏先生了。” 君逸愣了一愣,似乎想不到是这样的四个字,但随即恢复过来,对苏修缅表示感谢。
“不用。”苏修缅说道。“既然礼已送到,苏某仍有要事,便不奉陪了。”
脚步极微小地向前一步,楚千生生止住自己的步伐,止住自己带着询问与担忧的眼神,只是礼貌地作揖道:“就此别过!”
没有任何多余的字句,楚千自苏修缅出现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拜别。
连君逸都克制不住地皱了一下眉,颇感意外地看向楚千,在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之后立即释然。这就是楚千,只懂得向前走不愿意让自己后悔的楚千。过往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许下的承诺和现在,谁能够在现在与他比肩,谁就是那个能够留下的人。而那个人,在楚千对自己说了 “楚千以后的生命里,都会有你”之后,就注定了只能黯然离去的结局。
“但愿后会无期。”话音未落人已去,空留“无期”二字在空气中飘荡,留下满心的怅然。
“吉时到!行礼!”即使出现的司仪的声音打破了在场人们的遐想,方才安静的前厅,再度热闹了起来。大家重新勾起笑容,满脸祝福地望着身着红衣的一对新人,仿佛刚才只是大家共同做的一个黄粱之梦,梦醒后,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