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一）——白洛

听雨轩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亭外小湖上，亦是只剩一片茫茫的白。

厚实的幕布已经放了下来，那层绣着奇花异兽的华美幕布，在冷风中悠悠的荡着，似乎已将轩里轩外分做了两个世界。

轩外寒风刺骨，轩内虽说不上温暖如春，却也是毫无寒意。

杞月坐在轩中，两只眼眸定定的望着从暖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半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却在那把古朴的瑶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

幽幽的琴音在轩中响起，却是差点让端着糕点进来的菊红笑岔了气。

“小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菊红将碟子放在案几上，抿着唇，极力抑制唇角的上扬。

杞月没好气的瞥了菊红一眼，而后便低下头去，抚着琴弦，默不作声。

就连平日里争着要尝的糕点，也失去了看它一眼的兴趣。

咦。

菊红奇怪的看了杞月皱着眉的小脸一眼，突然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小殿下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上扬的语调，轻易地，便能勾起无限遐想。

菊红说着说着便弯起了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菊红！”杞月轻叱了一声，可那小脸上的愁闷却让他皇子殿下的威严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是，是。”菊红应着，却还是忍不住唇角上扬。

“哼！”

杞月见菊红不以为意，却也不恼，只是撅起嘴，快速的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

菊红见了小殿下这与平常孩童无异的动作，不由得笑容愈发明亮起来。

她将盛着糕点的碟子推至杞月面前，柔声安慰，“好了好了，菊红不笑了，殿下莫生菊红的气。”

“天气寒冷，殿下要再不吃，这糕可就要凉了。”

听了这话，杞月才将视线转回案几，有些恼怒的瞪了眼菊红，这才伸出小手向着碟里的点心抓去。

虽说原本作为侍女的她是不该如此言行的，可小皇子一向对下人管束较少，菊红又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半个乳娘，所以在杞月面前，菊红的举止便也随意了些。

可是若有陛下在此，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就好像，此刻……

“杞儿……”

一声呼唤，轻轻柔柔，却无端端让两人同时色变。

菊红是因为方才的肆意，而杞月么……

而杞月，却是垂着头，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

不是杞月干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杞月干的……

第六十一章：不妙

挥手退了菊红，龙夜寒笑吟吟的走近，薄唇半挑，紫眸微眯，分明是温和可亲的模样，却让一直沉默着的杞月渐渐地提起了心。

怎么，有种不妙的感觉？

杞月感觉着龙夜寒熟悉的气息渐渐迫近，缩着手，两道小眉在青丝的掩映下轻轻锁在了一处。

这回，他像是难逃了……

可预料中的风雨并未即刻到来。

龙夜寒只是坐在了杞月的身旁，然后将杞月抱在自己怀里端坐。

两只大手一只揽着杞月的腰，一只抚摸着杞月的小脸。

与杞月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喜欢将他小小的身子环在怀中，任凭那张绝美的小脸上的喜怒哀乐，轻易地将自己的心绪撩拨。

若是忽略掉杞月脸上那些许的僵硬，此时两人间的气氛可谓是融融恰恰，一如既往。

感觉着龙夜寒手心的温度似乎已经透过皮肤，染红了自己的脸，杞月抬眼望了一下父皇那张俊逸的脸，忽然有些心虚。

而一直微笑着的龙夜寒呢，却是看着杞月在衣袍半掩下使劲绞在一起的手指，几乎耐不住笑意。

“杞儿……”

轻轻的唤了一句，龙夜寒便感到怀里的小家伙的身子已然颤了两颤。

杞月低着头，看不到龙夜寒脸上几乎抑制不住的调笑之意。

“杞儿可曾听说，近日有传闻称御书房闹了鬼？”

“不、不曾……”

杞月含含糊糊的应着，懊恼之意几乎要让那双紫眸里盈满了浅光。

“不曾？”

龙夜寒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句，似是无意，却让某人又是一阵轻颤。

“不曾么……那便让父皇讲给杞儿听吧……”

杞月将小脑袋埋在父皇的怀里，闷闷的应着，“……恩……”

龙夜寒又笑了一下，眼中的戏谑愈发明显。

“传闻，前日深夜，守班的侍卫曾听见御书房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声……”

说着，龙夜寒低头看了那像鸵鸟般埋着头的杞儿，轻笑了声。

“可房中并未掌灯，也无人影……”

“那侍卫在外边守了大半夜，那声响便在房内响了大半夜……”

“杞儿说说，这是为何？”

“不、不知……”

龙夜寒又是一笑。

“那杞儿可知，今日朝上出了一件奇事？”

不等回答，龙夜寒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今日上朝，各位大臣呈上来的折子居然都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短短不过百字……”

“杞儿说，这又是何缘由？”

到了此时，就连一直有些心虚的杞月也听出了父皇声音中的几许戏谑之色。

他前后一想，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父皇、父皇他居然编排杞月！！

于是，小脑袋一热，两只软软的小手便不管不顾的攀上了龙夜寒的脸庞。

“父皇——”

软软的低吼，却带着某种暴虐之意。就如同，受了激的小兽一般。

龙夜寒微微一愣，可就是这一愣，差点儿让他的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因为，杞月这个气昏了头的小家伙，竟抓着他父皇的脸，像他几十年前与那些村野孩童打架时所作的那样，朝着两旁拉扯。

然后，一张俊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便瞬间变了形状……

第六十二章：缘由

满心忐忑的菊红在听雨轩前来回走动着，两道秀眉紧紧锁着，墨黑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不安。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小殿下。

方才见小殿下满心愁绪，她并未多问，也未曾多想些什么。

可此时，她倒是觉出了些许异常来。

比如说一向喜爱糕点的小殿下为何会对那盘精致的小点心视而不见……

比如说往常要日上三更才肯从床榻上爬起的小殿下今日为何会起的如此之早……

再比如说，每回见着了陛下都是欢笑着扑过去的小殿下今日为何只是坐着，只是沉默不语……

许许多多的比如，像是锤子般一下一下的震慌了她的心。

就在她转来转去，无法可想之时，房内却传来一阵隐约的爆笑声。

她皱着的眉终于松了开来，因为，这笑声，是她小殿下的。

她能听得出其中的欢快。

菊红弯起眉眼，欣慰的笑。

只要，小殿下无事，便好……

菊红望了望被层层白云遮蔽的天，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而她身后，又有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房内响起，却是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宠溺。

“杞儿，别闹了……”

“哼！谁叫父皇……唔……”

许久许久，房内才再有声音传出。

而此时的杞月，却是又一次无力的瘫软在龙夜寒的怀中，大口大口的呼着气。

他的小脸上满是未退的潮红，那两瓣粉唇微微张着，颜色却是较之常日更红了些许。

“父皇……”

父皇太霸道了！

杞月眯着眼盯着龙夜寒，眸子里满是愤愤不平。

“呵呵……”看着那小猫儿般的神情，龙夜寒也不禁轻笑出身。

他轻拍着杞月的背，低沉的嗓音里更多了几分自然的温柔。

“杞儿可是在怨父皇未曾先行告知？”

先行告知？告知什么？告知说他要吻他么？

杞月瞪着眼，终于无语。

“可是杞儿啊，这么多次了，杞儿怎么还是学不会换气呢？”

龙夜寒抚着杞月的小脸，脸上的担忧与眼中的戏谑对比鲜明。

杞月撅起嘴，别过了头，却是半句也不答。

还不是，每次父皇吻他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总会让他忘了呼吸？

那种感觉……

还真是有种，让人恨不能永远相贴相……

唔……

杞月闭上眼，不敢再想。

再想下去，他的小脸蛋儿怕是要着火了……

龙夜寒轻柔的在杞月的红脸蛋上落下一吻，而后轻轻的问出那个被两人遗忘了许久的问题。

“杞儿可知，那两件事的缘由？”

杞月脸上的嫣红霎时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转过眼，诺诺无言。

第六十三章：圣旨

缘由？

杞月敛下了眸。

若是父皇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从此之后再不将他抱在怀中？

然后，刀刃相向，形同陌路……

“杞儿……”

龙夜寒叹着气，将杞月隐隐发颤的身子用力搂紧。

“杞儿，你可知，就算杞儿将那边那副朱竹图撕了，父皇也不会有丝毫怪罪？”

朱竹图是前朝遗物，更是挂在这听雨轩当中，别说撕了，就算是损伤了分毫，也是杀头的大罪。

杞月闭上眼，抓紧了龙夜寒的袍子。

可是，他所作的，比这还要出格，还要不敬啊……

龙夜寒眯着眼，深紫色的眸子中映着某种深沉的怜惜。

“杞儿可记得昨日父皇与你说过什么话？”

昨日？

杞月茫茫然的回想着，却还是一片懵懂。

龙夜寒俯下身，微笑着，轻柔的在杞月耳边低语。

“父皇曾言，对杞儿，父皇这一辈子，都是不会放手的……”

“因此，杞儿，不要害怕，有什么事，直说就是，父皇不会怪罪的……”

“真的么？”

杞月抬起眼，微弱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还有些，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希冀。

“真的。”

龙夜寒点头，柔和的笑。

得了许诺，杞月也微微松了口气。

于是，他坐直了身子，轻轻的，一字一句的，将他所作的一一道来。

龙夜寒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抚着杞月的小脑袋，脸上的宠溺的笑容，更是从未断绝。

其实，当那道“圣旨”被周瑾一脸古怪的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便已明白了所有的事。

只是，他未曾料到，他的杞儿会有如此大的胆量，更未料到，他的杞儿，竟是如此渴望他的陪伴。

……

这一日清晨的赤璃殿。

“上朝。”

周瑾站在殿前，面色古怪的接过大臣们的奏章。

奇了怪了，一日不见，这些人怎地都转性了？

往日的奏章，单单是钱真青的，其厚度便不止这薄薄一沓。

可今日……

周瑾看着手中的数十张纸片，咽了口口水。

今日这些人等，难道真的是转性了不成？

可等他走到丞相陈式明的跟前时，他却拿出了一张让人万万难以料到的东西。

那是——圣旨！

用玉玺盖了印章的圣旨！

周瑾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忐忑起来。

按照规矩，下发给臣民的圣旨都是要收回的。陈式明所作半点儿也没错。

只是，按照惯例，这圣旨，都是他周瑾去传的啊，可，他怎地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难道，是陛下让他人传的？

周瑾有些恍惚的接过圣旨，心若寒窖，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么？

不，绝对没有。

那么，难道，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陛下要找人接替自己的位子了？

正在周瑾患得患失之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

“呈上来。”

第六十四章：圣意为假

“是。”

应的是周瑾。

“陛下，昨日清晨我刚起，便在案几上发现了这份圣旨。我见其上玉玺、字迹皆无不对，便依其上之言将旨意通知了朝中各位大臣。”

说着这话的是接到圣旨的丞相陈式明。

其他大臣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那站在人群中的钱真青，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对着他笑了笑。

而陈式明站在首位，只是淡淡的敛下了眸。

那字，确实很像陛下的字。那玉玺，也是真的。

只是，那旨意，那语气，与平常陛下所言的南辕北辙。

简直是荒谬。

翻看了片刻，龙夜寒便将那圣旨弃于案上，冷冷的，嗤笑了声。

庄严肃穆的赤璃殿内，一干大臣全都小心翼翼的禁了声。

这圣旨在他们看来，确是有些不对——只要不是真正的傻子，都能看得出不对劲。

圣旨本是传圣意，定大事之用，又怎么会，独独说了这么件小事？

这其中，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曲折。

所有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于是，所有人都没看到，他们一开始满脸隐怒的陛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眯了眯眼，却是忽然将那一腔怒火赶了个尽。

甚至，那双薄唇，还轻轻的向上弯了弯。

“周瑾。”

“臣在。”

“将这圣旨给诸位大臣念一遍。”

“……”

周瑾抬头，眼中闪过一片震惊。

而下方的大臣们就更甚了，有几位连眼睛都差点儿瞪了出来。

念一遍？

这可是颁读圣旨啊，这可是意味着，这旨意，从此之后再不轻易做出更改啊！

“周瑾？”

龙夜寒的眸忽然对着周瑾眯了眯，若有若无的寒光让周瑾猛的颤了颤。

无奈，周瑾只好应了是，打开圣旨开始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念诸位爱卿日夜劳累，朕决定……”

念到这里，周瑾像是吞了只苍蝇般难受的咳了咳。

“……往后，奏章以百字为限，禁用修辞，凡事以简为则……

若有违者，轻则罚俸禄，重则卸官归田……”

“钦此……”

直至退了朝，周瑾还是想不明白陛下这样做的原因。

隔着纱帘，看着数百位大臣低声讨论着离去，龙夜寒将手中的“圣旨”紧了紧，忽然说道。

“周瑾，不必猜了。”

周瑾吓了一跳，连忙垂首道。

“臣并未——”

“好了好了。”

龙夜寒摆了摆手，笑道。

“这圣旨，若要真说起来，怕是有你的一份功劳。”

听了这话，周瑾更是差点没消了气，他低下头，再不敢言。

是不是听错了？陛下他，似乎，还挺高兴？

第六十五章：心意

龙夜寒确实是有些高兴的。

因为，他捏在手里的这份“圣旨”，十有八九是出自他的杞儿之手。

也是因为如此，在看着这份“圣旨”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便自然的出现了一个面容胜似仙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