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他们向前走,笑道:“你这一走二十年,咱们都老啦!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说着打量着凌宗玉:“这孩子是安达你的儿子吧?好福气!”
燕秋笛瞪一眼失态的目瞪口呆的凌宗玉,笑道:“我看你儿子比你可是礼貌多了!”
中年汉子呸了一声,转身对凌宗玉笑道:“当年你阿爸迷路闯进了这儿,也不知发的什么疯,逮着我打了一架。害的我被阿爸训斥是‘不尊重远方来的客人’”
凌宗玉红了脸:“他不是我阿爸。”
燕秋笛沉了脸笑骂道:“也不知是谁发的疯!”又指了凌宗玉道:“这是我的徒儿,来,玉儿,见过伯伯。”
中年汉子忙也让自己家的孩子见面。他的两个儿子今年二十出头,恰好比凌宗玉大了几岁。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帐篷,中年汉子吩咐在门口的女孩子拿了马奶酒来,一人一碗。
燕秋笛一饮而尽,戏谑的看着凌宗玉。
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草原上好客的牧民喜欢给客人敬马奶酒,这是要一饮而尽的。
就在昨天,敌军想着趁火打劫,趁着胜利再来袭击他们,却不料他们临阵换帅,进退有度。
凌宗玉第一次随着燕秋笛上阵杀敌,竟是个奋勇镇定,一马当先取了敌军将军的项上人头,纵马出入敌军如入无人之境。
这一仗打的敌人丢盔卸甲,好不爽快。下午的时候元帅身边有一个小将英勇无敌的事迹就传遍全军。
可是晚上吃庆功宴的时候,凌宗玉吃了一口羊肉就开始皱眉,待到马奶酒放到嘴边还不及吞下就慌张的跑了出去。
众人还在愕然,就听到了帐子不远处翻江倒海的呕吐声,不禁善意的哄堂大笑。
燕秋笛跟了出去看他。
白日里威风凛凛的小将这会儿弯腰吐得辛苦,燕秋笛轻拍他的后背,道:“没事儿,吐完了去喝点热水就好了。打仗哪有不杀人的呀,你就恶心成了这样?”
一句话还没说完,凌宗玉就吐得更厉害了。白天杀敌时还不觉得,晚上闻到了羊肉的膻味和马奶酒的味道就不自禁的想起白日里的血腥,忍也忍不住的恶心了。
燕秋笛哭笑不得的拍了他身后一巴掌:“你再闹我可就打了啊。”
凌宗玉不服气的偏头看师父,刚要说话,哗地又吐了出来,生生的吐了燕秋笛一鞋子的。
恼的燕秋笛在凌宗玉身后狠狠的打了几巴掌,“臭小子,就你这模样将来还想当元帅呢?”
凌宗玉愣愣的盯着燕秋笛的鞋子看,闻言抬头笑道:“谁稀罕做这个?玉儿就跟在师父身边做个小兵就行了!”
身后又是几巴掌,一声斥骂:“这点子出息!”
师徒两个回去换了衣物,燕秋笛端了食物来问他:“吃一点?”
凌宗玉偏头不语。
燕秋笛吓唬他:“再不吃师父把你拉出去扒了裤子打!”
凌宗玉委屈的看着他,似乎在埋怨他的赏罚不明:他可是阵前取敌人首级的某人的得力爱将啊。
燕秋笛又哄道:“你乖乖的吃了,师父明儿带你出去玩。”
凌宗玉抬头,两眼发光:“当真?”
燕秋笛笑骂:“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就这么连哄带骗,凌宗玉才就着清水吃了一点儿烤羊肉。
这会儿凌宗玉对着一碗马奶酒发呆的功夫,大伙儿都一饮而尽了,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看。凌宗玉咬咬牙,豪迈的端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咧嘴笑了: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心。
对着碧湖绿草,马奶酒羊肉也成了美味佳肴。
晚上,才和两兄弟摔完跤的凌宗玉躺在夜空底下看星星。
夜空寂寥,深远。耳边有隐隐的涛声。四哥的信他就是在这时候接到的,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是父皇生病,要他回去。
凌宗玉起身去找师父商量。
燕秋笛正抱了一袋马奶酒坐在湖边上,凌宗玉走近他身后时,他叹息着道:“我也收到消息了。”
燕秋笛回头,看向凌宗玉:“玉儿,快去快回。”
凌宗玉怔了怔,开口道:“我不回去,父皇能生什么重病,值得把我又召回去?”
顿了顿,他突然失声问道:“父皇就回京了?”
燕秋笛默默的看着眼前夜色下的湖水,内心叹息。
他又何尝舍得?好不容易把这孩子带出了那个是非圈,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这孩子的眼睛,明亮璀璨有若天上的星星。
只是,燕秋笛叹息的道:“官邸来的慢,想来也过不了几天了。皇太子卒,举国皆丧。”
凌宗玉忽然睁大了眼,质疑,不信,茫然,心痛,他的神情太过震惊,太过悲伤。
燕秋笛叹息着道:“无论如何,你总该回去,在你二哥跟前拜一拜的。”
凌宗玉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咬唇道:“那师父要等我。”
燕秋笛笑着拍了拍徒儿的肩膀:“去吧。”
耳边水声依旧,碧湖默默的伫立着。在草原深处,在白云深处。人间已是千年万年,她却依然亘古不变。不理人间的悲喜。
雨悒郁而固执地倾泻着。
小院子里面是几颗参天的大树,萧疏的枝叶遮住了些许雨的肆虐。雨水打在还挂在树上的叶子上,滴滴嗒嗒。
雁雨然推着凌疏雪抱怨道:“这下雨天的你不好好躺在床上,反倒来了这儿?”
凌疏雪笑笑:“麻烦大哥了。”
雁雨然一怔,苦笑道:“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哥?”
这么重的病也不肯说,他低低的问道:“风隐翠华,真的再没第三瓶了?”
凌疏雪笑笑:“有没有的,能有你的药,还怕我死了不成?”
只不过是不能痊愈,少活几年,逢阴雨天气身上酸痛罢了。只不过是吃的清淡些,操劳的少些罢了。
这有什么。
凌疏雪笑着对雁雨然说:“再近一些,就是这颗树了。”
凌疏雪抚着树干,低低的叹息:“十六年了,光阴浩浩,转瞬即过啊。”
雁雨然也有瞬间的恍惚,微笑。
“这还是川儿出生时,你我一起种下的呢。”
凌疏雪微笑着说,“大哥,你不怪我?”
雁雨然摇头,“川儿是个男儿,心里头未必就没有济世安民的志向。权势他或许可以不在乎,可是能干出一番事业,少年梦想,谁能避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应允留下了。”
凌疏雪叹息着道:“都是我,太任性了。”
“宋见方机关用尽,想要恒儿上位。为了这个,三儿死了,清梅也死了。我不甘心啊,我恼,我恨。”
“我想,他们越是这么急切得到的,我越是要让他们得不到。”
“不但如此,我还要让川儿得到。”凌疏雪嘴角带着一丝恍惚“我要让他们震惊,悔恨,悔不当初。”
“川儿这孩子,骨子里有股子韧劲,像我。他聪明,他坚强。有头脑,有悟性。我一点点看他长大,一点点小心的雕琢,如今孩子是长大了,只是……”
只是,父子心结太深,今生怕是都难以化解了。
凌疏雪缓缓的说着,也不知是说给雁雨然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缓缓的站起身来,身形还有些踉跄,步伐却是坚定。
雁雨然张口想要阻拦 ,却终究忍住了。
凌疏雪缓缓的走了两步,轻声笑道:“这是玉儿刚出生时我栽下的,这个小子。离家出走,不打招呼。这么大咧咧的去了边关,还是不打招呼。”
“他两岁的那年,川儿还赖在娘肚子里不肯出来,这小子不知怎的绕到我身边拉了我要去掏鸟蛋。”
“我哪里敢走开?急的抱了他哄,他小子倒好,在我怀里拳打脚踢的,一泡尿就撒在了我身上。”
“恼的我抬手打他,也没见有多重。他倒是哭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说也奇怪,川儿听了这小子的哭声也跑出来凑热闹了,一时间屋里屋外俩个大胖小子赛着哭闹。”
凌疏雪嘴角含了笑意,这是多久的事情了?那会儿,他还在王府,孩子们都还小,绕在他的身边一圈,耳边尽是奶声奶气的叫喊。
“这小子,阵前斩帅,假传圣旨,真是好大的胆子,讨打。”
凌疏雪小声的骂了一句,又笑了:“有气魄,是我的儿子。”
“这孩子,都被三弟惯坏了。顽皮捣蛋,不成样子。要在给他点好脸色,他准能上天了。”
凌疏雪的目光从树上移开,落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树的底部有深深浅浅的划痕,一条一条。眼前仿佛他带了年幼的儿子在这里比划着身高。
凌疏雪轻轻一叹,“大哥,你说的对,父子,终究是父子。”
“这个孩子,想到他母亲他舅舅时也恼他,可是一想到他随了我身后一声声叫爹,又忍不住心软。”
“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他第一个拿来要和我一起吃,会写字了,那么好动的孩子居然就安安静静的趴在案上一天给我写福字祝寿,看我不高兴了,他总能跑来哄我,不停嘴的说话,他学了什么,他打猎了,他猎到了什么,他想吃什么……”
凌疏雪仰头,良久,才继续道:“他的谋逆几乎是我意料之中的,可还是忍不住的失望。”
“他服毒自杀,我吓的一个晚上也没敢睡觉。”
“后来,我以为他要刺杀我,失望几乎都超过了愤怒。我想要重罚他,我甚至想过这样的谋逆大罪,就是逐出族谱赐死也是绰绰有余的。却又忍不住怜惜他才失了母亲。”
“我知道刺客是二小子派的而不是他,心中竟然有一丝欢喜。”
“明明发誓要把他扔给秋漠归就不管了,可是看到这小子背后的小动作,还是忍不住的怒火……”
……
凌疏雪轻缓的声音夹杂了几声咳嗽。雁雨然的目光有些复杂。
“这棵树,都长得这么大了,可惜,三儿他……”
树已成株,人却早夭。枉费了当年满心欢喜的栽下这棵树了。
凌疏雪的脚步停下,他看着眼前的两棵大树,一时之间竟是沉默了。
一阵风过,破碎的叶子终于在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中,挥别了每天的日起日落,还有那月圆月缺。
而今而后,再不会有什么伤春悲秋,忧晴愁雨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良久,凌疏雪打点着精神回身笑着对雁雨然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如今这树,都长的这么大了。”
他的笑意带了几分自矜:“这几个小子,都不错。”
都说天家无手足,可是他的孩子们之间,却多多少少都有着割不断的兄弟情。
雁雨然看着眼前这个人前威严的天下之主此刻笑的仿若一个孩子,道:“你爹当年不是骂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他无情,而是皇家本就不该妄想什么手足情深’。如今,你可以骂回去了。”
凌疏雪一愣,苦笑道:“大哥!”
雁雨然但笑不语。
凌疏雪却是轻轻的一叹:“回去吧。”
两个人在风雨中转身离开。身后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风雨渐渐的大了起来。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念书,声音稚嫩。
“雨儿飘,风儿扬, 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第64章
凌牧川正在批改奏章,西北打仗,粮草先行;南方科举,西南歉收……一桩桩一件件的案牍劳形,他揉了揉眉心。父皇还在病中,这么多事情一股脑儿的压了上来,竟比平日里还要劳累。他无奈的叹口气,端了茶碗要喝茶。茶碗入手却是一怔,抬头。大厅里几个侍女站的笔直,门外是侍卫。
凌牧川皱眉:手中的茶碗是空的,可他分明记得才续的茶。
正犹疑间,凌宗玉一个翻身立在了他的面前。凌牧川哭笑不得的道:“五哥最近功夫长进不少啊。”
凌宗玉摆了摆手:“也就那样。”
凌牧川暗中翻个白眼,梁上君子。
凌宗玉斜着眼看凌牧川,笑道:“我说最近的军资怎么跟上来了,原来是因为你小子。”
凌牧川神色一暗,道:“总不能让咱们的将士白流了血。”又问道:“五哥,你刚从前面回来,找你看,这一仗……”
凌宗玉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半晌,道:“如果有足够的粮饷,咱们就能打下去,他们经历了荒旱,开始时许是还能有些凶悍,但只要咱们拖下去。咱们马肥兵壮,他们呢?哼哼。只要粮饷充足,这仗,定能胜的!”
说到这儿,眼角都是飞扬,“只要能在入冬之前把他们赶的远远的,那一大片的草原,就是咱们的了!”
凌牧川沉吟着不语,良久,问道:“燕师父怎么说?”
凌宗玉撇嘴道:“说他们是‘三而竭’咱们只要坚持住了,没多久他们就得不攻而破。咱们正好捡漏!”
凌牧川听到这儿笑了,“好!若真是这样,这仗,一定要打。至于粮草……”凌牧川呵呵一笑,“你们就放心好了。”
凌宗玉看到凌牧川案上的奏折都堆过了头,原本飞扬的神色黯淡下来,问道:“二哥他?……”
凌牧川苦笑着道:“别说了,五哥。你去最后再看二哥一眼吧。”
凌宗玉问道:“二哥他好端端的,怎么四哥和皇上一到京城,就……”
凌牧川撇过脸,不忍看凌宗玉的眼睛,道:“二哥他意图弑君,被父皇……赐死了!”
凌宗玉呆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那二哥的孩子呢?”
“才出生没一日就夭了。四哥说,是二哥想儿子了。父皇要追封亲王,四哥拦着不让,说是……说是生生的阻了孩子的前路,怕孩子在天上也不安稳。”
凌宗玉默然的不语。
还记得自己去边关前拉了二哥说,二哥有了小侄儿就不要他们了。
如今,二哥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良久,凌宗玉涩然道:“川儿,你也在京城,你就没察觉?”
凌牧川苦笑:“怎么没有,只以为二哥是要对付我了。所以舅舅暗中留在京城,我收拾着出京——若是能从此笑傲山川,最好。若是不能,总可以……谁能想到,二哥会这样的……”
说到这儿,凌牧川也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叹息着不语。
是啊,谁能想到,一向淡看风月江山的二哥,一向温和的万事不拘于怀的二哥,会走到杀父弑君的地步呢。
凌宗玉心口如压着块大石,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凌牧川有些恍惚内疚的神色,强笑着转移话题道:“川儿,这些都是你今儿要批复的?”
凌牧川回头看一眼桌案,眉眼都是苦意,“可不是。”
凌宗玉略微夸张的叹道:“这么多?”
他的神情逗得凌牧川展眉一笑,旋即又轻轻叹道:“我今天才知道,当一个帝王,当一个好皇上,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