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几样小菜,都是他们兄弟的最爱,凌牧川一人斟了一杯酒,感叹般的道:“总算是有一日,咱们兄弟又可以这么抵足夜谈了。”
凌宗玉龇牙咧嘴的坐在炕上,终于忍不住一把扯过被子趴了上去。
瞪了一眼偷笑的凌牧川,“你就没挨打的时候?”
凌牧川才不搭话,端起酒杯,“来,五哥。”
凌宗玉迟疑一会儿,终于是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兄弟两个相视一笑。
凌宗玉吃了两口菜,反应过来,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凌牧川道:“我晚上请安时父皇说的。”
兄弟两个一时沉默。
良久,凌宗玉才问道:“父皇的病……”
凌牧川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太医说是要好生调养,可父皇总说是没事,素日里看他,精神也算好的。”
凌宗玉犹豫的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凌牧川倒是开口了,“听说四哥也住在这儿的,怎么没有见到?”
凌宗玉怒了努嘴,“喏,怕是早就睡着了。”
凌牧川惊讶的问:“睡着了?”
凌宗玉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四哥心情不好。”
凌牧川顺手给凌宗玉续杯,被凌宗玉拦住了“可不敢再吃了,喝酒本就不该,何况是带伤喝酒。师伯知道,就惨了。”
凌牧川愣了愣,自己喝了一杯就,才叹息着道:“二哥走的突然,咱们心里都不好过。四哥是伤心的都有些……”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凌宗玉将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道:“今儿师伯问他‘若死的是你父皇,登基的是太子,你作何想法’。”
凌牧川手中的酒杯一晃,险些没有拿住。
良久,他叹息道:“二哥……那日我对他说,我就只想要一片庄园,此生足矣。”
“他还笑了骂我没出息,然后又心疼的说如果真是这样,他帮我。”
凌牧川说着,痛苦的闭上了眼:“原来他从来都不曾信过我的话,怕也不敢信。”
二哥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坚持些什么?是不甘,还是不舍?是不敢放手,怕也是不能放手。
“二哥有一次醉酒,笑了拉着我说,他没有四哥命好,如今还在父皇身边带了去江南。”
一向那么温和的太子哥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为什么?
或者说,到了最后,已经不敢回头了吧。
自古的废太子都是什么下场?凌文尘从来都不敢去想。他若一朝被废,可有四弟的幸运。
凌宗玉惊诧的抬起头,却说不出话来。
如此父子,如此兄弟。
良久,凌牧川自饮了两杯,嘲弄般的问道:“若是真如秋前辈所说,死的是父皇,登基的是太子,五哥,你会怎么做?”
凌宗玉张了张嘴。他一直都不敢想的问题,被小六弟问出。
怎么做?
一边是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边是兄弟,同胞手足,血浓于水。
凌宗玉艰涩的道:“我不知道。”
不,多么难当。
凌牧川的声音幽幽的,说不出的恍惚,“若是我,无论是谁,因为什么,杀父弑君而承继皇帝位。我都会杀了他。”
飘渺的话音带着几许寒意,“且不论这是人子人臣的本分,纵观青史,就算是真有英明之主杀父弑君继位,带来一时盛世的,于后世子孙,也是隐患不断。”
凌宗玉愣愣的抬头,看向凌牧川。
烛火摇曳,凌牧川的面容有些苍白,少年稚气的面容有那么一瞬,凌厉如宝刃。
凌宗玉轻轻的道:“川儿,你变了。”比起最初见到的那个永远冷淡的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孩子,你变了。可是,凌宗玉苦笑,“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凌牧川绷得笔直的身子在这一瞬松了下来,他似哭还笑的低声喃喃,“不,五哥。我还是川儿,是,是……”
是你的弟弟。
凌宗玉看着他艰难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不知道喝。
凌宗玉强笑道:“川儿,贪杯伤身,这一杯酒,就给五哥了吧。”
说着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窗外依旧是秋夜的寒雨,雨打在屋檐上,点滴雨声,清晰入耳。
只是,那还恍如昨日的少年时光,却越来越远了。
第67章
秋菊一片一片,清一色是灿灿的黄。雨后初晴,空气中带了湿润。
凌疏雪倚在亭内,周围的窗户紧闭,亭内放置暖炉,凌疏雪的身上披了件厚厚的皮衣。
雁雨然只穿了件夏日里的单衫,犹自脑门冒汗,他苦笑着道:“你瞧瞧你现在这模样,还准备去哪里?”
凌疏雪懒懒的道:“还能去哪里,天之涯,海之角。”
雁雨然笑骂道:“你倒是自在了,就剩下我和川儿?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呢,咱爷三个一块儿江湖泛舟去。这下好了,川儿被你栓在了京城,怕是此生再难离开。这孩子现在……”说到这儿,言下有一丝苦意。
就仿佛是当年他们都还年少,曾经的少年梦想,终究抵不上世事的无常。
凌疏雪是如此,川儿也是。
凌疏雪自我开解般的笑道:“要不怎么是父子呢。这小子,长大了。”
雁雨然淡笑着道:“你苦苦留下恒儿,又一心留下玉儿,自己倒是走了。”
凌疏雪笑道:“马上就是中秋了,本当是家人团聚的时刻。”
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凌疏雪依旧笑的淡然,说的从容。
可是,雁雨然却撇过了脸,不忍再看。
凌疏雪兀自的道:“川儿有你在,我是放心的。这孩子,这么些年了,顶事了。”
“恒儿,难得秋大哥看的上他,若他实在不愿意留下,随了秋大哥走,也好。”
“玉儿,这个惫懒的小子”凌疏雪哼了声,道:“真该留下来多读两年书再说。”
雁雨然笑笑:“玉儿也不小了,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上了战场呢。”
凌疏雪嗤笑道:“谁个跟你比?玉儿娇惯坏了的,战场风沙……”说到这儿,反应过来,自失的一笑。
“老了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想那么多做什么?”
门外是怯怯的声音,“父皇。”
凌疏雪扬声道:“进来!”
一个小小的孩子低头进来。跪下磕头。
是他最小的儿子。凌居瑔。
孩子畏缩的模样看的凌疏雪心中微软,温声道:“起来吧。”
凌居瑔起身,还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
凌疏雪看看天色,诧异的问道:“你不是该在书房里吗?怎么到了这儿?”
凌居瑔害怕的抖了起来,结巴着小声,“孩儿,孩儿……”
凌疏雪偏头想了想,问:“可是你淘气了?魏师父是老臣了,性子严厉。父皇明儿跟你说说去,让他原谅了你,可好?”
凌居瑔眼底闪过一抹欢喜,点头。
凌疏雪看着立在几步远处的小儿子,心底闪过一抹怜惜。
这个孩子是云兰的侍女所生。云兰派侍女服侍他,不料那女子能怀孕。
鱼饵被吃,云兰恼怒异常。还是凌疏雪知道了消息,保全了他们母子。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自然是很不讨喜。凌疏雪能做的,不过是保全他的性命罢了。
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一看着这孩子就无端的想起云兰,自然没什么好的脸色。以至于这孩子见到他是越发的畏缩,而他也就越不喜欢。
此刻,凌疏雪看着立在眼前的小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害怕。
仿佛是当年的尘儿,有似乎像幼时的川儿。
凌疏雪温和的道:“来,到父皇跟前来。”
凌居瑔怯怯的抬头看一眼父皇,见父皇不像是要生气的模样,这才走近。
凌疏雪搂过儿子,轻声的笑道:“怎么,你惹的魏师傅发这么大的火气?”
凌居瑔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父皇的话,是孩儿不懂事,师傅布置的功课,好几日了都没有做完。”
身子在凌疏雪怀里僵硬的厉害。
凌疏雪笑骂道:“你整日的淘气个什么去了?”
凌居瑔低声怯怯的道:“不是孩儿不想做,孩儿,孩儿不会。”
局促的神情看的凌疏雪一怔,旋即笑道:“不会就不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又不要考状元去。你是我的儿子,还怕将来没个着落?”
凌居瑔惊讶的抬头,一贯严厉的父皇眼中带笑,这一番话说的理所当然。
他的身子微微放松,小声的应道:“嗯。”
凌疏雪看到雁雨然似笑非笑的目光,自嘲的笑笑:“瑔儿是皇子,将来一个亲王的爵位跑都跑不掉,操心的那么多做什么?就这样,怕将来还轻松些……”
说到这儿,心中酸涩。
若是尘儿痴顽愚鲁,若是当初不逼着孩子们那样的用功,那样的……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是不是,尘儿还能活着?是不是,吉儿,就不会死?
那他现在,是否就已经儿孙绕膝,可以安享天伦了?而不至于如现在这般,这般的……
凌疏雪搂紧了怀中的孩子,自嘲的一笑。
怎么可能。若真是这样,那他百年之后,托付何人?
只是,凌疏雪怜惜的抚着怀中的孩子。你的哥哥们已经这样了,傻孩子,你还小。
你还不懂这些,爹也希望,你这一世,都不要懂得。
怀中的孩子身子不再僵硬,只是沉默的让人心疼。
凌疏雪身上有淡淡的中草药味,凌居瑔从没有靠父亲这么近过,他一时有些呆愣。
他仰头,小心的问:“那爹,不罚孩儿了?”
凌疏雪怔了怔,笑了“不罚,瑔儿听话就不罚。”
凌居瑔咧嘴儿笑了,他缩在父亲的怀中,深吸了口气,中药的味道顺着肺腑沉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挣脱了端端正正的跪下:“孩儿,祝爹爹早日康复!”
小小的个人,还不懂那么多,只是祝福的真心。
诚挚的神色看的凌疏雪心中滋味难明,只是笑着把孩子搂进怀中,道:“好孩子。”
凌居瑔小心的靠在父亲怀里,也不敢动,只是眼底闪烁着欢喜。
几岁大的孩子,这么久的冷落也不知怨,不知恨。只这样一个怀抱,足矣。
凌疏雪无意间抬头,看到了凌中恒站在亭子外面,怔怔的立着。
他惊讶的起身。
凌中恒的神情有些奇怪的悲喜莫辩,他看着凌疏雪,跪下。
凌疏雪心中有一瞬间的欢喜,他起身走到门边,开门。
冷风灌进,他却不知寒冷。
凌疏雪轻声道:“恒儿?”
凌中恒没有做声。
“恒儿,爹让人做了你小时候最爱的菊露霜,你……”
每天都做了,然后每天都倒了。
凌中恒愣愣的抬头,目光越过凌疏雪,看向站在那的小七弟。
呵,菊露霜?只有娘亲知道,他喜欢菊露霜,只是因为,爹喜欢菊花。爹喜欢他喜欢菊花。
菊,花之隐逸者也。
早该知道的,是这样。
凌中恒想要上前应一声是,却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眼前的父皇。
父子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恍若远在天涯。
凌中恒缓缓的起身,凌疏雪明明穿了厚厚的衣服,却单薄的让他心中发酸。他想要说些什么,一声哽咽,都哑在了喉咙。
父子两个就这么无言相对。
良久,凌中恒转身,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凌疏雪默默的看着儿子的背影,闭上了眼。
覆水难收,往昔难再。
眼前还有儿子在他怀里咯咯直笑的小模样,转瞬之间,他的孩子,都长大了。
那么遥远。
凌宗玉趴在床上无聊的翻着眼前的书,外面秋阳正好,他愤愤的看了眼窗外,叹气。
秋漠归进屋的时候他没有发现,还在发呆中。
手中的书被抽走,秋漠归皱眉看着他,“这是什么?”
凌宗玉一个激灵起身,怯怯的看一眼师伯,见他不似是真的生气,才道:“玉儿疼得厉害,这是……”
秋漠归冷哼了声,道:“孙子兵法,十遍。”
凌宗玉悻悻的低头称是。
秋漠归一眼扫过桌案上的狼藉,淡淡的道:“规矩,你都明白。若是没有上药,我不介意给你提醒。”
凌宗玉刚要开口说自己没有药,就愣愣的看到秋漠归放了药瓶在桌子上,顿时哑然。
秋漠归这才道出来意:“你这段时日,老实的呆着,要让我知道你耍了什么小心思,你就只管等着。”
凌宗玉有气无力的应了声是。
眼尖秋漠归要走,才豁出去般叫道:“师伯!”
声音大的有些不正常,秋漠归皱眉回头。
凌宗玉支吾了半天,小声的问道:“那个……风隐翠华,还有没有?”
秋漠归淡淡的道:“那等逆天之物,两瓶已经是难得了,到哪还有?”
回身打量着凌宗玉,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何况,这样的东西,就算是有,一生也只能服用一次。”
看着凌宗玉丧气的模样,淡笑道:“天定有数,你父皇是什么人,轮得到你们晚辈来操心?”
凌宗玉惊诧的抬头,看到的是秋漠归淡淡远去的背影。
不知怎的,内心就释然了,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
旋即苦着脸看着外面的大好秋光:天啊,十遍孙子兵法!他身后的伤可还在叫嚣着疼痛呢。
第68章
中秋月圆,桂花碎影浮动,甜香绕在鼻端,淡淡的。
凌疏雪难得的坐在院子里,怀里抱了个手炉。他的儿子们,都恭恭敬敬的立在身前。
凌疏雪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原本是四子的凌中恒,现在已是他最长的儿子了,其次是凌宗玉,凌牧川,还有凌居瑔。
凌疏雪微微垂眼,掩饰内心的酸涩,淡淡的道:“川儿?”
凌牧川跪下:“父皇。”
凌疏雪低头看着儿子清秀的面容,有那么一瞬的不舍,又忍住了,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辩驳:“你这些日子的忙碌,朕看在眼里,很好。冬日祭祖,朕准备祭告天地祖先,立你为嗣。”
凌牧川惊诧的抬头,有释然,有不甘,也有不舍。
走到如今,那一舟一剑,终于润湿着模糊在少年的梦里面。
威严的声音含了肃穆:“凌牧川,你听着,江山天下,亿兆苍生,皇族命运,从此,就都要抗在你的肩上了。你,凌牧川,我凌家的男儿,承担的起吗?”
凌牧川肃然的看着皇上,前尘往事,一幕幕闪过。那么多疼痛,那么多不甘。
大哥爽朗的笑意宛然眼前,二哥温和而忧郁的面容仿佛含着无限的怨恨,决绝,不甘。
凌牧川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强咽了口泪,恭恭敬敬的叩首:“不肖子孙凌牧川,愿以一腔心血,微薄之躯,一力承担!”
声音虽然不大,却是落地有声,毫不含糊。
看着凌牧川的神色,凌疏雪不知怎的心中一疼。他旋即深吸了口气,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用含着欣慰的口气道:“来,坐吧。”
招呼其他的孩子:“你们都坐下吧。今日是中秋佳节,只是家宴,不必拘束。”
凌牧川起身,顺从的坐在了凌疏雪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