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尘凝视着凌疏雪,仿佛要从这神色中看出一丝半点的不自然来,半晌方躬身道:“儿臣记下了。”
看着凌文尘退下,凌疏雪缓缓靠在椅上。
这孩子,不经意间眼神也锐利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体弱多病温和的近乎有些懦弱的少年了。
川儿呢?这么些日子下来,反倒锋芒内敛了。
磨刀石越发坚韧,只是不知这刀会如何呢?
凌牧川正在凌中恒榻前说笑。兄弟二人各执一子下着围棋。
午后的时光安静的近乎凝滞,淡淡幽香漂浮在鼻端,是茶花。
不知何时就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打在叶子上,蒙蒙一片。
湿润的风吹进屋内,凌中恒一个寒颤。凌牧川笑着弃子道:“不下了,四哥还病着呢,赢了是应该,输了却是趁人之危。”就要起身关窗。
凌中恒忙阻止道:“六弟,莫关。”
凌牧川理也不理,关窗回身道:“毕竟卧床这么些天,经不得冷风冷雨。这个我有经验。”
凌中恒面上微红,毕竟挨打不是什么好事。却被一句有经验弄得微怔。
凌牧川只是望着窗外叹息:“只怕雨越下越大,这一时半会的回不去了。”
凌中恒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闻言笑道:“那你我二人围炉小酌,岂不雅致?”
凌牧川正要回话,却见雨中一个模糊而瘦削的身影渐近,凝神看去,却是凌文尘。
雨丝飘洒,最难防范。凌文尘进屋时头发已湿了。
看到凌牧川是微微讶异,一时尴尬。
凌中恒惊喜道:“二哥!来,坐。”
凌文尘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放在床头,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点心外包装干燥的很,显见是用心护着的。凌牧川的目光在那包点心上微做停顿,笑着躬身道:“太子二哥。”
想再说一点什么,却一时口拙。不知如何表达。
只是望着二哥唇边温和的笑意,心中渐冷。
他来看凌中恒这是第二趟了,也只是弹琴下棋,从不多言其他。
平常处理政务,总心疼二哥操劳,想多做些,只怕二哥多心。
如今的客气疏远,凌牧川更说不出什么了。
凌文尘笑着道起,又似是埋怨般的道:“六弟这回可千万莫要偷懒,江南的政务你熟悉,多替你二哥分担些。父皇可是说了,你若偷懒,他只发落我。”
凌牧川笑着应了声是,趁机道:“臣弟还有功课未完,就先走了。四哥保重身子。”
孤单的背影在风雨中辨不清晰。
凌文尘打开点心外层的纸,笑道:“你看看,二哥可曾记错了?”
凌中恒摇头:“有劳太子费心了。”
一时沉默。
凌文尘道:“不论如何,莫要糟蹋自己。娘娘地下有知,怕要伤心。”
凌中恒淡淡笑道:“臣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凌文尘挣扎片刻,叹道:“罢了,是我这个太子没用。但你要记着,学会保护自己,若伤着了自己,我还是有权罚你的。”
凌中恒轻轻点头。
知道么,你越来越像一个太子储君了。
第27章
这一日是例行的春耕,凌疏雪犹豫再三,带了凌文尘同往。
凌牧川微微惊诧,避开文武百官探究的目光。
凌疏雪唇边有一丝笑意,携着皇太子的手走上御车。
凌文尘神色温和而不失威严。山呼万岁中,马车缓缓驶远。
御田设在山岭之间,仰头青天。山间的空气含了甜香,十分惬意。
凌疏雪在田间春耕半日,便更了便服与凌文尘同游。
往年春耕也是父子同行,不过鲜有机会这般沿了溪涧静听流水潺潺。
满目新绿,盛着全部人间的暖意。凌疏雪笑道:“你今年便满24了吧?”
凌文尘躬身道:“是。”
凌疏雪喃喃:“可该是开枝散叶了。”
凌文尘回头看着夹杂野花的小径,微笑:“回父皇的话,儿的嫡妻张氏有喜了。是日前才得的消息,匆忙间忘了回禀父皇。”
凌疏雪惊喜道:“真的?这要是个男孩就好了。那就是咱们的嫡长孙了。”旋即又嗔怒道:“这么大的事情也忘了说,该打!”
看着这融融笑意,凌文尘心中闪过一抹苦涩。
凌疏雪看向凌文尘的神色也亲近许多,笑道:“听说这半山有一个小庙,庙主的清茶是人间极品,咱们瞧瞧去!”
长长地石阶一眼看不到尽头,凌疏雪走的兴致勃勃,凌文尘却微微喘息。
凌疏雪笑道:“你整日的闷在书房里,这下知道苦楚了吧?”
话犹未尽,一抹寒光闪过,凌疏雪仓促间避开。
来得只有一个人,一身短打扮,蒙着脸也不甚清晰。只是眼中的杀意极盛。
凌疏雪暗暗叫苦,这下可算是大意了。
来人不急着进攻,仿佛猫捉老鼠般戏弄的看着二人。
凌疏雪深吸了口气,率先进攻。
招招致命,是不顾生死的拼命打法。凌疏雪急促间看见凌文尘愣愣的站着,吼道:“傻小子,还不快跑!”
凌文尘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要跑,却听身后凌疏雪一声闷哼,原来手上划破一剑,鲜血长流。
凌疏雪看儿子还在犹豫,越发气恼。手下也更加拼命,一时胶着住了。
凌疏雪打得辛苦,鲜血不停地流失也让他微微晕眩,只是忽然间压力轻了。抬眼却见凌文尘死死抱住来人的大腿。胸前一刀看不出深浅,却也不肯松手。
来人又说不出的气恼,拖了凌文尘在地上走,血肉模糊。
凌疏雪趁着这机会一剑劈下,来人瞪着眼,半晌不能瞑目。
凌疏雪这才感觉衣衫浸湿。山风吹来,冷汗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凌文尘已经昏迷了。失血过多的面容说不出的苍白。
凌疏雪颤颤地抱起儿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坚定的道:“坚强一点。你儿子等着你呢。”
凌文尘恍惚间感觉到有力的臂膀,挣扎着道:“父皇……”
没力气在说话。
儿子?不,尘儿情愿要个女孩儿。不是什么皇长孙,没有什么责任与牵挂。
山路颠簸中,他又沉沉睡着。
春雨没完没了的下了起来。凌文尘的伤势也时好时坏。总是发着高烧。
凌疏雪这日见凌文尘病情稍微稳定,便熬了些小米粥喂他。
凌文尘别扭,吃的辛苦。听凌疏雪有一句没一句的责骂:“平时不练功,这下好了,堂堂的太子,竟如村野鄙夫一般,有剑不知道用,拿自己的身子去硬拼。”
“一点也不机灵,我拖着那人,你就不知道去搬救兵?要你来添乱?”
我要是搬救兵回来太迟了怎么办?你可是已经受伤了啊!
凌文尘一万个委屈,也不敢念出来。只能腹谤。
凌疏雪念累了,也叹了口气,道:“这下知道平时多锻炼的益处了?”
凌文尘犹豫片刻,问道:“父皇手上的伤……”
凌疏雪哭笑不得的:“当朕像你呢,一点小伤哼唧个半天?”
凌文尘终于决定沉默。
昏黄的灯光透过蒙蒙雨帘洒将进来。凌文尘沉沉睡着。
细雨打着叶子,夜里听得分明。凌疏雪守着儿子,恍然忆起那是恒儿为救小六儿受了重伤,自己也是这般守着他。
那孩子,小时候精致淘气的像个瓷娃娃,现在也终是长大了。
云兰云兰,你倒是有个好儿子。为了你这个娘亲,不惜杀朕呢。
杀手是云兰曾经培养出的暗桩。凌疏雪盯着窗外,良久冷笑。
真是个好儿子,为了杀父皇,连哥哥也不顾了。
凌文尘做了噩梦,挣扎着喃喃:“不,父皇!不,不要……”
凌疏雪忙哄道:“父皇在呢,怎么了?”轻拍着儿子。
凌文尘渐渐安静下来,轻声:“儿子一直在努力,一直在。不要废我……”
凌疏雪怔住了。一直在么?痴儿。
不知何时,雨收云散,月光铺洒进屋内。
良久,凌疏雪拍着儿子轻声:“好孩子,睡吧。父皇答应你,会给你想要的公平。”
朕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结果如何,就要看你自己了。
凌疏雪守着儿子,想着即将来到人世的小孙儿,几日来因为凌中恒的抑郁总算稍减。歪着头睡熟了。
第28章
风日晴和,凌疏雪搬了奏折在凉亭中批阅。
凌文尘来请安时,凌疏雪淡笑着道:“伤既好些了,也该回了。”
凌文尘低头不语。
凌疏雪沉吟片刻,道:“一个帝王,最该做到的,便是处乱不惊,在任何时候做出最有利得判断,明白么?”
凌文尘讶异的抬头。
凌疏雪道:“你这次以血肉之身相抗,殊为不智,你自己想想,于国于家,于忠于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递悔过的功课朕看。”
凌文尘怔忪片刻,平静地道:“是,儿臣记下了。”
“一个储君,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你要好好去学,去做。”
凌疏雪的目光含了几分鼓励,看向眼前眉眼温和的儿子。
凌文尘躬身道:“儿子几日卧床躲懒,父皇恕罪。”
凌疏雪看看眼前的折子,笑道:“你身子还没大好呢。都是平日久坐不动的缘故,朕像你这么大,这点子小伤,只两三日就大好了。打今儿起,每日锻炼一个时辰,不可偷懒。”
凌文尘心中一暖,低头称是。
凌疏雪这才温和的道:“下去吧。”
看着凌文尘儒雅的背影,凌疏雪转头淡淡问道:“你是说,他在这时候病了?”
黑影里的人毫无表情的声音:“回主子,四爷确实是病了,据说病的很重。”
凌疏雪冷笑:“这病的可真是时候!”
怕还是心病吧?
树影在地,春日午后的阳光竟无端燥热起来,良久,凌疏雪淡淡吩咐道:“让他搬去京郊的园子静养去,朕后儿回京还要经过他的宅子,没的过了病气!”
一阵风过,经历了几日几夜春雨的茶花终是缓缓飘零,犹带露水的花瓣素白的不染人间尘埃,随水天涯。
凌中恒缠绵病榻两日了,先只是咳嗽,不久便发起高烧来,连日不退,人看着消瘦下去。
这日看着春阳温暖,挣扎这要去院子里走走,下人无法,只得在花架下摆了只藤椅,将凌中恒移至花藤下。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凌中恒称了人不注意偷偷摘下一小串紫花在手中把玩,搭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地,凌中恒满是促狭的看小丫头手忙脚乱。
旨意是这时候到的,皇上身边的侍卫,只一句口谕:“着皇四子搬至尔西郊园子养病,令于后日前搬出,免得朕途径尔地,过了病气。”
凌中恒愣住了,良久讷讷的道:“儿臣,遵旨。”
侍卫也不多说,只告一声得罪,招手让手下帮忙收拾,实则是监督下人准备搬家事宜。
凌中恒立在庭院内,阳光照在身上,却觉得分外的寒冷。只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远远传来下人的惊呼声。
凌牧川听闻凌中恒昏迷不醒,也是吃了一惊。匆匆赶到时,凌中恒已经悠悠醒来,看到凌牧川吃力的笑笑:“六弟,我没事。”
凌牧川抿着唇:“什么都别说了,父皇兴许只是什么事情不顺,正在气头上呢,你等着,我这就去问他!”
凌中恒轻轻摇了摇头:“不,不必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凌牧川跺脚:“四哥!你这说的什么气话!父皇哪知道你病得成什么样了!”转身来到院子。
“你们都且只管照顾好四爷,什么章程,等我回来再说!”
侍卫为难的作揖:“六爷,您看,您这一去一回就要一日余,圣旨如山,只怕……”
凌牧川冷笑:“我四哥病重,不宜动居!若有好歹,谁来承担!”说罢,快步出门,夺马飞奔而去。
凌中恒只是虚弱的道:“收拾的如何?也不要带什么,两件衣物罢了。”
侍卫过来躬身:“收拾的倒也妥帖了,只六爷的话在理,四爷还是先养着病,等六爷回来再说。”
凌中恒咬牙起身道:“来人!”
小丫头过来伺候。
“穿我的话下去,动身吧。”
小丫头惊恐的:“爷!”
凌中恒凄凉的笑笑:“没事,爷我如今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横竖不过有些子发热,不碍的。再说,爷也想念那园子里德荷叶田田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无论你狂风骤雨,还是温煦春风,我还能怎样?父子情谊,一至于斯!
我所能仅剩的,不过是卑微的尊严罢了。
第29章
凌牧川在山脚被拦住了,遥望着山半腰的别墅,凌牧川微微皱眉:“为什么?”
侍卫长陪着笑意:“六爷恕罪,皇上有旨,六爷擅离职守,杖责20,令速速回京。”
凌牧川回头看一眼来路,忽然觉得荒谬。
当年捧在手心,而今不过如是!
听闻皇上太子同时受伤,他这20板子,挨得好不冤枉。
凌疏雪回头看向凌文尘,那孩子安静的立在身后。
凌疏雪道:“你也是来求情的?”
凌文尘摇头:“不,儿子只是劝父皇早些休息。天晚了。”
凌疏雪呵呵笑道:“不必了,你自己回去歇着吧。”
凌文尘缓缓退下。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会成什么样子,但我会向你证明,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江山万里,男儿如剑。
我是你的儿子,皇家儿孙,不是孬种。
凌牧川枕着星辰回府,却碰到了正在等候的雁雨然。
雁雨然淡笑着道:“打皇上那回来?”
凌牧川点点头。
雁雨然叹息道:“你这孩子,是真不想理事还是笨啊?你父皇和二哥同时遇刺,你竟不知道?”
凌牧川低声:“我刚知道的。”
雁落川打量着凌牧川:“川儿,你不小了吧?舅舅知道你想的什么,不论你想的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明白么?”
只知办事万事不理,你小子怕就离白痴不远了。
凌牧川抬头:“舅舅不怪我?”
雁落川笑道:“重情义是好事,咱们又不要当什么万乘之君——当然你喜欢那例外。”
凌牧川第一次听到舅舅这么说,往常只埋怨他悖逆来着,他怔了片刻,方欢喜道:“那舅舅?……”
雁雨然莞尔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今晚有一人就要屁股开花了?还不讨打去?”
凌牧川脸顿时红了,讷讷的说不出话。
雁雨然呵呵笑着道:“今晚上舅舅这来吧。”
臭小子面皮薄,怕自己不肯上药。
凌牧川匆匆说了句:“川儿先去奉旨行事了。“
雁雨然扑哧笑出来,奉旨行事?
看着凌牧川走远,神色也带出一丝寂寥。
凌文尘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请旨去探病。
凌疏雪沉吟良久,算是默许。
凌中恒听到二哥要来,倒没有太多欢喜,只淡淡的笑道:“总算太子二哥还记得我。”
凌文尘鼻子一酸,安慰道:“莫说气话,你犯了这么大的事,父皇不过发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