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我了。就连薇彩和我的事情,都是他们安排的,我一说还有个崔晓凉,事情就完了。你记不记得上回晚会时我爸妈
来了一趟,我当时是真怕,他们掐着我的死穴啊!”
“你的死穴是什么?”
钟秦有些烦躁地搓搓脚,狠狠说道,“钱。”
我们大家最渴望的,都是自由这种只能感觉不能描摹的东西,这该是多么缥缈遥远的希望。
五点半,我和钟秦准时到达了方天娱乐城,我没有心理准备,一下车抬眼便看到男人脑壳上的刺青。张明华!我捏着车
门边缘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钟秦察觉了我突涨的情绪,按住我的肩膀说道,“把车停好别刮碰了,你们赔不起!这车
132万呢!出了事儿你们老板颜面上可过不去。”
张明华那张和身体一样结实紧绷的脸侧过去,背着我们不屑地冷哼一声,抬抬下巴示意别人把车开走,自己径直走向门
口,“请进。”
钟秦停了两秒钟在我耳边道,“瞧,看出来了,对付他好办,我最喜欢这种脑子里空空的家伙!”
看出什么了?
张明华和李江鹏一样,不会阴谋筹权。方才钟秦是在试探这个人,一个不屑于“贵公子哥”的人,一个只能看到表面的
人,心里没有防线,用不着花心思对付。
既然禾嘉禾叫张明华亲自来迎接钟秦就说明这位客人不简单,如果张明华仅仅只能从钟秦的表演中得出——钟秦是个只
会炫耀显摆的有钱人——这样的结论,那么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家伙。
一个不懂得掩饰和试探的恶棍,在失去明目张胆的暴力资本后就该滚回监狱去。警察能抓到的也只有这种人,而林轩这
般出色的谋略家,法律无力制裁。
张明华将我们引到vip会所跟前便停下脚步一句话没说大摇大摆走了,门口穿着金色马甲的侍者毕恭毕敬道,“请您出
示会员卡。”
钟秦掏出一张纯蓝色的卡在门口一刷,那侍者仔细瞧了一眼,“抱歉,您必须出示正确的会员证。”
“这是我父亲的能用吧!”
“抱歉,按照规定,使用他人的会员证必须出示证明。”
钟秦凶神恶煞指着我道,“我来干这种事儿难道能让我父亲知道吗!”
侍者非常知趣并且暧昧一点头,让开了道。钟秦收好会员证,自言自语穿过一旁的通道朝里面的房间走去,“回去一趟
也得有点收获,偷出来还得悄悄放回去真不容易。”
B—447的房间有密码锁,进出门都必须输入7位的密码。和我上次跟随艾平达来时的房间不一样,这回的面积稍小所以
装修显得繁复而冗杂,内室,一台监视器正显示着另外一个房间的情况,在屏幕左上方隐约露出日本军刀一角,难道他
们见面的地点是上次的房间?那圣母浮雕下日本军刀冷峻而略显残忍的摆设我记忆犹新。
“这次是林轩让艾平达来接触李江国的,禾嘉禾暗中将会面地点定在娱乐城里,林轩把艾平达推到浪尖风口说明已经极
其不信任他了。林轩其实并不在乎什么李江国禾嘉禾这些对他将来要做的事情毫无妨碍的人,但,艾家不一样,而艾平
达是他们家族现在,唯一的支柱了。上一次你问我那两句话有什么不同,听不出来吗,艾平达等不及了,他的心脏病—
—没药的话真的很危险,他那次去喝酒差点死掉,不是开玩笑,真的有可能死掉。自毁行为啊这是,他真的会被艾家逼
死。”
钟秦第一次因为急切而显得毫无逻辑语无先后,他比我还紧张地瞅着屏幕中央暂时还没有人的厅室,双手紧握沁了一层
汗。我想在他无头无尾的叙述中竭力找到一个结论或者,本源,一丝丝将记忆向回探索。
我没有想到,钟秦哽咽着,磕碰着说出这句话时,冰锥一样令人心碎。
“艾平达不能让林轩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必须撑着等林轩,离开中国。他不行了。”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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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9点半,李江国才姗姗来迟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他有着狭促而浑浊的眼睛和五短的身材,他与艾平达握手后正式
开始了同样在林轩、禾嘉禾监视下的会谈。这是林轩的圈套,他从我这里无法得逞就只能从其他的,更无防备的人那儿
下手。以他的判断力,只要露出一点点破绽就能挖掘到最本质的想法,我无法使自己镇定,我真得很害怕……会因为自
己的失误害了艾平达。
“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在诺曼底修养,身体还不错。”
“嗯,等什么时候他回国了我再去看望他……今天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李叔叔,我们开门见山直说吧。”我看到艾平达低垂的眼睛闪动着柔和的光芒,他思虑片刻,摆正坐姿,“李江鹏私
自调换我药品的事情,上一次我已经和您谈过了,今天请您来,不过是想要个结论。”
“你想要什么结论?”
“这件事情我会追究下去,到时候漏口大了可不好补。还请再您仔细考虑一下。”
李江国哈哈一笑,前倾身子,肥肿的双手费力地交错起来,“我回去再教育他,有些事,还是不要弄大了这样对谁都好
。”
“这种话我已经听了太多次,机会也给了很多。我请他不要再伤害我的朋友也不作效,恐怕这回……”
“这些事情微不足道。”李江国一挥手,又仰靠在沙发后背上,“你们都是年轻人,还不成熟,难免会你争我斗生生气
,拿这个来说事儿就未免小家子气了,你就为这约我来,小题大做了吧!我刚才还在接见外宾。”
“不是这样!”艾平达的语气陡然变强硬,“这些事情并非微不足道,那位朋友对我而言很重要,如果李江鹏还不罢手
,就别怪我不顾情面了。”
就在这时,艾平达抓着扶手的左手在明显强烈地颤抖,他脸色一变,立刻缩回手去藏在身后并且极不自然侧倾身体作势
遮掩。钟秦扑上前,扭过头大声问,“他说了什么!这笨蛋说了什么!他——”
话音未落,就见艾平达蹙紧眉,颤抖继而漫及全身,他的腿开始很不规律慢慢晃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左手紧攥衣角
,指骨嶙峋分明,捏紧,放松,捏紧,放松,并且有强烈向心脏部位摸索的动作,他在拼命抑制!
“他可能心脏——”钟秦腾地站起来,搓着手来回踱步,“糟了,糟了!”
“抱歉,我去倒杯水。”艾平达看似自然地扶着沙发站起来,脚下微微一顿滞竟然绕过沙发朝西边走去!可那边没有吧
台!他站不稳,但又明白自己暴露了身体状况,想赶快离开镜头,但如果到吧台去倒水,就必须空手无扶持走几步,那
样只会让裂口越来越大!
李江国此刻接了一个电话,他边点头便站起来也在离开监控,就在影像消失之前,我模糊不清看到他压低嗓门说了一个
词,“毁尸灭迹!”
随即,嘶嘶嘶——满幕雪花点。
“钟秦,安静一些。”我拉住已经焦虑难安的男人,坐直身体深呼吸几次,在他抢口再喊出一个“糟了!”之前道,“
他找李江国谈过我的事情?”
“很多次了,每次都在敷衍不当一会儿事儿,就像小学生被欺负了还要去告家长这种事情放在他身上就尤其荒谬可笑,
可他真的很认真谈生意似的找李江国谈了很多次。”
“……我从来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你!”钟秦抱着脑袋声音激昂而急促,“怜生,我们都不是想说爱就能说的人,这种承诺有时候给不起的
,明白吗!他不能那么轻易给你,可我知道,告诉你,他是为了你才和林轩合作的,林轩要走了,他会把在中国编织的
关系网撕烂毁掉,我们这些曾经有不干净关系的人都得遭殃,艾家更是!这种时候就该和禾嘉禾李江国同伙先解决了林
轩再说!说利益,说利益,他现在扭着家族和他自己为了你跟他们抵死反目!这种牺牲你看得到吗!看得到吗!”
为了我,是为了我。真是为了我。
我在钟秦几欲混乱悲怆的只言片语中站起身,虚眯着眼睛,泪如烈酒一般作烧,想不通的直到此刻才全部明晰起来。他
一直那样镇定优雅,那样温柔井然,他说自己累,我却无法给他最适时的理解。他深藏的爱意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
真的,真的不知道。
我几乎全身麻木去开门,在狭窄的走廊上,我看到艾平达微微笑着,失望,疲累。他没有朝我走来,而是站在原地看向
拐角处的男人,苦笑,“我马上就来,林先生。”
我从未带着现在此般仇恨的感情看林轩,他直挺而残忍的背影让我爆发不得,反抗不得。艾平达缓了几口气从我身边走
过,没有丝毫停留。我抓住他的手,真希望让他赶快自由,把他在意维护的一切都毁灭,让他自由!他的家族,还有我
!
“吃过饭了吗?药呢?胃不好生活要规律点。”
“带我过去。”
“……你和钟秦先回去吧,这儿我来应付。”艾平达偏着头摸摸我的脸,弯眼笑得苍白虚弱,“我晚些时候就到学校去
。”
“你失控是因为我吗?”
“你说呢?”艾平达微微推开我的手,却又立刻紧紧握住,他仔细看着我的眉眼和眼中清澈的倒影,清风一般幽然暗语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怜生,我爱你。”
“你别走!别去林轩那儿!”钟秦死死抱着我,我挣动着眼睁睁看艾平达朝前方行去,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林轩看出
了他全部的破绽和谎言,他该怎么弥补因为我而犯的错,他该怎么办!“你他妈的放开我,放开我啊!”
“你去只会让事情更糟!林轩什么都看出来了,都看出来了!别再去火上浇油!别!”
我明明知道前一步就是毁灭却无法不伸出脚,艾平达轻飘的身影给我消失殆尽的错觉,和我妈离开时一样,抓不住,风
烟一样即散无形再也看不到了。我掰钟秦的手,使劲掐,用牙齿咬,咬出血了他也不松手,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忍着比
我更为猛烈狂乱的冲动,他紧箍着我一步步将我拖走,穿过腐烂欢享下流糜败的人群,穿过这用黄金堆砌的酒林肉池,
把我按上车,用安全带把我束起来,一路沿着夜色中央耀眼的沟壑冲向了天际,我听到英兰山在悲鸣。
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方向,我只从自己的角度把所有的事情那么理所当然穿成线,我理所当然认为艾平达和李江国、
禾嘉禾对立,于是会和与他们同样有矛盾的林轩合作。我将他们假想成为了两个阵营,并希冀从中得到庇护利用他们报
复生存,我的两只眼睛,只看到我自己,我只知道自己一路走得多么艰辛,却不知,这样肮脏。
艾氏家族是林轩眼中唯一的钉子。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真心实意合作。艾平达甘愿为林轩所驱用控制,把自己置于最
危险的观察之中,离林轩越近暴露的就越多,全是为了我,为了我而不能与李江国禾嘉禾站在一边。
林轩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艾平达做出这样的抉择,已经没有退路了。
全部都是为了我!
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偿还这种默然无语中已经添负在我身上的恩情和爱意,我该怎么做!
当我幡然醒悟时,狠狠抓住钟秦的领口,我恨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不告诉我,我恨他对我隐瞒!
钟秦等我发泄,等我语无伦次错乱地骂,等我冷静下来,才握着我的手腕,双眼第一次在我面前噙满了泪,他的嘴唇在
哆嗦,牙齿在磕碰,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如此重,“怜生,都是他甘心为你做的,我如果告诉你,就是践踏他的真心
,我不舍得。他爱一个人多么不容易,即使他知道最终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他都愿意那么牺牲,我也心疼啊,我甚至已经
很多次妥协了,我希望他赶快放弃你,如果我能不顾一切把你抢过来,他和你就彻底结束了,他还能回头,我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那么做!他这一生,有多少是自己的,没有多少,没有多少,你能明白吗?你到现在还能明白吗?我告诉你
,从第一次他喝酒送医院开始,他就知道那药被人调换了,不能用来治疗心脏病,他默默忍耐着没有声张不能去医院拿
药害怕被人发觉,他那病随时发作都会死会死!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拿这个资本和李江国合作对付林轩,可——可他不能
那么做了,会伤害你啊!会伤害你啊!顾怜生,你能明白吗,能吗!”
我被这样的真相碾压成灰,我埋着头藏在黑暗的怀抱中,周围涌动着岩浆一般红褐色的热,烧灼,滚烫,会把人焚毁,
会把人连同灵魂一起灭减。
我对艾平达始终欠一份情,带着些许爱怜和卑微,我不知道一份观望可以成为一种信仰默默存在并且升华成为爱,也许
这种爱中,更多的是羡慕和期冀。他得不到的,他无法拥有的,只有看着我去实现并且,越走越远。
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糟。
那一晚,在我和钟秦忐忑不安等待着艾平达归来的几个小时内,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漫长的煎熬,那种渴望却又畏惧的
心情简直是语言所无法描述的,会因等待而变得麻木迟钝,会因等待而持续不断出冷汗,会因等待呼吸急促双目胀痛,
会因等待心脏鼓噪耳鸣头晕,不光是生理上无力承担的痛,那种痛深的要把身体撕裂了。
直到清晨5点多,已经意识模糊的我被钟秦摇醒,他趴在我耳边小声道,“他回来了,想去看看么。”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宿舍,与我们的不同,所有的房间都要大些,他的那一间在左面,虚掩的黑色木门之内,光芒还未
到达。我站在门口,拼命抑制,咬紧嘴唇瞪大眼睛,厚重的眼泪摇摇欲坠,我不能让它们再滴落,不能再用我自己来伤
害他。
艾平达歪歪斜斜躺在床上,地毯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黄色发旧的报纸剪贴也零零散散铺在桌子上,几张照片被棉
线串好横架在屋子中央,颤栗灰黑的照片上拓印着同一个人影,正面的,侧身的,或微笑得意,或无精打采,甚至一点
点藏在暗处自讽自嘲时清艳的眼神都被捕捉定格保存在相片中会永生永世从新到旧陈酒般醇厚绵洌一直存在下去,不会
褪色不会消亡。
艾平达的屋里,到处散落有着我的照片和纸张,从我小学在台上领奖学金到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的合影,从我为了赚取零
花钱在家乡名不见经传的报纸上登载的一首打油诗到参加少年作家征文时的获奖散文,我的生命几乎在这儿回放,我看
到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走到这里,我看到自己那么自由无拘无束的神情,厌世,莽撞,困惑,狡黠,
都在鲜活地跃动变化,艰辛却恣意。
艾平达微微睁开眼,无力地眨动几下再次闭合,乌紫的嘴唇弯出小小的弧度,“抱歉,房间这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