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秋风裹着湿气,吹走了太阳攒了好几天的香味,连溪水也流得快了,李遥安一手拉着马儿,侧过身按住小夏的后脑勺
,微扬起头,下巴抵在他额头上:
“喏,一开始没有这么高的,少说也长了一两寸吧……小夏?”
早夏回过神,揉揉眼睛,勉强笑了笑:“有点困。”
“……困?”这才看见他顶着一双黑眼圈,李遥安诧异道,“昨晚上没睡好么?”
昨晚赶了个好运气,临到黄昏找到一家小店,要说条件,比不上蔡州城里的大客栈,但至少比睡在车里要舒服得多,还能是在蔡
州睡娇气了,换了地方睡不着?
早夏心虚地摇头,脸上又一阵每一阵的发热,真后悔那天要命的主动,捅破一层窗户纸,这下李遥安睡觉搂着他,敢肆无忌惮地
亲了。
夜晚能守着许多的秘密,安静又安全,他不急也不躁,从额头,到脸颊,鼻尖儿上,再到嘴唇上,宝贝似的轻轻柔柔地吻过一遍
,不逾矩,不越界,连呼吸里都透着笑意。
早夏听见了,心里像钻了只小猫挠来挠去,挠得一颗心跳得厉害,可他亲够了,却不知对方的心思,轻轻说一句“睡吧”,再点
一下他的耳朵,把人往怀里又收了收,不会勒得他难受,温暖也不多不少。
早夏绷着一颗心,无比希望他调侃一句:好端端的害什么羞?也能释然了。可偏偏李遥安就是从容坦荡得叫人发指,早夏窝在他
怀里恨得磨牙根儿,一宿睁着眼睛,心跳数了千百下,怎么都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的?”李遥安还在一脸无辜地问。
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明白?少年憋红了脸,自暴自弃地嚷出声:“还不是叫你亲的?”
扭头就走,终于还是改不了毛病。李遥安茫然地眨眨眼,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在溪边笑得直不起腰来,片刻觉得头顶几点凉丝丝
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
忙扯了马儿回去,躲进车里把少年从角落里揪出来,揉进怀里,狐狸似的眯起眼睛:“你害羞了一晚上?”
早夏不理他,皱着眉推他到一边去,探头出去把刁嘴的笼子摘进车里来,对刁嘴道:“说句话来玩。”
刁嘴转转乌黑的小脑袋,金喙轻启,瘪声瘪气地道:
“麻衣神相——不准不要钱——”
“这都学的什么!”
李遥安哭笑不得,翻手把鸟帘子放下,重新摸到早夏,攀着肩膀从后头搂住了,笑眯眯地道:“本来就是你自己要亲的,怎么还
害羞?”
看他无精打采的眼圈儿,李遥安心里又是翻江倒海的笑意,憋不住露了几声出来,看他斜睨过来的目光,拼命忍住了,道:“那
怎么办?以后不能亲你了么?”
早夏咬了咬唇,无奈道:“等时间长了……可能就好了。”
“哦~那是要多锻炼锻炼,”话音刚落,李遥安捏住他的下巴颏儿,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云淡风轻地问,“怎么样?”
许是没有昨晚上的氛围,早夏只觉得心里一软,却并没有昨天那般忐忑慌张,呆了半晌,丧气地道:“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吧。”
这语气可爱得很,李遥安噗地笑出了声,下巴挨在他肩头,听着秋雨打在车厢顶上的声音,闭上眼睛:
“小夏……”
“怎么?”早夏颓颓地反问。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嘴角在笑,他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时一刻都不想离了你,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看他都好看,搂在怀里也暖洋洋的,像个小火炉似的。
少年毫无防备,被他这一句说得脑中空白,歪头看他闭着眼睛,密密的睫毛微动,好一副安心的模样。
早夏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该也做些什么才是,慌乱地摸到他左手一根手指,握住,却是冰冰凉凉的。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早夏走神地想着,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担忧来,微微偏过身子,轻声道:“李大哥,给
我看看你肩膀的伤。”
“……伤?早都好了。”
李遥安奇怪地一笑,依言把衣带解开,露出半边的臂膀。皮肤上结痂都已经落了,余一个浅浅的伤疤,几寸来长,不知什么时候
能好。
早夏看了一会儿,却还是不放心,使了劲儿在肩上捏捏按按,问:“真的好了?都不疼了么?”
“你要不这么使劲,怎么可能还疼?”李遥安轻声一笑,想拿开他的手,“好了好了,这么冻着怪冷……的。”
他忽然顿住,早夏收回手,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你要告诉我。”
“……好。”
早夏抿了嘴角,去车里翻瓜子儿出来嗑,李遥安不动声色地敛起衣衫,趁他没在注意,摸到肩窝里一处地方,使劲按下去。
——啧,这一按下去,倒真的别处疼些。
应该……不会有事罢。
******
一斤瓜子儿快嗑完了,雨还是没有停的趋势,李遥安想看看外头,掀开窗帘扫了一眼,雨雾蒸腾,有个人影正吃力地往这边走,
好大一会儿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个落汤鸡似的女人,她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喘着气敲敲车厢,问道:“有人在么?”
李遥安好奇道:“什么事?”
听见声音,这才看见李遥安正从窗口望着她,妇人颇欣慰地舒了口气,道:“打扰公子了,我正在回家路上,偏巧遇上这场雨,
能容我在车下避一避么?”
车檐短小,遮不了多少雨水,李遥安爽快道:“外头怪冷的,进来避吧。”
那女人一怔,忙摆手道:“不必不必。”
这荒郊野外,少不了提防之心,李遥安失笑道:“夫人怕什么,我们不是坏人,进来吧。”
他说着挑开车帘请她进去,一边对早夏道:“小夏收拾点地方出来,给夫人坐。”
见车里还有个学徒模样的少年,那妇人放了心,一边道谢一边进了车里,把随身的竹篓摆在一旁,抹着额上的雨水苦笑道:“本
来没想到会下这么久,一路走到这儿,实在淋得不行了。”
李遥安不置可否,微笑颔首,早夏看看她药篓里的东西,好奇道:“夫人出来采药?”
“哦?小公子认得?”
“认得,”早夏捧出些瓜子儿放在她跟前,“夫人家开药铺么?”
妇人点点头,微笑道:“在东北边一个小镇里,确实算是半个药铺,不过平日多是给人看病的。”
“那正好,我们正打算往曹州去的,待雨停了,顺路送夫人过去吧,”李遥安看着那药篓,不禁皱眉道,“采药这种活是男人做
的,怎么也不该交给夫人。”
那妇人一怔,苦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家夫……去年刚刚过世——”她顿了一顿,又道:“家里还有个弟弟,与二位年纪相仿
,但刚巧也是整日漂在外头的商人,昨晚上回来好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没舍得麻烦他。”
她答得彬彬有礼,眉眼神情小心谨慎,最后又说弟弟这句,李遥安明白她心有提防,于是不再多问,只道了句:“是我多嘴了。
”
“……哪里的话。”
******
家就在附近,待到雨后初霁,走一会儿便到了。
是一个很小的镇子,街道零散稀疏,高高矮矮的木楼小院,多是寻常人家的宅第,李遥安依着她的指路,在小镇里转了两三个弯
,停在其貌不扬的一座小院前面。
她家的房子不大不小,有低矮的篱笆围成一个小院,院子里搭了葡萄架,许多药材铺在扁圆的筐里,在旁边的木架子上一层层摆
好,本来应该是想晒着的,可下了这一场雨,最上层的那些已经被雨水淋透了。
看见这幅情景,妇人不禁皱眉,但还是恭恭敬敬谢了两人,客气笑道:“辛苦二位了,进来喝杯茶吧。”
“茶就不必了,”李遥安摇摇头,看见车轮上有块铁皮不知何时撬开了,于是道,“夫人家里有锤子么?借来一用。”
妇人走的时候就看见那轮子有些不对,听他借锤子也明白了,点了点头:“公子稍等。”
早夏跟着钻出来,看那妇人放了药篓,从一堆铁具里翻出一只锤头拿给他们,问:“要不要帮手?”
李遥安没说话,接过来对着车轮砸了几下,收效甚微,那妇人见了,一面从袖中掏出样东西往手上戴,一边冲屋里喊道:“冬儿
,出来帮忙!”
早夏看见她手上戴的东西,忽然瞪大了眼睛,道:“夫人,你这——”
“冬儿!不在么?”妇人又喊了一声,生气地嘟囔道,“真是的,说了让他看着药材,下雨了也不管不问,都给我泡在这儿了,
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早夏嘴也张大了,眼睛只盯在她手上,扯扯李遥安的衣袖:“李大哥,你看她手上的东西,那不是我们上回——”
话音未落,那妇人刚好转过身来,一副生气的面孔,却迎上对面两人无比讶异的目光。
“……怎么?”突然被人这么盯着,心里的气也散了,她愣愣地道,“二位怎么这幅表情……”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早夏看得更清楚了——右手的食指上,分明套上了一只熟悉的烟青玉指环。
烟青玉中烟云蜿蜒,各有特色,这青白缭绕,墨点纷纷……早夏那第一次的差池,就差做梦梦见了。
李遥安咳了一声,笑道:“夫人这指环,是从哪儿来的?”
“……公子问这个?”妇人明白过来,看看自己的手,疑惑道,“这是昨儿个那不成器的弟弟给的,干活时候不方便带,所以这
才带上的……有何不妥?”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早夏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
“姐——!”
洪亮得很,有个布衣青年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对那妇人笑道:“姐,你怎么这就回来了?我还去接你来着,这两
位是——?”
他随口问了一句,却觉得自己身边的空气骤然降冷,自家阿姊身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神情却出奇的一致,都
是揶揄到不留情面的冷笑。
……咦,这两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没等他摸着头脑,李遥安眯起一双凤眼,抬起左手,露出指间墨色的指环,微微一笑:
“兄台,你可还认得这个?”
第二十一章:本性志难移
青年看着他俩,脸色变白又变红,干笑一声,打着哈哈道:“原来是你们!快进来坐!”
一边说着,一边拼了命的使眼色,早夏看得一肚子火:“你装什么熟……”
李遥安按住他的手,仍旧笑得面不改色:“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请我请,一路假笑着进了屋。
早夏不忿地跟着,那妇人也看得满腹狐疑,却被弟弟支去厨房,沏茶招待客人。
剩下三人在客厅里对坐,青年笑得脸就快抽筋.雨后的穿堂风一阵接着一阵,他却出了一脑门的细汗。
等到阿姊烧水动灶的声音安稳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这么巧啊……”
“呸!把东西还回来!”
“嘘——!”那人连忙制止,挣扎着扑腾胳膊,“小声点……!”
早夏冷着脸,李遥安抚着指间一圈墨环,慢吞吞地笑道:“还就不必了,把银子补上,一两……”
“一两?!”那人张大了嘴,却还是不得不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道,“不是五钱吗?!我这还搭给你一个,应该便宜点才对吧
?”
“便宜点?我要一两,可不是冲着指环去的,”李遥安终于敛了笑,冷声道,“小夏刚开始做生意,吃亏我们认了,但那天的山
贼是怎么回事?先遇着山贼的人是你,你是不是故意把山贼往我们那边引的?”
这一路的倒霉事,全和这个人挂着钩。要不是他横冲直撞到那商队里去,现下他们说不定早到曹州了。
那人一怔,忙笑道:“哪有什么故意?我就觉得要是人多点,可能就打得过他们了嘛。”
“打?”李遥安冷笑道,“你一把山贼引过来,立刻就趁乱跑了,对不对?”
那人咧着嘴角僵住,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早夏愈发恼火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了自己逃跑,可把别人害惨了!”
知道他忘不掉那几天的日子,李遥安在底下握了握早夏的手,悠然道:“要你一两银子算少的了,知足吧。”
那人苦恼地抱住头,小声道:“真的要一两?少一分都不行?”
“少一分,我就告诉你姐姐,你送她的玉环,是从我们这儿骗来的。”
理亏在前,只能忍气吞声。那人看着二十多岁,饶是李遥安也可能要叫一声大哥,却还是不得不翻出一两银子,掷在桌上:
“好!算我倒霉,服了你们这两个小鬼。”
李遥安毫不客气地收了,妇人端着茶盏进来,没注意这几人之间支楞着敌意,笑盈盈地道:“记得二位公子要去曹州?”
“正是。”李遥安接过她递来的茶,客客气气地答道。
那妇人笑眯眯道:“那就是了,我这弟弟常年在陈州和曹州之间跑生意的,这段路熟得很,回头给你们带个路罢。”
“姐!”李遥安还没反对,那人倒第一个不高兴了,“我在陈州还有生意的,哪有这闲工夫。”
妇人皱了皱眉,板起脸来:“这两位公子好心送你姐姐回来,你不帮也得帮。你姐夫还在时说了你多少次?做这么多年生意都赚
不了大钱,都是你这小器自私的毛病害的。”
“是是是,姐夫赚过大钱,姐夫说的是——”那人不耐烦地挠挠耳朵,道,“我送我送,不过我只能送到陈州,去曹州我就管不
了了。”
看那妇人还要教训,李遥安忙道:“到陈州就好,我们也不赶时间的。”
连自家亲人都这么说,这人的毛病算是看清了,小器自私的生意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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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
自从大梁在汴京定了国都,陈州一日比一日热闹了。
北望京城,南接四方,客商富豪络绎不绝,金货通衢,百姓富裕,小笔生意就能别处赚得多些,大生意更不必说——凡是做得起
的人,家财万贯为其一,地位权势为其二。
所以,李遥安手里虽有大生意,却从来不敢在这儿做。
妇人那弟弟叫季祥冬,是陈州偌大的集市里做小本生意的一员,两人由他带路到了陈州,一路上相望互不顺眼,到这会儿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