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一路的花销都是他的。
驼子掌柜面有难色。
冯承钦不耐烦道:“我们急着寻个跌歇处,有什么难办的,你倒是吱一声啊。”
他说话的口音虽不标准,却和孙有度有几分相似,似是山西大同口音。
其实,自从进到屋内,瞧见另有一桌生人后,冯承钦就丢了标准的官话,改换成了不伦不类的大同口音。他做的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各地口音、方言都有涉猎,此时不敢说惟妙惟肖,但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驼子掌柜无奈地抬手指了指座上的黄芩,道:“那位爷已经付过钱,要了大屋里的一个铺位。所以,您二位想包整间大屋,却是难了。”
冯承钦转头看向黄芩这边。
黄芩和韩若壁也正好瞧向他们那里。
韩若壁小声道:“你瞧,打行的人都住进来了,就证明这不是黑店。”
黄芩不信道:“就凭这?”
韩若壁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了解这个行当。打行的打手武功有高有低,能力也有强有弱,但大多能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凭借的就是谨慎、守规。他们的那些规矩、戒律,都是经年累月押货积累下的,极老道的江湖经验,十分管用。即便新手,武功不高,只要能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也基本不会出错。而打行最重要的规矩,要属六条戒律。这六条戒律在他们眼里真是比皇上的圣旨还重,即使丢了性命,也必须遵守。”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第一条是戒住新店:新开的客栈摸不透人心,不能随意冒险,是以,只要门上写有开业大吉的客栈,他们从来不住。第二条则是戒住易主之店:换了老板的客栈,人心叵测,难保不变黑店,所以也住不得。由此可见,这里早已存在,且掌柜的一直就是那个驼子,不可能突然变成黑店。”
他说的不错,打行对规矩、戒律极为重视,若有人违反必被驱逐出行,因为替人押货,绝非仅靠武功高强就能保证安全,更多的要依仗经验和纪律。而除了韩若壁说的那头两条戒律,接下来的四条是:
三,戒住宿娼之店:打手多为男人,极可能在和娼妇的纠缠中,中计丢货,是以也不能去冒险;
四,戒武器离身: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住在店里,武器都必须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五,戒货、物离人: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要保护的目标不管是货,还是人,打手都不得随意离开;
六,戒忽视疑点:打行的打手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可疑之处,哪怕很细小或无甚紧要,也需密切注视,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黄芩听闻点了点头,心道:客栈是没问题了,但韩若壁能够对这些规矩、戒律如此了解,八成以前劫过打行的货。
这时,冯承钦轻咳了一声,向他们点了点头,又向孙有度使了个眼色。之后,二人一并来到他们桌边。
孙有度很有风度地冲黄芩拱了拱手,道:“‘威武行’要寻个宿头,出门在外,还请这位兄弟行个方便,把通铺的铺位让出。”
未等黄芩开口,韩若壁就抢先笑道:“师傅可是说笑了。大通铺一排可睡二十几人,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你‘威武行’来的总共也不会超过二十人吧,怎的计较起我朋友的一个铺位来?这是行的哪路方便?”
孙有度被他两句抢白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冯承钦‘啪’地一声,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不屑一顾道:“讨吃货,贴你们一两银子,去开个单间吧。”
在他眼里,花一吊钱住大通铺的人,是不可能拒绝一两银子的。
黄芩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看韩若壁要耍什么花样。
韩若壁冷笑了几声,道:“山西来的?都说晋商有钱,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一两银子?打发要饭花子可以,打发我这朋友却难。”
他自己时常喜欢摆阔,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阔,压了他的风头。冯承钦此举不免惹恼了他,话里带刺便是必然了。
冯承钦怒道:“你还坐地起价了不成?”
韩若壁淡淡道:“你可以就地还钱嘛。”
姬连城夫妇见状,起身围了过来。
姬连城问道:“大掌柜,怎么了?”
孙有度道:“人家不愿让出通铺。”
姚兰芝拨开身前的丈夫,温柔一笑,道:“两位误会了。实在是我们打行有打行的规矩,而且夜里轮班看货,大屋内不停有人进出,难免弄出声响,惊扰同屋,碍人休息,是以,本来就极少有人愿意与我们同屋。希望两位能为人为已,行个方便。至于出让铺位的银钱,大家好商量,并无敷衍打发之意。”
实际上,谁都知道打行押货,最看重安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屋子里更容不下陌生人,可她一番话道来,有理得体,丝毫不显霸道强硬,叫人忍不住刮目相看。
韩若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位大姐说话中听。可是,客栈只有四个单间,我已订了一间,你们又要去三间,我这朋友若是让出铺位,就没地方过夜了。”
姚兰芝瞧向姬连城,道:“也不好叫别人没地方过夜,这倒是个问题。”
冯承钦忙嚷嚷道:“你两个都是男人,又以朋友相称,挤一挤,住一间,又有何妨?”
听得此言,韩若壁眼珠转了又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冲冯承钦道:“瞧不出你一身铜臭气,这句话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冯承钦愣了愣,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韩若壁勾起嘴角,弯了眉毛,笑眼迷离,风流入骨地转头向黄芩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朋友,要不我俩就委屈一下,挤一挤?”
“不可。”黄芩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和,但听得出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冯承钦先前以为难说话的是那个又俊又滑的小子,没想到另一个也是一样。
孙有度站前一步,道:“这样吧,拿我的单间同这位兄弟换通铺的铺位好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黄芩没再表示异议。
几人散去,各忙各的了。
韩若壁微有失望似的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不错,有人请吃好的,还有人请住好的。”
黄芩淡淡笑道:“好运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说不定,借着这股好运,公事也能尽快了结,就好回高邮去了。”
看着已在较远的一张桌上,吃喝起来的冯承钦,韩若壁唏嘘道:“瞧那位晋商老爷的穿着打扮,家私何只万贯。”
黄芩道:“他身上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羊皮袄子,可瞧在眼里,总觉比你的要强一点。”
韩若壁死死瞪着冯承钦身上的羊毛皮袄,恨恨道:“不是‘一点’,是‘很多’。他那件袄子的用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草上霜’。”
黄芩显是不知,问道:“什么‘草上霜’?”
韩若壁收回目光,道:“‘草上霜’是羊毛皮的一种,极其难得,因其毛附皮处呈灰黑色,而毫端却是清一色的云白,圆卷如珠,若霜落草上,故命名‘草上霜’。”
黄芩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客商的皮袄要比你的名贵多了?”
一路上,他那件杂色的狗皮袄子被韩若壁取笑了无数次,现下听到韩若壁的皮袄也被别人比了下去,自然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韩若壁唉叹了几声,吟道:“草上霜……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黄芩微怔了怔,道;“你说过,做‘买卖’是为求财,可会对着这句诗发出感慨之人,又怎会不管不顾,舍了命地追逐财富?”
韩若壁倒了碗酒,喝了几口,才道:“令我感慨的不是这句诗,而是我明明知道诗句中的蕴理,却还是忍不住对财富无限渴望。有了它,就能让我吃喝玩乐,享受无度,也能让我的弟兄们不愁过活。”
“你瞧,这世上象我一样,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摇头长叹了一声,道:“知为知,行为行,想要‘知行合一’……未免太难了。”
猛然,他转头看向黄芩,莫名道:“就这,你比我强。”
黄芩哪懂什么知行合一,只倒了碗酒,一口饮尽。
韩若似乎来了兴致,又道:“小时候,在横山,师傅常说我心如明镜,有道缘,能修仙,叫我收拾心思,莫恋红尘,跟他一起成仙。不说成仙是否是他老人家,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我只知道自己做不了道士。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下山捞最多的银子,喝最辣的酒,骑最快的马,追最漂亮的女人,睡最舒服的床,穿最华丽的皮裘……”
黄芩忍不住噗嗤一笑,打断他道:“别吹了。那么多‘最’字,还最华丽……眼前那商人的皮袄就比你的华丽多了。”
韩若壁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道:“滚一边去,你一个穿狗皮袄的还这许多话!”
黄芩见他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哈哈一笑道:“我不说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道:“我娘生我时就死了,我爹被贬了官职,永不复用,穷困潦倒。他寄望于我,要我考取功名,替他再次入朝为官。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照他的意思去做,十三岁时第一次就考取了秀才,使得我爹十分得意。同年,我爹病死了,临死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考取功名。后来我遇上了入山寻道的师傅,一边跟着师傅学艺,一边继续读书,想完成爹的心愿。可惜,功名真不是容易考得,十年寒窗,没试过的人很难知道有多苦。之后连着九年,连考三次,一次未中,也就淡了。再以后,我给师傅留了封信,信上说,师傅老人家,你自己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这才觉得厌了,入山寻道来了。可我还年轻。等我也和你一样,在俗世中滚过半生,享受的享受了,经历的经历了,再回来陪你老人家走那条得道成仙之路吧。然后,我就下山了。”
黄芩有点想接口道‘下山就做了强盗头子?’可心中一沉,没有说出口,换言道:“你师傅入山前恐怕是位江湖高人。”
韩若壁道:“我也曾缠着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就是只字不提。被问急了,就唬弄我,说是人老了,以前的种种过往早忘光了。”
黄芩瞧着他,若有所想道:“是他唬弄你,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道:“你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黄芩喝了口酒,道:“你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听起来很有读书天份。”
韩若壁自嘲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黄芩道:“那学艺呢?听你话里的意思,好象学艺很轻松一样。”
韩若壁道:“可能本质上,我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而有学武、学道的天赋吧。”
说着,他缓缓地一气喝光了碗中残酒,道:“天赋这东西,往往要强大到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黄芩道:“你今日喝的不多,说的却太多。”
韩若壁笑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我从不愿向人提及身世,就象不愿回顾过往一样。过去的,不管是好是坏,都过去了。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丢掉过往,及时行乐,岂非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黄芩沉默良久,道:“你的想法,我明白。”
韩若壁以为他不过一句敷衍,摆手笑道:“这点上,你和我截然不同。以你的为人处事,如何能明白得了。”
黄芩干尽一碗酒,道:“因为很久以前,我好象也曾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哪个别人?”
黄芩稍稍停顿了一瞬,道:“不记得了。”
他停顿的那一瞬极短,不过就是眨了两下眼睛的时间,可韩若壁却知道,黄芩一定没有忘记那个人。
韩若壁故意笑道:“听起来,这人与我兴味相投,无缘结交倒是遗憾。”
黄芩面色如常,接连喝了三碗酒,就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就在韩若壁准备再度开口时,四个‘威武行’的打手被轮换了进来吃饭,恰好坐在二人邻桌。他们坐下边吃边小声说话,腰间的武器也不曾离身。
只听其中一个长着眯缝眼的汉子小声道:“你们觉不觉得这趟货太好赚了,有些蹊跷?”
他对面一个面膛发红的汉子笑呵呵道:“这趟货除了布,就是绢,不及银钱惹眼,极少会惹上强盗。所以啊,有没有蹊跷我不知道,好赚却是一定的。”
又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狠狠啃了口馍,道:“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市价往少里说,也值五、六百两银子。按行里规矩,包吃包住包行,再拿货价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净挣五、六十余两银子,真是不少赚了。回头我们也可以多分点。”
他转头瞧向对面黑面微须的汉子道:“元幸,你说是不是?”
元幸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含糊应了声:“是啊。”
年长的汉子又道:“不过,那个姓冯的是有些古怪,放着京城里那么多家打行不请,偏要多费周折,多费银钱,亲自去山西大同请我们‘威武行’来押货。”
红面膛的汉子想了想,道:“也许是冲着我们名头大吧。”
年长的汉子道:“可这批货不过是些绢、布,也不烫手,杀鸡焉用牛刀。”
眯缝眼的汉子故作神秘莫测的样子,道:“你们知道吗?出发前,姓冯的请行主等人吃了一顿饭。”
红面膛的汉子道:“不过吃顿便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眯缝眼的汉子瞪大了眼珠道:“大惊小怪?不过寻常的一顿饭,就吃掉了二十两银子,你说该不该大惊小怪。”
红面膛的汉子呆了呆,小声道:“比起我们的一顿饭,这实在是太多了。这帮商人真他奶奶的有钱。”
年长的汉子听言,道:“嗯,八成是姓冯的太有钱了,没处使,所以随随便便请人吃顿饭,就要花那许多。”
眯缝眼的汉子道:“原说那些有钱人请客吃饭,别说二十两,就是一顿饭吃掉几百两也是有的,但行里押这趟货,酬劳只有五、六十两,可姓冯的请我们行主吃一顿饭就花了二十两。比较而言,可就有些蹊跷了。”
年长的汉子微作思考状,道:“被你这么一说,是有些怪。不过,兴许姓冯的家里刚生了儿子,又或是纳了房小老婆,人逢喜事的话,请客吃饭总要大方些。”
眯缝眼的汉子摇头道:“哪这么简单。你没瞧见孙爷和姬少爷都出来押货了吗?”
另二人互望了望,大眼瞪小眼,都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
眯缝眼的汉子道:“这事不简单,我不信姓冯的这趟货会只赚几百两。”
他还待再讲下去,却被元幸不耐烦地打断了,道:“这趟货容易是好事,我们一文不花,能赚五十两,就已是爽死了,还管人家赚多少钱干嘛?”
此时,姬连城走到他们桌边,道:“别嚼舌根了,吃饱了就出去,换别的兄弟进来吃。”
四人发觉被二掌柜听了去,忙不迭应下,匆忙跑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