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连城心中暗笑:五十两?你们哪里知道,冯承钦这趟货的押运费,可是五百两银子。
韩若壁慢慢从长凳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冲黄芩道:“炉火太旺,喝的酒又呛,这会儿烧着了一样燥得慌,就想到外面走一遭,好凉快一下。你呢?”
黄芩吃下最后一块羊肉,也站起身,都没抬眼瞧他,道:“你自凉快你的去,我要睡了。”
二人一个朝前门,一个向后门而去。
韩若壁来到门口,正要挑帘,却见棉帘一掀,携着股子冷风,进来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和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这二人目光犀利,均是面挟严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韩若壁不禁停下脚步,留意来人。
二人被他不知趣地堵在了入口处,不免面露厌容。
韩若壁冲二人点了点头,友善一笑,以表歉意。
老者视若无睹,中年人则冷冷回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又耸了耸肩,侧身让过,方便二人往屋子中间去。
这二人进到屋内,也不说话,先以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挑了个空桌坐下,相对吃了起来。
韩若壁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威武行’的打手,可举止、神情又不似其他打手。其他打手轮流进来吃饭时,总要凑在一起,相互说说话,或稍稍打个招呼,可这二人根本不理睬旁人,只管独坐一桌吃自己的。
韩若壁瞧够了,手掀棉帘,一边迈步出去,一边心道:‘威武行’这趟货,真正有意思。
第四章:满腹狐疑难免几番揣想,和盘托出换得一度联袂
姬连城夫妇入住的单间,门窗紧闭,烛火昏暗,壁炉散发出的热量烘烤空气,温热干燥,使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迷茫。
姬连城脱下最外层的厚重棉衣,顺手放在一张破旧的桌上。跟着,他一屁股坐上土床,长长地舒了口气,向后瘫软地仰倒了下去,口中轻声嗟叹道:“好——舒——服——。”
长途押货,身体劳苦不说,精神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任是再强悍的汉子也有疲惫的时候,眼前这一路万里奔波,又有几人能丝毫不松地硬抗下来?是以,途中一旦有机会,姬连城都会令自己尽快放松,好生歇息,以期在最短时间内恢复过来。
细心的姚兰芝默默拾起丈夫的外衣,借着残烛的光亮,靠近壁炉挑架起来,以烤去水气,拢些温暖。
她想,这样一来,明早穿上身时必能舒坦许多。
片刻后,姬连城坐起,催促姚兰芝就寝,道:“夜里要出去巡查,快些歇下,也好多睡一会儿。”
姚兰芝应了声,吹熄烛火,和他躺至一处。
黑暗中,她怎么也睡不着,坠坠不安地小声道:“不知为何,这趟货,我总觉有些不放心。”
姬连城宽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走一趟就挣得五百两,怕是自‘威武行’创建以来,从没有过的好买卖呢。”
姚兰芝道:“冯承钦对外宣称运的是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可我们知道,实际上,布、绢各只有五百匹,其余的都是暗货。我不放心的正是那些暗货。”
姬连城道:“你怕盗匪盯上?”
姚兰芝理了理纷乱的心绪,也不能确定到底怕的什么。也许只是女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心生不安。
她问道:“连城,冯承钦的暗货是什么,你可知晓?”
姬连城在枕上微晃了晃脑袋,道:“不知晓。”
姚兰芝疑道:“每车十个,共四十个货箱,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威武行’的。难不成你们装货入箱时,都没留心瞧上一眼?”
货箱是保护货物的重要工具,是以各家打行都特制有大小、规格不一的专用货箱,用来装带押运的货物。这类货箱多用榆木圪塔制成,可防刀劈剑刺,因此非常厚实沉重。货箱上的锁更是至关重要,通常打行会找当地的制锁名匠,根据需要来专门设计、安装。既然货箱是特制的,各家自不相同,内行人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是哪家打行的。
‘威武行’的货箱无比结实,乃是取用比榆木更加坚固的铁桦木所制。箱上的暗锁也非寻常的铜头铁叶,乃是全部以精钢打造,刀剑难伤。暗锁的设计还特别精巧,必须以大掌柜、二掌柜的两把钥匙合并起来,方可打开。这样的设计是姬于安的意思,一方面更为保险,另一方面,也能大大降低领头人生了贼念,暗里开箱,贪拿货物的机会。
姬连城答道:“明货是我们装的,可暗货是冯承钦的人装的。他让我们先把货箱打开,放置到空地上,把布、绢装进去,然后又命令大家全部离开。之后,他叫来他的人,再把暗货装入货箱。货一入箱,就盖上箱盖,不给人瞧。最后,他叫我和孙爷进去,盯着我俩把每只货箱挨个儿上锁,贴封。我瞧他从头至尾谨慎小心,一丝不苟,确是十分紧张那些货。”
姚兰芝道:“这么说,你和孙爷都不知他后来又装了些什么进去?”
姬连城点头肯定。
姚兰芝更觉琢磨不透,又问道:“我瞧冯承钦平日里废话颇多,所谓言多必失,他话里话外的,就没漏出什么口风?哪怕有一星半点与暗货有关,我们都可据此猜测。”
姬连城道:“没有,他只说五百两银子主要是冲着暗货。出发前,我倒曾起过心思,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货。可孙爷说,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我们只管押货挣钱,瞧不瞧的没甚分别。你想,没他那把钥匙,我也开不了货箱,自是只能作罢。”
姚兰芝明白这是孙有度一贯的作风——他觉得,打行只管押货,不问其他才是本份。
停顿了一瞬,姬连城又道:“我后来又想,就算缠着孙爷得了钥匙,可行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行里的规矩又是‘暗货见不得光’,实在不好自坏规矩。不过,几个鼻子灵敏的兄弟曾在货箱边,嗅到过极淡的茶叶香。他们猜测暗货可能就是茶叶。也不知是不是。”
姚兰芝不明所以,道:“茶叶?若是茶叶,何需藏着掖着,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运?”
在家时,她常见家中长辈闲时泡茶来喝,权作生活调剂,就以为茶叶是每家必备的,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现下,听说冯承钦的暗货竟然可能是茶叶,当然觉得诧异。
在姚兰芝的概念里,茶叶这种东西,实在没有掩人耳目的必要,何必如此神秘地走暗货。
姬连城道:“原来我也不明白,后来问了人才清楚。在咱们大明,茶叶这东西和盐一样,是不准私自贩卖的,只能官家独营。可官家的定价太高,管得也不是很严,就有不少有门路的商人,暗地里做起了贩黑茶的生意。”
姚兰芝奇道:“茶叶又不是什么非有不可的东西,从小到大,我就不爱喝茶。真不懂他们为何冒风险,去做这种生意。想来又赚不了多少。”
姬连城侧身搂住她,笑道:“你不爱喝茶没关系,可关外胡人不能不喝。他们跟我们吃食不同,是以奶食,牛羊肉为主,全无菜蔬和果品,若是再少了茶叶,是要生病的。对他们来说,茶叶和盐一样,是非有不可的吃食。”
姚兰芝这才了然,道:“竟然是这样。”
姬连城又道:“说起来,贩黑茶和运私盐颇为相似,都是极赚钱的生意,你只需瞧瞧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盐枭,就知道茶叶这生意有多好赚了。”
姚兰芝舒了口气道:“若真是茶叶倒没什么了。我听说,胡人马贼只要金银珍宝,不要货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姬连城替她掖了掖被褥,道:“我也听说过。想来可能是胡人马贼只会打打杀杀,不懂做生意,货物到了他们手里,只怕也销不出去。”
姚兰芝点头道:“不过也不能太大意,关外也有汉人马贼,据说比在关内时还要凶悍。”
姬连城笑道:“别多想了,你不睡,肚里娃娃还要睡呢。”
姚兰芝甜甜一笑,闭上了眼睛。
黄芩回到屋内,先收拾了一番背囊和腰袋,而后径自上床,合衣而卧,留了一灯荧荧,没有吹熄。
他的脑袋才一沾上枕头,窗外立时传来几下弹指之声。
这弹指之声极轻微,是敲在窗框上发出的,虽于静夜之中,仍然几不可闻。
可黄芩不但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一睁眼,翻身坐起,随手一掌,劈出一股掌风,把烛火刮熄。
就在烛光甫暗之际,他的人已落至窗下。
将窗户悄然揭开微微一线,黄芩向外张望出去,但见一人负手站在窗外。
黑暗中看得十分清楚,正是韩若壁。
黄芩低声道:“何事?”
韩若壁一晃身离开窗前,到了门边,悄声道:“外面冻死了,快让我进去。”
黄芩沉吟思忖了一瞬,推手开门。
门才微开一半,韩若壁已闪身而入,身法之轻快灵活,宛如一缕轻风,毫无半点声息。
待关上门后,黄芩要重新点上火烛,韩若壁却阻止道:“莫点灯,点灯引人注目。”
黄芩依他所言收了手。
二人于黑暗中相对。
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可瞧见对方模糊的轮廓,韩若壁只觉黄芩的那双眸子异常明亮,心下顿时一片清朗。
黄芩没好气道:“深更半夜,找我做甚?”
韩若壁笑道:“今日入住之人,你不觉有些可疑吗?”
黄芩抬手一指,道:“入住之人中最可疑的,不就是你吗。”
韩若壁收了笑脸,道:“我不跟你开玩笑。那个商人,‘威武行’的两个打手,还有那趟货,都十分可疑。”
黄芩摇头道:“但凡商人大多那样,一身铜臭,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可疑的?难不成你记恨人家的‘草上霜’盖过了你,没事也要寻些事端?”
韩若壁连叹三声,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不做捕快真是可惜了,可见我于人于事,观察细微,分析得当。怎的这会儿却不听我分析细说?”
黄芩点头道:“我好象还说过,你不做戏子真是可惜了。那你是不是打算演出戏让我瞧?”
韩若壁眼波转动,嘻嘻一笑,道:“只要你有心瞧,我一定演得了。黄捕头想点哪一出?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的《蟾宫曲》;还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西厢记》,又或者……?”
黄芩哪知他真会这许多曲目,心生不耐,上前推搡他,作出逐客状,道:“哪有这等闲功夫看戏。快走,快走,我要睡了。”
韩若壁就是不肯走,口中道:“不看戏也罢,可你就一点好奇心没有?”
黄芩见他死赖着不走,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道:“有话快说,说完就走。”
韩若壁一眯眼,道:“那商人看起来一副暴发户作派,可骨子里绝不似外表那般简单。”
黄芩应了声,道:“哦?”
韩若壁道:“他那山西大同的口音是装出来的。”
黄芩‘嗯’了声,道:“原来你也知道。”
韩若壁愣了一瞬,道:“你早瞧出来了?”
黄芩点了点头,道:“此人在客栈外共说过三句话,都是地道的官话,但进到客栈里,瞧见有你我在后,就转换成了山西大同的口音。”
韩若壁道:“所以我说,他八成并非来自山西,而是极可能和你一样,自京城而来。”
黄芩反驳道:“‘威武行’的那些打手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山西口音。谁规定京里的客商,就不能到山西做生意?你怎知他不是从山西办了货,找了打行,直接押货出关的?”
韩若壁回道:“正如你所说,京里的客商自可到山西做生意,他若真是从山西办的货,就完全不必改换口音。否则,不等于脱裤子放屁吗?”
黄芩皱眉道:“你好殆也是秀才,怎的说话如此粗鲁。”
韩若壁笑叹道:“入了江湖多少年,耳濡目染惯了。或许,再假以时日,就没人能瞧出来,我韩若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了。”
黄芩沉默了一阵,缓声道:“我能瞧出来。你那番‘盗亦有道’、‘劫亦有节’的理论,岂是一般江湖人想得出来的。”
韩若壁瞪圆双眼,鼓起鼻翼,猛然笑道:“我就说你是我知已。”
黄芩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说回那个商人。”
韩若壁道:“那个商人改换口音,必是心虚作祟之下的自然反应。对于我们这种陌路人,他想隐瞒什么?又能隐瞒什么?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的来路而已。所以,他定是从京城来的。”
黄芩沉思片刻,心意已有些变动,点了点头。
韩若壁又道:“‘威武行’那几个打手的对话你也听到了,连他们自己都觉出这趟货蹊跷,可见必有问题。”
黄芩又点了点头。
韩若壁洒脱一笑,道:“我这人生性好奇,碰上这种疑问重重的事情,又怎忍得住不搞个明白?”
黄芩再三点了点头,而后一脸认真道:“你说的都有理。可我不懂,你想搞明白,自去搞你的,跑来找我做甚?”。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本想借着出去凉快的机会,探一探骡车上是什么货……无奈他们的防卫极其严密,想要靠近骡车,势必会被发现。”他停了一瞬,神秘道:“你道这押货的‘威武行’是什么来头?”
黄芩笑道:“叫‘威武行’的多了去了,我哪能个个知晓。”
韩若壁凝神道:“每辆货车上,都插着枝‘姬’字旗。”
黄芩微惊道:“难道是‘八方风雨’姬于安?若来的是他,你最好把那好奇的性子压下,收了一肚子花花肠子,否则被人家的暗器钻上百八十个窟窿,我就真要把你埋在关外了。”
韩若壁道:“我知你是不想多管闲事,可这趟货真有古怪。我仔细查看过远处的车轴印,深入冻土,绝非他们说的布、绢一类,定是装载了极重的东西。另外,看那两个押车的头领,一个五十不到,一个三十出头,再听打手的对话里,分别称呼他们为‘孙爷’和‘姬少爷’,定然不是姬于安。”
黄芩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之前,他只觉那个暴发户样的客商、威武行的人,以及他们的货都与自己无关,是以明知有疑,也不曾多想。眼下听韩若壁这么一分析,又听他说车内载了极重的东西,莫名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这趟货会不会和他要查的案子有关?
此念一生,黄芩不免心下松动,也生了心思,想去探一探‘威武行’的货。可他明知韩若壁心里别有鬼怪,自是不愿被他瞧出真实意图随便加以利用。反而,黄芩想,也许可以借此要挟韩若壁吐露真言,也未可知。
见黄芩的表现仍十分冷淡,似是对此毫不关心,韩若壁一时无法揣度他的真实想法。
稍倾,黄芩冷冷一笑,道:“依我看来,你断不会只因心生好奇,就冒险去探人家的货。”
韩若壁苦笑道:“你那点捕头心思,怎的老用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