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的酒灼的烫人,却可以使他暂时忘记所有的痛。
昏昏沉沉中,总想起慕容泓恪。即使知道那个温暖的怀抱只会留给那个叫赵桓微的高贵皇子,可是曾经有一瞬,他也误
以为那是可以属于他的怀抱,可以贪恋的体温。
在黑暗中飞得太久,明知那是火焰也会奋不顾身。
已经过了三日,慕容泓恪并没有审问他。他猜慕容泓恪并没有昭告天下质子是假一事。
漠北的颜面总要顾全,但慕容泓恪定然已经派下人马暗中寻找赵桓微。若在外面,他倒有兴趣看看实力不俗的四将军怎
么和天下第一楼里的几位高手过招。
想到这,他眯起眼睛,不禁笑了笑。将手中最后一点酒饮尽。
思绪渐渐变得混乱而模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躺在冰冷的地面,迷迷糊糊的,有时就会想,慕容泓恪应该是恨着他的吧,即使他再好,在慕容泓恪面前永远只能是赵
桓微。
赵桓微的白衣翩跹,赵桓微微醺时浅浅的笑着说话,赵桓微永远病着的孱弱的身体,还有赵桓微早已习惯的奢华。
慕容泓恪永远不会知道,曾经,他和赵桓微有多么的不同。
永远都不会想要知道。
记起慕容泓恪看他时陌生冰冷的眼神,恍惚间,突然感到一种心痛。
不知已经沉沉睡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抱起自己向天牢外走去。
他知道那是慕容泓恪。
心口一痛,嘴角却偏偏轻轻翘起。
慕容泓恪定是还没有找到赵桓微。
如果找到了呢?
不敢想,却也明白,此刻被慕容泓恪抱在怀里的人将不再被需要。
慕容泓恪的温柔,像一杯鸩毒,饮鸩止渴,只能伤得更深。
他倔强得从不低头,然而,心痛不会骗人。
大宋来使数月后,世人皆知,九皇子赵桓微宠冠大燕后宫。
整日整夜睡在慕容泓恪的金帐,同榻而眠,相拥而醒。
靠着软垫看慕容泓恪整衣洗漱,有时兴趣为之,亲手为他系上腰间饰物。然后躺在金帐里,任慕容泓恪为自己搭好最爱
的天蚕丝软被,威仪万丈的走向朝堂。
从来不是珍惜自己的人,却也不再挣扎,安稳的接受慕容泓恪的关心。
御医开出的方子,十几味古怪的药材。
只要慕容泓恪配得出,他便乖乖喝下。
甚至听到坊间流传赵桓微成为慕容泓恪的男宠,他却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仍然在暗处寻找着赵桓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人马还在江湖上寻找,天下第一楼迟早会顺着蛛丝马迹找到慕容泓恪这里来。
只是,不要太快就好。
第八章:梅花酿
抽出一张雪花宣,用狼毫笔写下:漠北熊胆两钱,天山雪莲一钱,碧瑶池紫丹罗三钱,长白山红参五钱,鹿茸一钱,西
北泽国百色花一钱,洞庭潇水,文火。然后递给慕容泓恪,笑吟吟说道:“燕王伤我至五脏,若想知道赵桓微的下落,
不会连这些补药都舍不得吧。”
慕容泓恪望着眼前的人,太陌生,又聪明的厉害,这个人能揣摩出人心,却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看起来羸弱得像一只
易断的纸鸢,却又比谁都坚强。他一笑,你便知道他又有打算,你却只知他不为天下。若说是为着自己,却总是使自己
受伤。
“你是谁?”不自觉,慕容泓恪问出口。
“给我点时间,我会告诉你。”
纸白的脸色连笑容都黯淡下去,他定定望着慕容泓恪,像一种决心。
慕容泓恪书房里,非颜拿起方子看了很久,说道:“禀王上,是一剂强心健体的药方。药性很猛,短时间内可以让人身
体复原,只是,”冷笑一声,继续回道:“漠北熊胆,天下最苦的药,只怕他喝下也要吐出来!”
慕容泓恪点点头:“拿下去,照他的方子抓药。”
非颜是慕容泓恪将军,杀人无数,却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医生。只是许多年前一场变故,他已经不再治病救人。
他曾说过,世人待我凉薄,我为何要施恩天下。
言下,是少见的刻薄。
开出的方子煎好了亲自呈给慕容泓恪,浓浓的药味里透出几种花的清香。
“你喂我。”床上的人偏着头,苍白的脸色映得眸子更加漆黑,他望着窗外,浑身透着淡淡的草药香。
慕容泓恪没有说话,坐在床边,用青花瓷勺子舀一勺棕褐色的汤药,吹凉,喂进他嘴里。他微微皱着眉,咽进去,然后
眼睛不自觉红了红。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
这味最苦的药,只有慕容泓恪亲手喂他,他才有勇气喝下去。
“苦么?”最后一勺药送进他嘴里,慕容泓恪问道。
看了看空着的药碗,疲倦的闭着眼睛,靠在绣着金牡丹的垫子上,倔强说道:“不,甜的。”
他不再言语,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半月余,雪融尽。早春将至。
慕容泓恪一日日见着他身体恢复。虽然还消瘦,面颊气色却是好多了。
初八,立春。
慕容泓恪在天园找到他。很久没有人住的园子,冷清,没有人的气息。
穿着青色的长衣,站在廊子里,半挽着的长发插过一只青玉的发簪,清逸脱俗,他侧着身,眼底望尽苍穹,尽是冷冽。
这样的眼色,是慕容泓恪不曾见过的。恍惚间,想起他来的第一夜,尽是醉意,掩抑不住忧伤,与现在恍若两人。
这才是真正的他。
旁边是一坛新开的梅花酿,半开的瓶口,飘出一缕梅花香。
慕容泓恪走到他身后,静静而立。
“赵桓微还活着。”没有回头已经分辨出慕容泓恪的脚步声,那么熟悉。
“我知道。”谈到赵桓微时,慕容泓恪的声音永远是冷冷的,透着一丝谨慎,他纵然爱赵桓微,却也决不能容忍别人拿
赵桓微作为威胁自己的筹码。
“天下第一楼的人会来,”他从怀里拿出两块碎玉,放在廊子栏杆上,“把这个给他,他就会带赵桓微来。”那是两只
鹰脚上的青玉,拼出一个古篆的“静”字。依旧是一个淡淡的背影,静静的,只有微风拂起一丝长发。
慕容泓恪拿起玉,转身向外走去。
不忍再看那人单薄的身子,谪仙人一样,徜徉在人世间这样残酷的游戏中,仿佛不知何时便会消逝。
慕容泓恪竟是莫名的心痛。
“慕容泓恪,你爱过我么?”这是他第一次叫慕容泓恪的名字,却那么熟悉,宛若暌违千年后的重逢相遇。
“我爱的人,只有赵桓微。”慕容泓恪停了停,始终没有回头。
坚定的脚步消逝在身后,只剩满室的冷清寂寥。
“我一直都知道的……”
只是不死心,明知道答案,听到他亲口说出,依然会感到痛。仰头喝下一大口梅花酿,温润的酒带着诡异的颜色顺着嘴
角溢出,滴答落下,仿佛心碎的声音。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第九章:碧云海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至少在九皇子来之前,对我好一点。”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卧在榻上,和慕容泓恪讨价还价。
“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容静。”那么漫不经心,陌生人一样随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慕容泓恪抬起头,望着他:“天下第一楼是你的?”
“不,天下第一楼是沈璧泱的。”尽管李容静才是一直打理天下第一楼的人,尽管所有的事物都由那个叫李容静的人做
主,但天下皆知,天下第一楼的楼主名叫沈璧泱。
慕容泓恪愈发猜不透他,他无法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李容静的武功天下第一。”而他,毫无武功,久病之相。
“喝下化功散,再用砒霜,丹砂调养半月。”闭着眼睛,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洛水半月,他换掉赵桓微,废了自己一身武功,变成一个和赵桓微一样的病秧子。
慕容泓恪一凛,这个人,竟比自己还狠。即使是对自己,要达到目的也毫不怜惜。
那无法无天的态度,却又极其冷静自制的作风,如此费心的的一切,目的究竟是什么?
慕容泓恪就那样静静看着,等待着一个结局。
慕容泓恪不曾想到,也许这个人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片刻的温暖,一个能陪他作戏的人罢了。
熬过漫长的冬春,初夏终于缓缓而来。
李容静变得愈发嗜睡,沉沉的呼吸,不再像以往一样眠浅。即使是白天也常常显得精神不济。
“我陪你出去走走,想要去哪?”慕容泓恪见他整夜未睡又显得困倦,不禁有些担心。
“恩……想去草原看看。”
从西门出了宫道便是草原。
慕容泓恪用毡毯裹了赵桓微在怀里,纵马越溪十几里。
晨光熹微,广袤无垠的草原沉睡在暗色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白色的羊群接天而动,白如流云在天际流转绵延到面前。
松了缰绳,任马匹载着两人信步于羊群中,漫无目的的向前。
李容静仍然安恬的靠在慕容怀中睡着,低下头,便能感到浅浅均匀的呼吸,额头的汗结成晶莹细密的珠粒,在浅淡温柔
的晨光中像点上淡淡的一层金。
早春四月,最是清凉舒适的时候,怀中人的身体却早已损毁到不堪忍受的程度。慕容泓恪掌心附上额头替李容静拂去汗
水,默默收紧手臂将李容静冰凉的脸颊贴在自己胸膛。
初生不久的羊羔从未见过马,咧咧跄跄跟在高大的汗血马后,撑在马儿精壮的后腿细声咩咩叫着。
晨辉在瞬间冲破天地相接的雾霭,从天的一角慢慢掀起白昼的帷幕。
一切都如同初生。圣洁,美好。
起伏的山丘。
流动的羊群。
浩瀚的草原。
马上沉默相拥的人。
有牧童临溪净手,浑然不觉有人靠近。仍是自顾自唱着古老的民谣调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
上古的调子清凉悠远,伴着出绽的阳光一点点飘散在青碧的草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怀中人不知何时醒来,和着那童音轻唱。一高一低浅浅荡荡却也别有味道。
李容静的声音失了童稚,只着点粗哑,低涩的宛若瀚海中久违的一抹回音,经了金戈洗礼打磨,带着厮杀后久违的平静
。
翠色的海,白色的云,谁又敢说是这广袤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宰!
第十章:风中刃
“我小时,也曾见过一次这样的风光。”容静闭上眼,仿佛眼前又是那骁马嘶鸣金戈作响的边塞战场。“父亲悄悄将我
捆在身后,从他的铠甲下就能看到这样的天地。”
枪挑咽喉,马跃万里,直到硝烟散尽,直到云朵一样的羊群悠闲的被牧人赶回草地,那仿佛人间炼狱一样染着血的草原
就又变成最安详的天堂。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慕容泓恪,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牧民。那时我在想,能守得住这番
宁静乐土的人该是何等的英雄!”
慕容泓恪极目而望,万里山河宁静安详,那是燕主的铁马为他的子民打拼下的百年福祉。
此刻,这个铁血帝王却像草原最平凡的男人那样听着怀里人琐碎平静的回忆,猜想那些只属于怀中人的过往。
“燕主一手打拼的塞外之景,天下第一琴师凤沧音的致臻琴技,能闻见其一,李容静这一生也该知足了。”仿佛在谈着
晚上牧羊回家要吃些什么,李容静的嘴角带着平凡的笑。
凉风徐徐而过,慕容泓恪轻吻着李容静飞扬的云鬓,紧紧将他裹在怀里。
怀中的男人,竟看透了自己心中真正的天下。
第二天,一个使者带着一封盖着燕王狼印的手札飞马向大明皇宫。另一个则怀揣密函又悄悄踏上大宋的土地。
这便是李容静的任性么。
在天园的夜空下,摆下酒水,宴请燕王。
女儿红,空坛在廊亭外碎了一地。
暖暖的风吹过芦苇的叶尖,扰的微醺的人很惬意。
李容静醉了,脸颊微红,却极安静,没有表情的脸,认真望着慕容泓恪。
这一刹,才是真正的李容静。
不似赵桓微的微醺而笑,却是越醉越清醒,冷冽的像藏在风中的刃,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前这个人如开坛的醇酿,只有一点一滴的品,才能从仿佛一眼就可望穿的假象里品出醇香。
然后,再不是慕容泓恪印象中的那个赵桓微。
再没有案头谍报里爱穿白衣的青涩少年。慕容泓恪渐渐发现,李容静竟是极不喜穿白衣。尽管那一身雪色在他身上是那
么风华绝代,轻灵脱俗。
问及,李容静只是笑笑说:“一身缟素,只有父亲去世时才穿过的。”
凤沧音来的时候,华盖步辇,意气飞扬。一袭红衣,背着一把绝世古琴,骑在玉白骢上青丝飞扬。长亭十里,鼓乐齐鸣
。
李容静得知,轻扬嘴角:冷骁然的宝贝,果然有趣。
喝酒,品琴,谈笑。
李容静每日与凤沧音在天园相聚。倾盖如故,无所不谈。
这些日子,慕容泓恪没有来。
凤沧音看着日渐憔悴的李容静,心里五味陈杂。
十五月圆,两人皆醉。
李容静靠在亭子边,不经意露出一段手臂。累累刀伤,新旧交错,让人触目惊心。
凤沧音看着面如白雪的李容静不由得心痛。世间情爱无数,能够彼此相爱却得是多么偶然的意外。
李容静爱上了燕主慕容。而慕容爱上的却又是谁?
凤沧音临走前,带着一坛长安酒找李容静:“跟我走吧。若他爱你,断不会伤你如此。”
“我早知道,他爱的是赵桓微。”
长亭危栏,伊人望月而待,只道当时已惘然。
第十一章:容主
李容静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慕容泓恪叫来御医看了好多次,都说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李容静只是淡淡一句,“累了,需要好好调养。”慕容泓恪就陪在李容静身边,喂他吃饭,陪他喝补药。
“你这样,我会真的以为,你爱上我了。”李容静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
慕容泓恪没有说话,却把李容静慢慢抱在怀里。那一秒慕容眼里的心痛说明什么,李容静不敢猜。
这世上也会有人爱上李容静了么。
可是,已经太晚。
真正的赵桓微终于踏上草原。
后面跟着天下第一楼第一剑曾豫楚和毒药师颜歌离。
朝堂上,赵桓微一袭素白缎长衣,和李容静几分相似的脸素净无邪透出一丝稚气,却少了李容静的从容。
“桓微此来,是要带走一个人。”磁白的脸精致无暇,像一个被精心保护的瓷娃娃。
“若我不放呢?”满是挑衅的意味。
“我定让天下第一楼踏平大燕!”
“哈哈,好!泓恪恭迎天下第一楼,送客!”燕主的眼里只有狠绝。
冷眼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这个人,就是他爱了十年的赵桓微么。
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轻易的放手,此刻他想到的竟只有天园里那面容苍白的人。
错了么?错了。
李容静不是赵桓微,他早该知道的。
只是他不知,错过便注定一生!
天园的小厮在殿外求见。
“公子求燕王允颜曾两位公子到天园一叙。”
“送去的补药都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