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指引一般扑闪着来到,在者仁眼里它就像魔法车。者仁上车的时候上错了门,被司机吼叫着从前门赶到中门才得以上车。上去后买票,幸亏人不多,否则他的行李该没地放了。售票员给了票后让他把行李往里放,他放好行李瞪大眼睛望着窗外,仿佛要一眼看穿了北京似的,贪婪地望着每一栋房子,怎么也看不够。售票员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向前方。
天还是黑的,在慢慢转亮,大年初七的早晨道路上人不多,路两旁灯也不多,者仁其实望不到什么。但是淡蓝色的北京可真美啊,他那时想。
车子一路摇晃,天越来越亮,玻璃上的水汽凝结成了一副美好的景画,像青春在时间的河流上倒淌。一转弯,者仁看见了梅兰芳大剧院,脑袋里就充满了梅兰芳、京剧等等掌故和想象。接着他按照事先查好的线路下了车,转下一辆去北影的公交。上车投币后天已全亮,他可以完全看清这个城市。这时他看见车厢里贴着一张告示,小字写着“占用一个客位的行李需另购票”,想起在刚刚的车上售票阿姨并没有要他为那个大行李箱买票,也许是看见自己搬行李箱太辛苦了,“北京人真好啊”,者仁心里想。
没几站到了蓟门桥,者仁拖着行李下车,他知道往北走,行李箱在盲道上扑腾扑腾直响。两旁的树木,树叶都掉光了,却有一番北国的风光。者仁一点也不觉得冷,他觉得很兴奋,整颗心都在扑通跳。走到北影门口时格外开心,这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掏出手机看着手机背景,那是一张北影校门的照片。拿出来和现实对照,相差无几。他准备去找之前网上看好的旅社,便来到一间报刊亭前问路。
“老板,请问蓟门桥哲学旅社在哪?”
“什么?哪个旅社?”
“哲——学——旅社……”者仁一字一句地回答。
“不知道,你到桥那边去找找吧”,老板缩回了头。
者仁只得拖着行李去高架桥那,但是那一片根本没有旅社,他只好过桥去马路另一边寻找。
北京电影学院门口的这条马路太复杂,道路中间夹着公园和古建筑,还有一条河,所以桥特别陡特别长。者仁过桥时先搬行李上阶梯,又要搬行李下阶梯。这时已是早上近9点了,坐了一晚上火车,还没有吃过早饭,就在这搬了一早上行李。冬天的衣服厚重,那箱子本身又过沉,肩膀上背着的单肩包又碍事,桥走到一半者仁手已经勒得通红,箱子差点拉得他掉下桥去。他停下歇会儿,站在北三环上望着桥下的轿车疾驰而过,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头一次离开家这么远,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搬着行李找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旅馆,他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到马路对面时,桥洞里躺了个乞丐,仿佛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者仁想我不会也像他这样吧,若干年后,在北京露宿街头。他边问路边进了蓟门里小区,在里边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便进了一间地下室旅社,想暂住一天,找到好的再搬。
一下去,一种湿润又腐烂的潮气扑面而来,地上仿佛有水又仿佛没有,一间间小黄门里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四周墙壁像挤压一般朝他靠近,让他透不过气来。老板开口50一天,他还价到40,老板不停说:“我们这有人长租半年呢,你多租几天没事”,边说边打开那人的房间,屋子里堆了一堆货物,者仁心想这货物要是掉下来会不会砸死人。
他租了一间,一张床一个电视一个衣柜,没有窗户,拉开灯时以为进了监狱。者仁放下行李去洗手间。两个穿着睡衣的长头发女孩含着牙刷在里面,洗手间里充满消毒液的气味,拖把摆在盥洗台旁边,滴滴答滴着脏水,让人作呕。者仁心想自己要是住这里半个月估计要疯掉。锁上门上楼梯,回到平地上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感觉空气是这么好,好像又活过来一样。
他出了蓟门里小区,在问完第四个人依然没有答案的时候,者仁自己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发现了哲学旅社小小的招牌,脏兮兮的,马上要垮了的样子。老板人很胖,留着平头,坐在玻璃窗里慵懒地看着拳头大的黑白电视。
者仁看了几间房后租了最便宜的一间,窗户靠着马路。西土城路上车水马龙,振聋发聩,者仁只当没听见,起码还能望见车,比刚才的地下室好太多。他先租了一个星期,加上300押金,一共790块钱给了老板。八张崭新的粉红色老人头交给老板的时候,者仁心里想起了一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等红了之后,什么钱赚不回来。每一个来艺考的孩子都是这样想的。现在正是艺考的时候,各省小孩从四面八方赶来,北影中戏附近的旅馆酒店一年就等这一个月,水涨船高,什么都贵。来晚的人,平常一两百的房间,就算开价六七百也得住,要是没有房间了,就只能去睡肯德基麦当劳。来艺考的孩子都是要大把花钱的,不花钱不行。这叫投资,也叫付出,所有人都清楚。
那要是没红呢?谁管!每一个来艺考的孩子都坚信自己能考上,嘴上对人谦虚地说自己希望不大,心里都是舍我其谁的态度。者仁太明白了。
出了门朝一架过街天桥走去,路旁高大的梧桐全部都已经零落,一派萧杀气氛。铁质的天桥走上去铛铛直响,十分好玩。
逛饿了他想找点吃的,想起蓟门里小区有不少吃的,便回小区吃东西。这个小区对于者仁来说是个神奇的存在,煎饼摊、烧饼摊、糖葫芦、烤红薯、烩面、豆沙饼、牛肉饼、清真拉面、驴肉火烧……者仁置身其中眼花缭乱,好多都是没吃过的,简直不知道吃什么好了。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全国美食大汇合的地方,一切都与以前不同,太多选择让饥肠辘辘的他口水直流。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煎饼。这种煎饼跟他之前吃的不一样,个大,酱厚,撒上满满的香菜和葱白,薄脆是他之前吃过最大薄脆面积的两倍。他付了钱捧起热乎乎的煎饼,咬一口,白色的热气和小区里人声鼎沸搅起的白色雾汽混合起来,发出诱惑的香味。煎饼极大,他却几口吃完了。吃完他马上找水,跑进身边一间超市,买了水就喝了一口,急忙忙付钱。
身边有一个黑衣服的小胖子也在付钱,他一转头,对者仁说:“你也是来艺考的?”
“是啊,你也是?”者仁问。
“战友……”小胖子笑着伸出了手,同者仁握手。
者仁看他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没想到已经这么老于世故,连忙把手伸出去,同他紧紧握了握。
“你在哪住啊?”
一出了店子,者仁以为就各走各走的,没想到小胖子这么自然地发问,者仁便和他走在了一起。“我在前边住”,者仁指了指哲学旅社的招牌。
“哦,那儿啊,多少钱一天?”小胖子耸耸鼻子,他皮肤白净,剃着短发,口音介于普通话和北京话之间,听不出是哪儿人。
“70,你住哪儿啊?”者仁还想买豆沙饼,但看小胖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就没买了,跟着他一起走。小胖子似乎一开始就想带者仁去哪,便说:“离这不远,去看看呗?”
“好啊”者仁笑得很开心,没想到这么快就交上了朋友。
小胖子带者仁去他住的地方,一路上问者仁要考什么专业,者仁回答表演和戏文,他便侃侃而谈这两个系多热门、多不好考。不一会儿到了他租的房子,是地下室。没有窗户,连电视都没有,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小胖子拉开灯,者仁看见地上的矿泉水壶,像汽油桶一样,者仁问:“你喝这个?”
“嗯”,说着便抬起来喝,“这方便,而且量多……你喝不?”
“不了”,者仁摆摆手,研究墙上的贴画。
“给你……”小胖子拿出一袋核桃牛奶给者仁,者仁不要,他硬塞给者仁:“喝吧,挺好喝的……”
者仁喝了起来,问他考什么专业。
“导演,但是今年没开导演班,我考不成了,只能考戏文”,小胖子喝着牛奶说。
“为什么要考导演?”者仁张大无辜的眼神问。
“导演多好啊,多牛逼!想睡哪个女演员就睡哪个,你说是不是?”小胖子笑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
“是……”
“我其实去年考了导演,过了,拿了文化课准考证,全国第十一名。”
“好厉害……”者仁赞叹。
“但是你为什么在这里,没去读啊?”者仁想了一下又说。
“我高考的时候发烧,就考了语文一门,剩下的都没考了,躺在医院里,烧41度,后来好了之后看高考成绩,只有语文,145分。”小胖子牛奶喝完了,袋子捏成一团丢在地上。
“不是吧……”者仁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时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抬头望着小胖站在他面前,高大得像个巨人。
小胖接着说:“你知道145分在我们那是什么水平吗,语文要想考满分多不容易。如果我没发烧,现在就在北影里边儿读书了”
者仁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个水准啊,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北影的文化课准考证啊。
小胖看他愣神,便拉起她说,走,出去转转吧。
者仁跟着他盘盘曲曲出了地下室,又活过来一次。
第十四章
小胖带着者仁逛了一圈北影,讲这个楼是干什么的,那个楼是干什么的,讲自己最喜欢的导演是希区柯克,和他的每一部电影的牛逼手法,者仁听得入迷。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吗?《后窗》,它就是让一个人在窗户里观察其它人在干什么,表现每一个人的生活,这个电影实在太牛逼了,你一定要看看。”
“嗯,好……”
“你最喜欢什么电影啊?”小胖问者仁。
“我还没想好呢”,者仁老实回答。
“别没想好啊!到时候考试,老师肯定会问你这个问题,你怎么回答啊?”
“我不清楚,到时候再说吧……”者仁看见走到了北影书店门口,就拉小胖进去。他看了一下,拿起《艺考考试指南》和《戏文系考试题目精选》问小胖,“我想买这两本书做做,你说可以吗?”
“买了没用”,小胖不顾老板就在旁边,大声回答,“要知道的早知道了,不知道的做了也没用。”
“那我做了求个踏实吧……”者仁付钱买了下来。
出了北影门口,上过街天桥的时候,下午的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者仁开始感觉到温暖。小胖突然问:“你知道拉片是什么吗?”
“不知道……”者仁回答。
“拉片就是把一部电影不停放,正过来倒过来放,大家讨论,讨论完接着看,挑重点写总结,写影评,这就叫拉片。北电的学生上课就是看电影,晚自习就是拉片……”
者仁打断道:“你为什么一会儿叫北电一会儿叫北影?”
小胖挥挥手:“管它的,爱叫什么叫什么,只要能进去就行。”
“也是”,者仁笑起来。
“你知道蒙太奇吗?”小胖回过头问者仁。
“知道啊……”者仁吞吞吐吐的回答。
“那你说说。”
“蒙太奇就是把一个画面切换到另一个画面,通过……通过两个画面的对比……展现特点什么的……”者仁只是以前模模糊糊看到过,所以回答得不自信。
“其实蒙太奇就是剪辑”,小胖盯着者仁眼睛,一边点头一边说,“你要说别的可以说一大堆……说白了就是剪辑。这些老师都会问的,你要提前想好答案。”
小胖和者仁走在天桥上,桥下的河流已经结了冰。者仁很少看见河结冰,想着这能不能上去走一走。远处太阳隐匿在乌云之下,风又烈了一点。
“你冷不冷?”小胖问者仁。
“有点。”
“咱们回去吧,顺便去看看你住的地儿……”
刚走进蓟门小区,者仁忽然想起自己行李还在地下室旅社,便说,“我要进去拿点东西,要不你先走吧,别等我了”,便进去拿行李。退完房取回押金上来,小胖早就不见了。者仁把行李搬回哲学旅社,想着小胖刚才说的话“明天报名你要早点去,去晚了排好长的队”,便收拾好准备早点休息。窗外面放鞭炮的声音持续不断,可是那晚者仁却睡得踏实极了。
第二天早上者仁五点起,摸黑在楼下提壶热水去厕所洗漱好后,便出了门。五点半的京城沉静而安详,只有驶过的车声表明着特有的安全感,车声和风声一起跑过者仁的心底。夜幕中的北京好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道路的尽头也许有人唱着无声的京剧,狭长的胡同里也许挂着暗红的灯笼,无数的情节上演又落幕,让人难以窥视分毫。者仁把羽绒服帽子盖在头上顶风走过天桥,天桥上风更大了。冻得他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赶紧用餐巾纸擦。月亮挂在天边,天一点也没亮的意思。者仁想自己是不是起得太早了,可不一会儿进了北影校门后,看见报名的桌子前赫然已经站了十多个人。
者仁排在后面,掏出手机看时间等报名。他回头望望,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女孩,门口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女孩透过把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羽绒服,看向者仁,黑夜里她的眼睛闪着光,鼻梁很高,皮肤很白。
她忽然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啊?”
“我?没有吧,我第一次来北京……”者仁抓抓后脑勺。
“你是不是要考表演啊?”她问。
“你怎么知道?”者仁诧异地问。
“呵呵,看得出来嘛。我叫梁晓燕,你呢?”
“我叫者仁。”
“你是哪儿人啊?”晓燕问他,围巾里透出白气,看得出来她很冷。
“湖北,你呢?”
“我是浙江的……啊,下雪了!”晓燕小声叫出来。
者仁抬头看天,一片片白色的雪花落下,是那种和南方截然不同的大片雪花,者仁看着它们从自己耳边、鼻尖飘飘扬扬地下坠。
“真的下雪了……”者仁呢喃。“是啊,好冷啊”晓燕附和,跟者仁聊了起来。或许聊起天来才没那么冷吧,来京艺考的学生,都想多交几个朋友。
冬天的清晨,雪开始下大起来,预备把脚下的水泥地涂成全白色。队伍越来越长,聊天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是又活泼又兴奋的样子。“看来今年考戏文系的人很多啊,你看那边舞美的都没多少人排队”“是啊,喜欢戏文的人多嘛……”“可不一定都是喜欢才报的……”
“你最喜欢哪个作家?”晓燕一边问一边呵手。“三毛。”者仁自信地回答“她的书我都看完了。”“怎么都是三毛,我几乎问每一个人,他们都说是三毛……”“不会吧,我身边没有喜欢三毛的啊……”“反正太多人喜欢三毛了……”“那你呢?”“曹雪芹”“是吗,看来《红楼梦》读过很多遍吧”“嗯,十几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