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属性分类:现代/悬疑推理/未定/正剧
关键字:流明,重乔,兰妲,推理,京剧
须知这年头虽不像前清那时,梨园行里上上下下全是带把儿的,
但早些出师的演员毕竟清一色是男人,男师传女徒,多有不便,
已成了名的角儿更是怕出事坏了名声,轻易不肯收女弟子。
故而整班均是女子的髦儿戏班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少数中的少数,唱大戏的女人家也还是窑姐儿居多。
序章:开场
民国七十六年七月十四日,总统蒋经国发布正式命令,宣布中华民国台湾地区自同月十五日凌晨起解严。
******
金倚大清早出门慢跑归来,正赶上在报社打工的邻家高中生骑着每踩一下踏板就发出吱嘎噪音的老旧自行车,在挨家挨户地
送报。
从脸上挂着厚厚酒瓶底眼镜与清爽笑容的大男孩手中接过今日的报纸,金倚自然而然地瞟了一眼头版标题,而后随着「啪」
的一声,方才顺路买的早点不自觉脱手落下,豆浆由砸破的塑胶袋中流出,在早已满布猫狗屎尿的柏油小路上又添了一道乳
白的泼溅痕,缓缓渗进还散着热气的两套烧饼油条里。
「唉呀、金姨您怎么了?」男孩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下车,也顾不得停好自行车了,抢着替金倚收拾那一片狼籍。「衣
服没沾到吧?」
「没事、没事,只可惜了一顿早点,还是跟王婶家买的呢。」金倚笑笑从男孩手里接过还兀自不断滴着豆浆的塑胶袋,今早
的早点怕是要另外张罗了。「难为你了、还帮我捡这脏东西。」
「这点小事不用在意啦!金姨您没事就好,就当我是替我那爱看您唱戏的老子娘尽点心意吧!」男孩拍拍又是豆浆又是尘土
的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笑道:「再说您也不是今早头一个这样失常的,老杨司令看到报纸啊,一失手把小半缸酱瓜都
给合在他那鬼灵精孙子头上了!看来这解严可真把大家吓得够呛啊!」
「是啊,大家虽然都偷偷传说要解严了,毕竟谁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我家里那些大人们也都这么讲……唉呀、一聊开就忘了时间,我还得接着送报纸呢!先走啦!」
「你路上小心点、慢慢骑车啊!」
目送来去如风的男孩背影远离,金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报纸上,有些怔怔的。
真的、解严了吗?那么,这三十多年来,关于那个人、那些事,那些个问了千百次总得不到解答的种种,是不是就可以有个
结果了?
******
隔日一早,金倚比平常更早起床梳洗,结束固定的慢跑与练功之后便留了纸条和早点给好梦正酣的丈夫,接着驱车前往位于
内湖的国光剧艺实验学校。
兴许是因为这日起得绝早,直到金倚走进校园,都还可以在校内各处看见低年级的小孩子们一脸痛苦练着劈腿、跨腿,大点
的孩子有的排排站着,在师傅的锐利眼神盯着下咿咿啊啊吊嗓子,也有靠墙拿顶的,一张张脸憋得都成了活关公。
金倚看着这些年轻孩子练起功来那又怕拉筋疼痛又怕师傅板子的模样,不由得想起自个儿少年时,也是如此这般在这里苦过
来的,当时的师父还要更严呢,讲话略不敬些,轻易便是左右脸颊各挨上俩锅贴,说是不打不成器、祖师爷不赏饭吃。偏生
她娘也是学校的师傅,别的师傅打过了,回家娘还要再教训一次,惹得全班同学都笑她是个「吃双份儿的」。
心里想着往事,一边和路上的敎习师傅们有一撘没一搭的寒暄,那些学生或有几个认得她的,也会分神问候几句,对此师傅
们倒是睁只眼闭只眼。
曲曲折折来到教职员宿舍其中一户门前,金倚知道,依她拜访对象的辈分,早已不需要日日早起盯着学生练功,但毕竟是吃
戏饭的,多年的功夫那是片刻不曾荒废过。此时仅管学校外头,台北城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这屋子的主人肯定早已练完晨
功,现在想必正在听她珍藏的那些老唱盘呢。
果不其然,刚开门呢,屋里便传来谭鑫培的《空城计》:「……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隐约
还有人低低和着的声音,金倚闻声一笑,大跨步迈进屋里道:「妈,今天解严啦,那件事您可不能不给我说说了吧?」
******
「戒严时说不得、问不得的事儿那么多,倚哥儿你咋就非提这事不可?」
老唱盘已经暂时关了,高龄七十六岁的金兰妲老太太责怪起女儿来,中气十足,一点不显老态。虽说眼下满是皱纹的脸早已
看不出当年被称作「陆光之花」的名角模样,身子骨倒还很硬朗。
「谁让您每次都拿戒严当理由搪塞我呢?」金倚上次被母亲如此责备,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想到说好说歹、硬磨软
耗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才说服母亲放下心给她说当年的往事,便觉得纵要她此刻再被师傅打个双份儿,也是值的。「呐、
先从爸说起吧?他长得个什么样子?您可还有留照片?」
「哪还有什么照片?纵有,白色恐怖那几年也都扔了。」
「扔了!怎么、连一张都没偷藏起来?」
「都是些惹麻烦的玩意儿,藏那劳什子要做啥?」金兰妲啐了金倚一口,道:「真那么想知道,你自个儿照照镜子不就得了
,我也省得在这说些有的没的。」说着便作势起身,金倚忙打躬作揖,撒娇地拉着金兰妲重又坐回摇椅上。
「哎、是倚哥儿小孩子不懂事,可我想知道的不只是爸的事嘛!」金倚笑道:「那几年在大陆到底出了什么事,求您给我说
一说吧!」
「你这乱来的性子,天知道是像着哪个!」佯怒说完这句话,金兰妲盯着金倚半晌,方悠悠道:「好吧,你既想听,我就给
你说说……」
第一章:开锣戏《天官赐福》
民国十九年,大年初一。
正是年味浓厚的时节,昨夜几乎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撑着没睡,直等到过了年才围着桌子坐下来吃顿团圆饭,但年初一却仍
是个得早起的日子,平剧团「屠家班」自也不例外。
天还没亮,金兰妲就让父亲金纳打炕上给唤醒,说是有急事,让她快点梳洗更衣准备出门。偏生兰妲从小没了娘的,虽是姑
娘家,性子却野得很,除夕跟着班里看了连台的堂会 戏不说,晚上又是讨压岁钱、又是争着吃金银饽饽,闹腾了一日,夜里
先已睡得少了,更是小孩子贪睡,此时要她早起,如何办得来?一个翻身便想继续蒙上铺盖睡觉,亏了金纳手快,一个釜底
抽薪,将整床铺盖连兰妲都给拽到地上。
这一下乍然碰到冷冰冰的石板地,任她多会在床上挺尸,也得猛一下惊醒过来。兰妲只得不甘不愿地起身将铺盖折好放回炕
上,回头从角落的缸里舀水洗脸,一边睡眼惺忪地问在一旁收拾他那把宝贝胡琴的金纳:「阿玛,大过年的,啥子事这么急
呀?莫不是昨儿个堂会唱砸了,赶着收拾包袱走路吧?」
「兔崽子口没遮拦!」听见这话,金纳反手便是一个爆栗敲在兰妲头上,怒道:「大过年的,谁让你胡乱说话触霉头了?也
不怕你阿玛喝一年西北风,啊?」
「哎、是我不好,问错话了嘛……」兰妲揉揉被打的地方,扁嘴道:「既没唱砸人家堂会,那究竟是啥子事这样急嘛?」
「屠老板交代下来,让你找流明学《三娘教子》,学好了晚上好上台……嗳、手脚麻利些,怎么好意思让人家等?」
兰妲闻言大惊,原本虽还有些困意,此刻那些瞌睡虫也全给赶跑了,忙问:「怎么找我唱堂会?咱班里可不是唱髦儿戏的呀
!」
须知这年头虽不像前清那时,梨园行里上上下下全是带把儿的,但早些出师的演员毕竟清一色是男人,男师传女徒,多有不
便,已成了名的角儿更是怕出事坏了名声,轻易不肯收女弟子。故而整班均是女子的髦儿戏班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少数中
的少数,唱大戏的女人家也还是窑姐儿居多。
就说屠家班班主屠二才吧,打他十八岁满科起,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可从未收过女弟子,更何况兰妲在班里的身分只是个
琴师的女儿,并不曾拜师学戏,无怪乎她要惊讶。
「就是流明哥唱得不好,让屠爷面子上过不去,也没有要我一个十岁孩子去三娘的理不是?」擦乾手,兰妲从箱里翻出前些
天新做的红棉袄来,一边穿一边问道:「再说了,我看流明哥唱得很好啊,就说昨儿个《大登殿》吧,东家还打赏了副新头
面不是?」
「你这娃儿今儿个是怎么啦?多嘴多舌的。」金纳收拾好胡琴,弯下身子给兰妲理衣服。「谁说了要你去三娘来着?就你这
身段儿?我呸、那扮相能看么!是昨晚上东家老安人看流明唱得好,点了戏,让他今晚唱《三娘教子》,偏咱班里没娃娃生
,屠老板是要你去倚哥!也不过勉强凑合凑合,没人真要你坐科的。」
「可这也不通哇。」兰妲偏着脑袋,想想还是不对,「没有娃娃生,怎么还答应接这戏呢?就是拒绝不了,也该上别的班子
借一个来呀!慢说我是女孩儿,让个门外汉上台,屠爷就不怕咱屠家班的招牌给我唱砸了?」
「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好问!」金纳又是一个爆栗往兰妲头上敲过去:「让你唱不必给戏份儿 !屠老板前年砸了大把银子讨好
吴佩孚手下一个亲信,说是想讨个官儿做,这下倒好,人家蒋介石北伐可伐到他头上了,到现在还缺银子呢!哪儿来的闲钱
请外人唱戏……穿好啦?穿好了快走吧,你知道流明几时就起来吊嗓子了?这样磨磨蹭蹭的,要让人家等多久?都知道他疼
你,可你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哪。」
爷儿俩行到门口,金纳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转身嘱咐跟在身后的兰妲道:「等会儿见了屠老板,你可千万记得问好,要再
像方才那样说胡话,不用我捶你,屠老板先就撕你的嘴!」
「知道了,阿玛。」兰妲乖巧应声,却又忍不住学着金纳的声气道:「咱们快走吧,这样磨磨蹭蹭的,要让人家等多久呀?
」
******
尽管金纳一路火烧屁股似地催,无奈兰妲人小腿短脚步不快,等他爷儿俩提着胡琴接近廊下,也已过了卯时,那儿早站了几
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屠家班的班主屠二才,一旁站着的是青衣花衫张流明。
屠二才远远瞧见金纳牵着兰妲过来,当即高声调侃道:「唷、兰妲你这可不是迟了?昨晚上玩野啦?」虽是实话,仍说得兰
妲老大不高兴,又顾忌着金纳出门前的警告,嗫嚅了半天,只得勉强忍下,扭扭捏捏地给他三人拜年。
屠二才见状大笑:「看看、这孩子是嘴服心不服呢!」戽斗状的下巴随着笑声一抖一抖,看着竟不像个唱老生的,反透出几
分丑角的喜感来。因此唱花脸的陈度仓私下老爱拿这点取笑:「老屠啊他可不是老生唱得好才唱老生,是为了遮丑才唱老生
哪!要不你说说、脸盘儿生得那副德行,没拿髯口挡着,他今天哪能成个角儿!」虽是笑谈,却也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竟真
信了。
屠家班的成员虽不信这轶闻,见到屠二才笑起来那模样也不由得忍俊不住,可他总归是个班主,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
嘴软,再怎么样胆大包天,也不能当着面取笑戏班子的头啊!金纳和兰妲也只能强忍下笑意应付了几句,好在屠二才来此只
为说点话、权做个开场,因此只略交代负责教戏的流明几句,便离开替晚上的堂会做准备去了。
屠二才前脚刚走,流明马上趁着金纳不注意,和兰妲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整个班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除了金纳
之外,就数流明和兰妲最亲。
兴许因为流明是孤儿,对一出世就没了娘,单跟着金纳过活的兰妲别感亲切,他见金纳琴师的工作不得闲,便时时帮着照看
这小女儿。不仅坐科时如此,即便今日他早已满科出师,在菊坛也算得上是个角儿了,对兰妲仍是疼爱有加,时不时分她些
好吃好玩、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今日由流明负责教这出《三娘教子》,不仅双方都倍感轻松,也有些对时对景的趣味。
历来教戏须由讲戏始,先得说开这台上演的悲欢离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让演员明白了前因后果,揣摩好剧中人情,接着才
能教戏词、唱腔。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兰妲虽是从小在戏班里长大的,却也不能省了去。
「这《三娘教子》呢,说的是薛子奇和万子渊一同出外经商,留下薛家妻妾三人。路上万子渊染病死了,可薛子奇的生意不
能等呀!于是他便殓了万子渊,托人扶棺回乡。
「谁知这报丧的糊涂,竟将死人说成了是薛子奇,于是那三名妻妾一下可都成了寡妇啦!大娘、二娘都不愿守寡、守穷,自
改嫁了去,唯有三娘王春娥一心守贞,与老仆薛保同心协力抚养二娘所生之子薛倚哥。
「这倚哥也不枉三娘悉心教导,一应科举就中了状元郎,衣锦回乡之时正遇上也成了大官的薛子奇,三娘由小妾成了双份的
诰命夫人,正是世间女子的榜样。
「正因如此,这戏又有叫做《双官诰》的,只是这名只在演全本时方用,像咱们今晚只唱《机房训子》一折,那戏单上便只
贴《三娘教子》,你可听明白了?」
流明边说着,金纳在旁亦不时提点几句,讲一段,兰妲便应一声,待得理完剧情,又是讲解角色,好容易才开始一声一句地
教唱,让金纳在一旁拉胡琴指点工尺。
这下可快得多,一则二人本就熟稔,相处自有其默契,二则兰妲毕竟是班里养大的娃儿,十年下来就听也听烂了,这回学戏
,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唱得倒也有板有眼,行云流水一般。——可这就流水到一句道白上却给硬生生止住了,任凭流
明教了十次百次,兰妲学着念来就总少那么一味儿。那流明虽说脾气好,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卯上了非得教成这句不可,两
人就这么乾耗着。
「来,兰妲,你再听一次,听好了就跟着念一次,明白吗?」流明说着,自摆起架势念道:「妈呀!你要打,生一个打、养
一个打,打人家孩儿,好不害羞,好不害臊吓!」
「妈啊……」兰妲头一个词才刚起音呢,背后倒先响起了个娇滴滴的女声来:「哎唷唷、这可错啦!兰妲啊,这段儿唱得是
《教子》,可不是《哭灵》哪!你喊得也未免忒惨了点儿,给谁报丧呢这是。」
来人身穿大红绣凤的高衩旗袍,虽已近中年,一张俏脸仍旧风韵犹存,却原来是屠二才的小妾蔡翠翎。从良前是八大胡同的
红倌人 出身,唱花旦、彩旦的,扮相和跷工都极好,只是风尘里打滚久了,又仗着给屠二才生了个儿子,平时是处处地争强
要胜,班里但凡唱旦角的,多少都吃过她的亏。
流明见兰妲不开口,知道她因被翠翎取笑,心里难受,金纳亦不好护短,便四两拨千斤回护道:「没有的事,人家都说『千
金话白四两唱』,本来道白是比较难学么。我当年唱这段儿,叫得还要更难听呢!兰妲已经表现挺好了,翠姨说着玩的,别
往心上去。来、咱们继续……」
「流明你这不是言不由衷么?」翠翎见流明态度软,亦发地骑到头上来了,碜人的话一句又一句往上添:「兰妲要真唱得好
,你何苦还在这儿一遍遍地教?讲真格儿的,这还得怪金琴师平时太疼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薛倚哥那怕打的心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