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温暖中含着萧瑟,洒在他身上,无声又无息。
傍晚时分,山中刮起了风,一时寒意骤起,柳延起身准备进屋,却在一转身间,眼角瞥到了低矮院墙外,逐渐枯黄的光景里,一抹葱绿的影子。
许久不见的小松树精,在这个即将万籁俱寂的时节,重新站到了院墙外,正犹疑着,不知要不要进来。
柳延本能的要走过去给他开门,脚步却在刚刚迈开的一瞬间停滞,没有可能的事,他又如何能擅自给出希望?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顷刻柳延便打开了院门,望着那有些愕然的,依然单纯的脸,道:“许久不来,我道你离山了。”
小松树精摇了摇头,望了他片刻,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院内,并未看见想的那个人,眉间隐隐有丝失落,道:“我是离不了太远的,只是回去修行了。”
“不进来坐坐么?”柳延道:“有你喜欢吃的桂花糕。”
“……不了。”小松树精说,低下头,这才看见他衣襟里露出的一截蛇身,只一眼,小松树精就察觉到了异常,那蛇身细了许多,再不是印象里的粗壮骇人,心里惊了一下,他脸上也不懂得掩饰,指着道:“他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小?……”
他还要问,柳延截断了他的疑问,淡淡道:“他不是妖了,只是一条蛇。”一边说着,柳延拢好衣襟,接近冬眠的伊墨贴在他身上睡着,被衣料拢的严严实实。
小松树精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几月光景,好像许多事都改变了原先模样。这才察觉自己的唐突,小松树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了一句歉,转身跑掉了。
柳延目送他慌张离去,低头对怀里的蛇叹道:“你原先的样子,也不知吓坏多少人,现今变小了,怎么还是吓人?”
黑蛇无知觉的动了一下尾巴,在他背上绕了一下,理也不理,仍然在睡。
吃饱便睡,睡醒了四处爬一爬,或上树,或在墙角转一转,再吃些东西,继续睡,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柳延伸手探进衣襟,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道:“你若被养成一条胖蛇,也是我本事。”
怀里的蛇被揉搓着,格外好脾气的一动不动,等柳延揉完了抽出手,他才挪动了下位置,将脑袋搁在柳延的颈窝旁,蒙在衣物里,继续做他的酣然大梦。
天刚刚黑下,沈珏就赶回了山,大包小包也不知多少东西垒成了一座小山,被他扛在背上,仿佛棉花般轻飘飘的扛到山中小院里。
沈珏放下东西,舀水洗了手,取出一份包好的热食放在桌上,“黄酒烧鸡,爹吃不吃?”
柳延问:“你吃过了么?”
“吃了,”沈珏道:“吃完了才赶回来的。”
柳延正准备说话,闻香的蛇从他颈侧探出脑袋,对着那烧鸡吐了吐信子,柳延撕了一片肉喂过去,真心开始担忧,会不会把他肚皮撑破。
沈珏见状道:“该是无事,他要冬眠,此时自然多吃些。”
“它中午刚吞了两个鸡蛋。”柳延指了指院外:“吐出来的蛋壳怕是还没干透呢。”
父子两人都不曾养过动物,饶是他们活成了人精,遇上这种事也都没了主意,面面相觑。
“要不……”沈珏犹豫着道:“少喂点?”
“嗯。”也只能这样,柳延虽然不介意养出一条胖蛇,却怕养出一只因进食过多的病蛇。
沈珏站在一旁看了片刻,突然说有人来了,走了出去,柳延站在门旁,看他拉开院门,接着门外走进来一人,黑夜中隔得稍远看不清面容,一身白袍,发丝银亮。
“沈清轩,我来看你了。”那人开口,声音很大,却苍老粗粝,柳延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有些耳熟。
“你怎么来了?”沈珏站在一旁,不冷不热的说。
“哈哈,无处可去,自然找你们。”那人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嗓音,却又有许多顽皮的意思在里面,柳延这才醒悟,来人是许明世。
许明世走到柳延跟前停下,在屋内烛光的摇摆里,望着他道:“我来看看你们。”
他的背部佝偻起来,仿佛这些年的光阴积累成了一座山,压弯了他的摇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起,眼中是老人特有的浑浊,脸上沟壑叠嶂,不过一年未见,他比先前见到时,又老了许多。
许明世看了看柳延,又垂下眼,望着他怀里黑蛇,同样嘶哑而苍老的嗓音,低低道:“老蛇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想来看看你们,你却不认得我了,你这老蛇,讨厌的很呐。”
柳延忽而明白,许明世这趟来,是来告别。
“沈清轩,”许明世道:“我该了的事已了,现已无处可去,你还能像那年一样,收我入府做客么?”
柳延挽了挽唇角,道:“什么时候,许明世也会这虚头吧脑的客气了?”
许明世嘿嘿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转头对沈珏道:“小子,我走不动了,你给我找间屋子,铺个床吧。”
虽有仇怨,这一回,沈珏却未说什么,转身进了偏屋,替他收拾房间。柳延则请他进来,两人坐在桌边,饮着茶闲聊。
没一会屋子就收拾好了,许明世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休息了,明儿接着聊。”
“许明世,”身后柳延叫住他,问:“今年能一起过除夕吗?”
许明世背对着他,笑了一声说:“这个冬天我还能过得去,莫说除夕,元宵都吃得上。”
“那便好。”柳延说。
“我去睡了。”许明世说,佝偻着背,缓缓走了出去。
沈珏站在一旁,看着他进屋,又熄了烛火,客房一片黑暗了,这才回过身,对柳延道:“他也没什么朋友。”
柳延点点头,沉默良久才道:“最后一段路,他来找我们送,就好好送一段。”
沈珏“嗯”了一声,“知道。”
“怎么说,也是几百年的交情。”柳延轻声说。
虽有百年之交,终究难免一别。
第二十五章
瑞雪在寒风中如约而来,若鹅毛般飘飘洒洒四处蔓延,山水依旧,面目全非。屋子里燃了炭火,烧的正旺,柳延站在窗前拢紧了衣襟,身后是火盆里火花四溅的“毕剥”声,面颊有着寒风席卷的冰凉,一时冷暖两重天。
沈珏取了些花生毛栗进屋,门被打开时,雪花和寒风一起呼啸着冲进来,他急忙转身,掩好门,将手中干果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用火镰拨弄着,看着窗边人影道:“夜里寒,爹要不要烫壶酒吃?”
柳延点点头,对他道:“烫一壶给许明世送去。”
沈珏烫了两壶酒,又端了些糕点送进许明世房里。许明世裹着厚厚的棉被,畏寒似地缩在床头半寐半醒中,听见房门被推开。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屋内并不明亮,影影绰绰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桌边,正微倾着身子,将手中物事摆放在桌上。
许明世睁开眼,看了许久,直到那人将点心一一摆好准备离去,才出声叫住他:“小宝。”
背影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年青人特有的清亮双眸,在暗处也精光四溢,如出鞘的利刃,笔直朝他射来。
裹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仿佛也失去了御寒的力量。许明世不自禁地再次抓紧了被子,将自己裹的更紧了些,噤了声。他知道眼下是该低眉顺眼时候,这对父子待他不薄,恩义厚重。况且在这个身强力壮的年青人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朽而无用的老头。
或许是真的老了,神智昏聩,老而痴傻,许明世听见自己又挑衅了他一次,说:“小宝。”
阴影很好的藏起了沈珏的脸,沈珏站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他走的很快,如果不是木门打开时流过的寒气,许明世甚至以为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里他对着那个孩子,唤他的乳名。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在很久之前,许明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他的至交,有他的知己,也有那个小小的孩童,对他带来的礼物欢天喜地,用童稚的声音唤他——许叔叔。
许明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到一无是处,只能怀念从前。那些记忆里的细枝末节,曾经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都在他老去之时,崭新的重现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仿佛就是昨天。
原来,他从未忘怀。
沐浴过后柳延披着棉衣,坐在火盆旁烤干湿发,一边用火镰在盆中翻搅,夹起那些被埋在灰烬里烤熟的果实放在一旁的碗碟里,沈珏拿起花生,剥开麻壳后紧跟着红衣也在揉搓中散开,他轻吹了一口气,红衣粉粉落地,留在他掌心中的,是一粒粒温香的果实。
在军营里的时候,没有战事的冬天,他们也经常这样,不论外面大雪飘飞寒气肆虐,军帐里漂浮起来的,是食物的芬芳,和温暖的火焰。
还有袅袅酒香,仿佛冰天雪地里的热泉,浸润全身。
沈珏把这话说给柳延听,柳延听着,饮了酒,却在笑。
沈珏不知他在笑什么,有些莫名。柳延道:“那时我总在想一句话。”
“什么话?”沈珏问。
柳延摇了摇头,只是笑而不答,颇为神秘。
沈珏见他脸色神情似有揶揄,也就不问了,只道:“不想说就不说,反正爹也不是什么好话。”
柳延瞅了瞅他,道:“真不想知道?”
“不想。”沈珏坚决摇头。
“真不想?”柳延又问。
“说了也不听。”沈珏说。
柳延眯了眯眼,等了片刻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话,那句话你也学过。”
“是么?”沈珏倾过身:“我学过?书里的话吗?”
“嗯。”
“是什么?”
柳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顺便将一手花生屑也揉上去,才笑眯眯地道:“那时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果然适用与你……”
“那句?”沈珏问。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沈珏反应过来,火光辉映的红色脸庞骤然又红了一些,撇开脸低声道:“爹那时候就在想这些么?好不正经。”
被指控为老不尊的柳延毫无愧色,反是义正言辞地替自己辩驳:“外面风花雪月,帐内暖如江南,既无战事,又不缺粮,我偶尔想些不正经,有什么不对?”
他的嘴皮过于利落,堵的沈珏无话可说,倒像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沈珏转回视线,瞅了他好一会,才道:“那上一世,爹怎么不当我的面说?”
柳延顿时无话可说。
见柳延无法辩驳,沈珏有了些微妙的得意感,像是终于把大人战胜的小孩,笑着道:“我现在才知道,爹上辈子也不正经的很,只是时局所困,不正经也只能在内心里,面子上还得挂着将军的威严。”
柳延抿紧唇,父子俩瞪了一回眼。
柳延转了话题:“许明世如何了?”
沈珏未说刚刚发生的事,只道:“没事,只是年纪大了,畏寒的厉害。”
“在他屋里多放两个火盆,手炉还有闲置的给他送一个去。”
“昨夜降雪时就送去了,”沈珏道:“爹放心便是。”
“棉衣呢?”
“早先也置办好了,被褥棉衣都是今年新棉,暖和的很。”
柳延望着他微微蹙起眉来,若有所思的模样惹得沈珏坐立不安,道:“莫非爹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没处置好么?”
自然没有不妥的地方,偏偏是太妥帖,所以柳延才觉得怪异。
毕竟从知道身世开始,沈珏对许明世的态度就从未好过,虽未曾喊打喊杀,也始终冷面相向。许明世许多次献殷勤,都被少年沈珏斥之门外,后来几年,许明世也来的少了。两人关系更是淡漠。
柳延问:“你同情他?”
沈珏疑惑道:“我同情他作甚?人老病死,人之常态。他既成不了仙,必定会死的。”
正说话着话,床上蜷在手炉畔睡醒的黑蛇游了过来,绕到柳延腿边,攀了上去。
柳延转移了注意力,端着酒盏问怀里黑蛇:“酒喝么?”
黑蛇也不知是睡的迷糊,或是被他喂食喂成习惯,也未多想,蛇信子一伸就浸满了热酒,再收回来,热酒就下了肚。
那味道过于奇怪,伊墨似乎被这样奇怪的味道疑惑住了,蜷在柳延怀里,对着酒盏停顿了好一会儿。
沈珏在一旁闷笑,往盏里又斟了酒,凑到柳延耳旁低声道:“爹,让它喝完,会不会看到醉蛇?”
柳延眯了眯眼,一把抓住尝了酒觉得味道并不美好转而欲退的蛇头,温柔地道:“乖,喝了它。”说着点住他的脑袋,轻轻往酒盏里摁了摁。
黑蛇懂了他的意图,但柳延让喝,也就慢吞吞地一点点用蛇信子,将那盏酒舔了大半。说实话,并不难喝。
于是,他醉了。
沈珏观赏完一场“蛇饮酒”,并不知道喝醉酒的蛇会做什么,但无论如何,这屋子不能再待,免得万一闹的不可开交,被柳延当做出气筒惩治,况且,让蛇饮酒的坏主意,本来就是他出的。沈珏忙道:“夜深了,爹爹早些歇息。”说完拔腿就走。
他溜的极快,柳延一抬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柳延将炭火拨的更旺些,将火镰放到一旁,搂着怀里喝醉了,正用尾巴在他脖子上绕来绕去的黑蛇走到床边坐下,对沈珏这种肇事逃逸的行为,已经不愿置评,低头对着黑蛇豆大的眼,柳延问:“你真醉了?”
黑蛇的回应是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咬了一口,牙齿刚碰上皮肉就停顿下来,转而用信子舔了舔,又攀上他的脸,在柳延头上玩了起来。
柳延往后仰躺在床上,黑蛇跟着跌在枕上,接着又缠上来,大约真的喝醉了,从柳延腋下钻到颈侧,又从柳延颈侧钻到柳延另一只胳膊底下,尾巴欢快地卷住什么又松开,在空中甩来甩去。甚至溜到床的那一头,尾巴卷住他的小腿,一口啃上柳延的脚趾。
柳延“哧”地笑出声,只觉被咬的又疼又痒,坐起身就要把他抓开。那蛇却欢快地换了个地方,一歪头对准他的脚心,不偏不倚地咬了下去还伸出蛇信舔了舔,柳延硬是没忍住,笑着喊“别闹,不准咬”,可惜此时的蛇已经完全听不懂,并且醉的不轻,就算听懂了也未必理他,兀自咬的很欢腾,咬的柳延乱颤,两条白生生的腿满床乱蹬,坐也坐不住,哧哧笑着又倒下了。别说他这世并无武艺在身,就是有武艺,被咬上痒痒肉也未必使得开,所以没一会他便笑的浑身发软,只晓得蹬腿踢那祸害,直踢的枕头不知翻到哪儿去了,被褥大半也落在地上。饶是如此,那蛇还卷在柳延小腿上,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就认准了那一块痒痒肉,左一口右一口,咬完再舔,舔两下接着咬。柳延捂着嘴也抑不住自己的笑声传出去,眼泪顺着眼角往下落,整个身子像锅里的麻花被拧成了几截,每一截都在扭曲的翻滚。一直滚到床里面贴着墙壁蜷成一团,柳延蹬着腿喃喃赶他:“滚蛋滚蛋。”一边乱颤着几乎喘不上气。
醉蛇趁着酒性玩的极其欢快,本该冬眠的时候他在温暖的屋子里,又喝了不少热酒,几乎都以为是春暖江南的好时节了。他玩到心满意足才停下来,停下时,柳延还是贴着墙壁蜷缩着,笑的满脸泪痕都不晓得抹,脑中是劫后余生般的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