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小青年殷勤的走上来接过我手中的提包,夹在胳膊下面,又蹲下身,左右开弓提起两大箱行李,低垂着面孔,一溜烟小跑着搬上了楼。张妈在后面大声嘱咐着:“仔细哦,阿三,二楼东边厢第三间。”
君先生问张妈:“庭芸呢,还睡着吗?”
张妈说:“没有,难得的早起,说是要迎接小蔓小姐,也不知你们啥辰光到,刚刚我看他在二楼看书呢。我去叫吧”
我赶忙阻止张妈。秦公馆我常来的,各处都熟悉。我说:“姆妈真把我当客人啦,我自己上去找他”
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楼梯正对的是书房。一连三大间贯通,正中是个小型的会客室。一圈黑色暗金花纹软皮沙发,旁边错落摆放着电话机落地灯留声机等等。右手边那间,有架长条的大理石书案。背后墙上一开整幅的工笔玉兰图,那是傅斟早年间的大作。画旁边题着诗句“我知姑苏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落款是“傅臻”。画极一般,字倒还有些功架,洒脱豪放,不拘一格。
早些年傅斟的名字用的是“臻”字。臻者,至也,于人名也算文雅。不知为何,后来他自作主张改成了这添酒倒茶的“斟”。
左侧那一间,是一排排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子。琳琅满目的陈列着各种书籍。绕过错落的书架,后面窗口的位置,是个半圆形的平台,一圈长落地窗,窗外的白玉兰树尤其高大,枝条掩映了整个窗。从窗口望出去,仿佛悬浮于枝头树梢。正值早春,花苞初绽,一朵朵温润饱满、色醇如玉。窗下有一架靠背极高的单人沙发躺椅。面向窗口摆放。人坐下去会深深陷在里面。当我和傅斟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喜欢两个同时挤上去,各自读书。
从背后望去看不见沙发上面是否有人,但我知道傅斟一定在那。
悄悄的绕过去,果然被我猜中。傅斟整个人缩在里头,脚搁在一侧小几上,头靠着扶手睡着了。手低垂下来,一本翻开的书掉在地上。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在傅斟的脸上,这张脸干净平和,带着浅浅的笑意,泛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轻轻踮着脚上前,张开两只手,对着那张脸准备去吓他一吓,没想到刚凑过去,傅斟忽然一下大睁开双眼,对着我张大嘴巴,我们俩同时唬的“啊”一声大叫,然后不约而同哈哈笑做一团。
君先生刚好进来,看到这一幕,轻轻摇头叹气道:“这把戏从小玩到大,怎么还不腻!不愧是姐弟。”
傅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毫不理会君先生,只拉着我说:“阿姐,你一走进来我就醒了。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起得太早,原本等你来着,后来实在撑不住了。”
我童年的很多记忆,都和这栋房子有关。傅斟只比我小一岁。两家素来亲厚,小孩子之间也都不分彼此。隔几天如果母亲没有带我过来秦公馆玩,我也会吵着说想念九爷,其实是想念他家的糖果点心,还有最好的玩伴傅斟。
我和傅斟小的时候都极调皮。女孩子长得快,那时候我足足比他高一头,带着他满世界疯跑。常常他负责想馊主意,我负责实施。
我们之间极有默契,很多时候我说了一句话,傅斟一下子就能反应出是什么地方,什么人说的,立刻能接出下一句。我但凡隐晦的暗示些什么,傅斟也不正面回答,同样旁敲侧击的暗示我他听懂了。我们的游戏总是让大人们抓狂又无可奈何。
那时我们最喜欢玩的,是把洋火柴一排排接驳在一起,拼成各种图案,放在台阶或路口,然后隐藏在角落里,等有人经过,点燃最近的一根,洋火柴就会一根一根刺啦刺啦的着起来,吓来人一跳。有一次在楼梯拐角处不小心点燃了窗帘,差一点酿成大火。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被罚站,一边站一边说:“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玩火了。”而傅斟就没那么走运了,被扒了裤子趴在板凳上打屁股,打一下他就杀猪一样啊咦哎呦的大叫,但是面孔却望向我偷偷的做各种鬼脸。那条被火烧过的痕迹,至今残留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
我们曾经爬上树去偷鸟蛋,然后再放入其他的鸟巢里。也曾经抓住蜻蜓剪下翅膀,放在水面上看它会不会游泳。
不过我们并非总是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一般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自然也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小姐少爷摸样。
偶尔出席些亲戚朋友的宴会典礼,我们分别跟在各自的母亲身后,他穿着小西服打着领结,西装短裤下面是及膝的长袜和崭亮的小黑皮鞋。我头发扎起来,拿烙铁烫出花杠子。穿蓬蓬带花边的小洋装。彼此彬彬有礼的说“阿姐你好”“阿弟你好”。然后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口型无声的对话,他说我“装腔作势”,我说他 “装模作样”。
民国十五年,社会动荡军阀混战,国共纷争新军北伐。上海也值多事之秋。彼时同生会还立足未稳。为了安全,也为了狡兔三窟的长远打算,傅斟被远送去香港读书。中间我们只短暂见过几次,但感情却一如既往的亲厚。
如今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
傅斟的父母,也就是毓婉姨妈和她丈夫傅元白,先时住在三楼最东边的房间。傅元白出事故死了之后,毓婉姨妈就在那间房里自杀了。听说是对着太阳穴开的枪,血和脑浆喷了一墙。出事之后,那间房间就锁起来,没人进去过。
再之后傅斟从香港回来,没多久,九爷搬出了秦公馆。傅斟怕吵,家里的下人打发了不少。平日君先生也极少住在家里,这个家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当天晚上,九爷在德兴馆摆酒宴客,正式的宣布认我做孙女。来的大多是帮会里的叔伯长辈,也有些九爷的熟识朋友。
我们这一桌,应该都是同生会有头有脸的狠角色。但在九爷面前,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摸样。
经傅斟介绍,与他们一一认识。年长的几个,有与九爷一起打天下的得力助手侯爷和添爷,有叔叔辈的罗发,掌管鸦片烟土生意的黄师爷,管理码头的刘善德,等等。
饮过两杯,九爷拉着我语重心长的说:“小蔓,做我秦渊的孙女,自然有些许的尊贵体面。可也会带来很多的烦恼是非。不知我现这样做是助了你还是害了你。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众人纷纷开解说:“九爷多虑了。”
九爷对着众人感叹道:“人活一世,争名夺利,最后无非一个面子而已。我十六岁闯上海,乡下小子,没人正眼瞧上一瞧。整天里阿九阿九的呼来喝去。等干了几庄体面事出了一点小风头,才会有更穷酸的小子们喊上声九哥。小半生腥风血雨里打滚,混到如今大家给面子称一声九爷。人家只看到面上风光。有几个能看到背后的辛酸。老天最公平。得到多少,就得拿出多少来交换。”
众人唏嘘感慨一番,傅斟陪着九爷出去敬酒寒暄。
九爷一离开,桌上稍稍活络了起来。聊着帮会的生意琐事。
高颧骨,猴子摸样的罗发,边殷勤的帮君先生倒酒布菜,边说:“飞扬,这顺泰码头,自傅元白完了之后,都是你一手操持的。如今傅斟那小子一回来,就真的全数交给他了?那可是块大肥肉。”君先生听着,只默默饮着酒没有搭话。
另一个年纪略轻些的小胡子刘善德也跟着说:“他们傅家有自家的船运和码头,何苦再来我们这插一脚。”
君先生轻声呵斥道:“什么他们我们,说话注意分寸。”
小胡子连忙陪笑说:“失言,失言。一直以来君先生带着我们兄弟,大家底气足些。那傅庭芸,只是个年轻后生,毛都没长全,行事轻狂莽撞,怎么能和先生比。”
这时站在君先生身后的海天大哥干咳了一声。众人看见傅斟和九爷正转回来,尽皆住嘴收声。
我方才只默默的在旁边听,觉得众人对傅斟十足的不客气,更不服气。看傅斟的脸色,应该并没听见什么,只满面笑容彬彬有礼的逐个敬酒。
尽过礼数,转而又给我一一介绍菜色。我们边吃边闲谈。忽然傅斟捂着嘴巴“哎呦”了一声,我问怎么了,傅斟说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我忍不住取笑他:“满桌的鱼肉难道还不够你吃?”
傅斟指着自己的嘴巴与我说笑:“阿姐你看,真有趣,我一出生,就长了舌头,后来才长了牙齿。可是这后生的牙齿却要比先生的舌头硬气。”
声音不大,却也清晰明了。在座除了九爷,都知道他所指为何,不觉个个面露尴尬之色。那猴子摸样和小胡子各自低头不语。只有君先生面无表情的淡淡吐出四个字:“口舌之快。”
几番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宾客陆续道谢告辞。君先生护送九爷回贝当路的寓所。傅斟拉起我说:“走吧阿姐,带你去见见人。”
我疑惑的问:“这欢迎的宴会不是结束了吗?”
傅斟摇摇头,神秘的一笑,说:“是正要开始!”
第04章:派对
夜色迷蒙华灯初上,车子在流淌的霓虹灯影中快速穿梭。不时有电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声,百货公司的音乐声,匆匆传来,又忽的悠扬而去。
七拐八绕,转进了一条叫“花衣”的小街。周围渐渐昏暗寂静下来。行了大约百米,眼前豁的出现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门口已停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汽车。傅斟带着我径直走进寓所,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随着他小心翼翼的迈进去,屋内极暗,一时四处辨不分明。
突然墙壁和天花板上闪烁起一条条长串的彩灯,雪亮的水晶灯盏跟着点亮。眼前一下子出现好多光鲜亮丽的身影,有人接过我的外套和帽子,有人送了酒杯到我的手上。这些陌生的面孔对着我微笑,招手。
留声机奏起音乐,“嘭”的一声香槟开启。
这是为我而准备的欢迎会。欢迎我成为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一员。
这派对的参与者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寂寞,又偏偏都耐不住寂寞。
白天他们是绅士淑女,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到了夜色阑珊,各自卸去皮相声色,凑到一起放纵享乐。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们饮酒打牌,跳舞唱歌,也调情嬉笑暧昧放浪。外表看去热闹喧哗,内里却依旧空虚寂寥。
我就是在那段日子学会了抽烟。一开始只是胡乱的应景,随着周遭的气氛吞云吐雾。后来是为了时髦小姐的摩登腔调,举手投足惺惺作态。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心里空落落无依无靠的时候,手里有样东西来拿捏弹弄着,毕竟安稳适宜些。
傅斟拉着我的手逐个介绍。
寓所的主人和派对的发起者,是银行业龙氏的二小姐。
记得那天她穿着大翻领白衬衫,深灰色猎装马甲,镶着双排金扣子。脚上一双油亮的黑色牛皮长靴。齐耳的短发全部向后梳去。额头光洁饱满。尖下巴。眼睛大的可怕。说话时总高昂着头瞪着眼,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龙二小姐的大名,早有耳闻。据说她刁钻蛮横喜怒无常。那些个投机倒把卖官受贿的勾当,于她只是家常便饭。
初见龙二,她作为主人全无热情亲切姿态,只鼻子哼了声。那时我想,她定是个讨厌又不好对付的女人。
而她和傅斟也是对奇怪的朋友,两个人常用恶毒的语言互相攻击嘲讽,甚至谩骂,却又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宾客中有一位梅小姐,圆脸,皮肤极白。面貌漂亮却神态刻薄。身材有些丰满。下颚不显眼的地方有块小小的青色胎记。傅斟只介绍说她叫梅恬,是梅司长的千金。
而看旁人的言语声气,这梅小姐似乎是傅斟的女友。悄悄向傅斟求证,他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梅小姐什么事都喜欢拉扯上傅斟,追在他身边,傅斟则总有不咸不淡恰到好处的缘由搪塞敷衍。梅小姐只得跑来拉着我,阿姐阿姐的叫着,过分热情的邀我去逛街看戏喝咖啡。一会说她有瓶从法国带来的香水很适合我,一会又说有条珍珠项链极想送给我。而我与她只是初见,并无话可聊,只有讪笑着应付。
还好人群中竟发现了一个熟识面孔。那位邹怡君是我启修女中的同学,私交甚好。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彼此开心的大叫着对方的名字,挽着手臂齐跳起来。随后撇下粘人的梅小姐,与怡君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聊起来。
据怡君说这里是龙二众多宅邸中的一座。每晚都有不同的人做东设宴,他们通宵达旦夜夜笙歌。搞各种名堂找乐子。什么西洋面具舞会,什么扑克牌之夜。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怡君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嫁给阿东哥,我只得解释说阿东哥在外面读书,我一直等着他,没想到一不小心等成了老姑娘。我反问怡君的近况,怡君不无烦恼的抱怨说,家里做主订了婚,是军界的。来年秋天就正式结婚了。未婚夫是个全然不懂罗曼蒂克为何物的榆木脑袋。两人连像样的约会都没有过。
不远处有个三十几岁梳油头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扶着傅斟的肩膀说话。看样子已有些醉意。说的内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傅斟脸上显露出不易察觉的厌烦之色。
怡君对我说,那人叫吴之群。原是汪院长的秘书,现今在金融监督管理委员会任职。权不大但势大。是通着天的人物。这宅子里的人虽说非富即贵,但敢在他面前叫板的没几个。
那吴之群一味拉着傅斟喋喋不休:“庭芸,庭芸老弟,你这名与字都是极好。愚兄十分欣赏。你的名字有意境!所谓庭芸,堂阶之下庭兰玉树,芳香幻化芸草青葱,而你又名斟。正是于此境中自斟独饮,何等出尘隔世,何等清雅脱俗。好意境好意境。”
傅斟不耐烦的左顾右盼。龙二从远处脚步踉跄的走过来,扑到两个中间。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拎着酒瓶。大咧咧的冲傅斟嚷嚷:“谢双成那个戆大已经被我放倒了。你不是总不服气,跟着来试试。”说着不等两个人答话,伸手勾住傅斟的脖子生硬的把他拽走了。
傅斟被拖着,还回过头,装模作样对着吴之群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看到傅斟偷偷冲着龙二眨巴着眼睛笑了笑,而龙二心领神会的对他翻了记白眼。
这样的狂欢通常过了午夜结束。意犹未尽的人们带着醉意,兴奋,与虚幻的满足纷纷离去。
坐在车上,从灯红酒绿一下子走进寂静无声的夜色,晚风夹杂着夜露的清香,迎面拂来。仿佛整个城市都处在微醺的喜悦之中。建筑与树木的剪影在月色下千姿百态一闪即逝。傅斟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眼睛不好。在这样细微的光线下,只能见到无尽的黑暗。
第05章:战斗
宿醉过后的早晨,总是痛苦又懊恼。走起路来仿佛踩在棉花上。一闭眼,满世界都在缓慢而有规律的旋转。
张妈贴心的准备了豆浆稀饭和小菜。吃过早饭随手拿起报纸来看。近日里满眼都是“怪西人案”的消息。
案件的主角是共产国际在远东的最高领导人诺林。他因为英语翻译的出卖而被捕。而他的英语翻译是个老资格的国民党员。看样子这人手里的料不少。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人被牵扯进来。又有多少人被秘密的逮捕甚至杀害。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阿东哥了。虽然身处同一个城市,却没有办法像普通的情侣一样约会逛街。连打电话也不行。
我若想见他,自有一套约定好的秘密方式。而这一次,想要见面的讯息已经发出去几天,却一直没有回应。虽然早早的通知他我会搬到秦公馆居住的消息,可是难保他高速运转的脑子不会忘记这样的琐事。越想越心神不宁起来。
一连几日,先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入睡后更是噩梦不断。我知道自己迫切的需要见阿东哥一面。否则会因为焦虑而疯掉。
凑巧傅斟去曹家渡办事,坐他的车子过去。劳他在路口等我半小时。傅斟不放心,让阿三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