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穿过两条弄堂,眼看着再过一个街口就到阿东哥的住处了。前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几个穿黑褂子戴礼帽的男子气急败坏的迎面走来。嘴里骂骂咧咧。有碍路的人抬脚就踹举手就打。阿三凑到我耳边小声嘱咐着:“躲远点走,这些人是秘密警察。横着呢。”
那几个边走边四处搜寻,其中一个头头摸样的训斥道:“一个读书人都对付不了,一帮无能的废物。”边上几个抱怨着:“谁知那个共匪竟能变出手雷来。”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跳动得整个胸膛都在咚咚作响。
他们说的是阿东哥吗?在这个地点,是读书人,是国民党,有武器,那应该是他没错。如果是阿东哥,他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安全呢。赶忙向相反的方向望去,在人群中搜寻阿东哥的背影,心里越慌乱,越恍惚觉得每一个高高瘦瘦匆匆行路的背影都像他。
平时听广播看报纸,漫天都是捉拿“赤匪”的消息,总觉得那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身份于阿东哥,在我看来只有浪漫刺激和敬仰。我不能想象他也会被抓住,会被严酷的刑罚逼问,会被折磨被杀害。此时此刻,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安全的逃走呢?
此刻正是附近工厂下班的时间。女工们叽叽喳喳的鱼贯而出。工厂对面的马路上,一辆黄包车停在那,车上下来一个油头粉面流里流气的男人。
我的脑子忽然灵光一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胡乱揉搓两把头发,拉起旗袍的袖口,三步两步冲过去,揪住那男人的衣领,故意扯开嗓门叫嚷着:“瘪三,白嫖不给钱,姑奶奶找了你好些天了,今天可得把帐算明白了!”那男人一头雾水的楞住了,半张着嘴看着我,好半天才骂出来。女工三三两两的围上来,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可是场面还不够大。反正豁出去这张脸了。我嗓门拉得更高,吼叫着:“嫖不起就别学人家出来白相。两块大洋都付不起,干脆去找野鸡啊。再不济让你老婆出来卖,养着你啊。”一边叫嚷着一边偷瞧身后,人群秘密麻麻的聚拢,阻塞了整条小街口。先前那些秘密警察夹在人群中,进退两难无计可施。只能抻长脖子四处搜寻。
被我无辜冤枉的男人恼羞成怒,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向后倒去,幸好手胡乱抓到了黄包车的一角,才没难堪地摔个四脚朝天。
那个男人不依不饶,举起手一巴掌向我打过来,我本能的闭紧了眼睛,片刻光景,确信那一巴掌并没有打在我脸上,原来阿三及时冲出来架住他,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拉起我转身挤进人群。我低头弯腰在一堆散发着汗臭味和灰土味的胸腹间穿梭。幸亏阿三一直紧紧拽着我的手,生生将我拖了出来。
两个人连滚带爬回到车上,气喘嘘嘘面红耳赤。阿三顾不得解释,推搡着司机的胳膊崔他赶紧开车。我俩仰倒在座椅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傅斟一脸疑惑的打量着我们两个,大笑着问:“看你们这幅尊荣,是打劫了别人,还是被人打劫了?”
阿三苦着一张汗津津的脸,磕磕绊绊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描述了一遍。傅斟认真的听完,忽然噗嗤一声乐出声来。
阿三有些急了,气得小小声嘟囔:“还笑得出。一个姑娘家,也不知是吃了迷药还是中了邪。在大街上疯叫疯嚷,还说些那样的话。真是不知死活。”
精神一松懈,才感到后怕起来。不知不觉,原来整个后背都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热乎乎的。人有些脱力的靠在那,手因为激动还在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看到傅斟笑,又看到阿三恼火而无从发泄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司机阿权也在一边嘎嘎笑着。回头对着我挑了挑大拇指。阿三对我们的举止无可奈何,双手往座位上一摊,怒冲冲将头转向车窗外。
我们三个人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傅斟拍着我肩膀说:“阿姐,你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和小时候一点没变。”
晚上心不在焉的吃过饭,躺在床上想心事。不知我为阿东哥所做的一切他是否知晓。悄悄盘算着,如果他知道,那么他感谢我的时候,我一定要做出一副小事一桩满不在乎的神情。让他觉得我聪明谦逊善解人意。如果他不知道,也绝不主动告诉他。这样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个时刻,不经意间透露给他,让他知道我的付出无私而不求回报,是值得去爱的女人。
记得意外发现阿东哥身份的那次,他对我谈起他的信仰。那一刻他神情执着而热烈,声音低沉却慷慨激昂,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他对我说:我和我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是要推翻这压迫剥削人民的反动政权,要挥散帝国主义遮蔽的国人头顶的阴霾。到那时赤潮澎湃,生民乐业,共产大同,我要为了信仰去抗争去流血去战斗!而你,我的蔓华,只要安心等着我胜利就行了。
想着和阿东哥有关的一切,不自觉的鼻子酸涩眼睛潮湿。这时傅斟在外面敲门叫我的名字,急忙胡乱揉搓了几下眼睛,开了门。
傅斟端了杯牛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斜着眼睛细细打量我,探询道:“阿姐怎么了,哭过吗?”
我赶紧敷衍说:“没事,下午帮多宝阿叔切葱头辣了眼睛,现在还不舒服呢。”
对于这牵强的理由,傅斟只是笑眯眯意味深长的盯了我一眼,并没追究。
过了一会,他斟酌着问道:“有心事可以和我聊聊,不必找葱头来切的。说吧,今天你想出这么个蠢主意,大张旗鼓的,是想助哪一位脱身啊?”
看我沉默不语,他兀自接着说道:“看来有些是不方便讲出来的。不说我也知道,梁正东吧?那家伙不要命,你也跟着疯。”他叹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在我这没什么,出了这个门,还是自己当心些吧。若真因为这个出了事,连外公都保不住你。”
若真因为这个被牵连,自然是死路一条了。并不是我不怕危险去爱阿东哥,而是爱上了他,就只能打定主意什么都不怕了。
对于那些为信仰而死去的人,君先生很不以为然,他常说:“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嚷嚷着革命。弱者有什么资格谈论公道。战争就是这么回事,最后谁胜利了,谁就是正义的。”
这是他的处世哲学和生存之道。他自然不知道,在许多年后,那些以生命为代价,前赴后继战斗着的革命者们,最后真的胜利了。
我没有信仰,没有远大的抱负崇高的理想,没有忧国忧民的责任感使命感。我有钱有青春有快活日子,我喜欢音乐喜欢跳舞喜欢新式的诗歌。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爱的那个人,他认为正确的事,就一定是正确的。即使失败了,也是!
很快阿东哥接到命令离开了上海。我们之间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我不知道他这一去,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抑或是十年八年。我对自己说,我要静下心来等着他,直到他回来为止。
第06章:粽子
每天中午十一点左右,傅斟迷迷糊糊阴沉着脸起床。他有起床气,一天的坏脾气都集中在早上。所以在他起床之前,全家都小心翼翼的做事,整个二楼鸦雀无声。
如果君先生前一晚住在家里,早上六点多就起床了。轻手轻脚的下楼,先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吃早餐。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差不多在九十点钟,前呼后拥的出门去了。
有些时日,他们两人刚好都闲适在家,天气又刚好不冷不热,会相约比划几下拳脚或枪法。后院有几个用茅草和棉花扎成的圆形靶子,我也偶尔装模作样的放上几枪,几乎未曾打中过,被傅斟嘲笑说是在“恐吓”靶子。
在这些方面,傅斟也是不顶事的。偏偏极容易认真。而君先生下手也丝毫不留情面。结果往往不欢而散。
我偷偷和君先生说:“让着他点吧。”君先生摇头回答我说:“他的脾气,不能让。让了他会真翻脸。惹上了他,会处处与你针锋相对不依不饶。”
傅斟在旁边听见了这话,竟毫不在乎的一笑。端着茶坐了下来。慢悠悠的说:“能有人跟你针锋相对不依不饶,起码舅舅的生活不会太寂寞。”
君先生又怎么会寂寞呢,他过的是威风八面声名赫赫的日子。站出来一呼百应,说句话掷地有声。除了同生会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看顾,社会上的大小事体,军阀纠葛调停拉拢,水患疫病救灾济贫,工人劳资抗议请愿,也都要出钱出力,面面俱到。俨然一个现代侠客。
至于围绕在君先生身边的女人,更是百花争艳四季常春。其中最有名气的,是曾经的“花国总理”,鉴仙书寓的玉琳珑先生。沪上名妓二玉三春之一。在时下照相馆子里,她的相片卖得火热。不过我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
女人对于君先生来说,不过是解闷的小曲下酒的小菜。上不得台面,派不上用场。偶尔带出来招摇过市,皆是逢场作戏。从没哪一个能够登堂入室。君先生有自己的原则,外面的女人决计不会带回秦公馆,在家里连这些人的名字也不提起。
在我的记忆里,君先生隐约是成过亲的。只是后来,正牌的君太太从未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背后似乎是有隐秘故事。大人们对此讳如莫深。我们小辈自然不得而知了。
君先生不在的日子,傅斟大多也不在家里吃午餐。他常拉着我,在船运公司附近的白俄餐馆里吃饭。
我并不爱西餐。不过很喜欢餐厅里安安静静的气氛。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天南海北的聊天,再慢也不会有人催促。
有时两人正吃着,听见隔壁桌子男女的对话。女人一遍一遍的问男人:“你说你爱不爱我?”男人无奈之下强颜欢笑的回答:“爱”。女人不依不饶的追问着:“那你说你爱我什么?”
我和傅斟两个不经意的一抬头,赫然发现对方原来也在默默的偷听,不禁相视一笑。
待那对别扭的男女离去之后,傅斟评断道:“这样的女人真是愚蠢,既和人家在一起,又怎么连人家的心思都不明白呢”。
同为女人,我自然比他更有发言权:“女人是这样的,有些事即使心里明了,也要对方笃笃定定的说出来,才安心踏实。”
傅斟摇摇头:“所以才愚蠢啊,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却相信人家的一句话。”
可是这世上,的确有人有这样的本事,明明不是戏子,却“唱念做打”无一不精,让人分不清真假。直至连自己的所见所感都不能相信了。
下午傅斟一般在船运公司做事。这一家元亨船运早年间只有三艘船,1000吨位。在傅元白的手上,倚仗九爷的扶持,规模渐大。傅斟对于帮会的事情不闻不问,对于自家的船运公司却是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因为怕我寂寞无聊,傅斟每日里带着我到公司里面帮着做些事情。有时接接电话,有时翻译处理些文件资料,有时核对些账目明细。业务逐渐精熟,最后几乎成了小傅老板的私人助理。
整个下午傅斟忙着开会,见客人,谈生意,一刻不得空闲。有时候我很不解,他这样一个懒散随意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繁杂的工作。
那时的傅斟对我说:“别看现在帮会威风八面,将来无论是什么人坐天下,注定是要被淘汰的。恐怕先要连根铲除的就是烟赌娼。上海的几大闻人,你看他们联手搞鸦片,但是私底下都逐渐转战实业。汪老板这几年投资面粉、瓷器上头,陆老板插手金融传媒业,连大流氓庄老头子都开始玩股票了。上海是大码头,华东重镇。繁荣开放程度在中国首屈一指。海运发展得早,大有可为。这未尝不是个出路。”
几年之后我才渐渐参透,他到底是在为什么、为谁,而找着出路。
差不多下午五六点光景,工作告一段落。陆续会有狐朋狗友们相继打电话来约饭局聚会。听傅斟接电话的语气,就能粗略猜测出电话那头是何许人。
调侃揶揄恣意说笑的是龙二小姐,谨慎礼貌小心婉拒的是吴之群,忽冷忽热敷衍搪塞的,应该是梅小姐了。
出去与否,傅斟都会打电话回秦公馆报告行踪,如果接电话的是张妈,傅斟会在电话里跟他开没大没小的玩笑,明明听出是张妈接听的电话,还要故意拿腔作调的说:“喂,请找张小姐接电话。”如果张妈没听出来,他会接着说:“咦,这位小姐,你的声音这么甜美清纯,有没有十八岁,可否交个朋友?”
待张妈听出是他,就在电话那头假装生气,扯着大嗓门叫道:“小赤佬,开姆妈玩笑,让侬吃生活!”然后嘎嘎嘎的大笑起来。
在张妈和我面前,傅斟是十足的小孩子。学会了什么新本事,枪法有个长进,或是写了幅自己非常得意的字,一定会显摆一番。还喜欢搞一些很幼稚的恶作剧小把戏。有次他把香烟黏在嘴唇上,故意来跟我们说话,一张嘴,香烟本该掉下来的,却牢牢的黏在嘴上,随着他说话滑稽的一上一下,而他自己还故作严肃模样。一开始大家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到看明白了,都前仰后合捧腹大笑。
晚上回家的时候,如果大门外停着几辆车子,门口出入些打扮利落面目警觉的人,那应该是君先生回来了。
君先生回家吃饭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只是平白的每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厨房里的气氛豁然高涨。厨子张多宝平时一副蔫蔫活不起的样子,这时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边备料还一边哼着评弹小调。看架势是牟足了劲要大显身手。
单单一个菜饭,咸肉切小丁,肥瘦均匀颜色鲜亮。青菜碧绿爽脆,米饭粒粒饱满,泛着亮晶晶的油光。一掀锅盖,肉的浓香,饭的甜香,菜的清香,弥漫开来。不自觉要流口水。
我旁边看着,忍不住拿调羹偷偷挖一小口来吃。被张妈看到,轻轻打我的手背。我不理会她,只管嚷着“多宝阿叔,太灵了,等会我要用大碗盛饭。”
厨房里忙碌的几个人都心满意足的嘿嘿笑起来。
君先生嘴巴不挑剔,却刁钻。他是苦出身,饭食不求精美珍贵,只一定要地道的本帮家常口味,讲究浓油赤酱、甜咸适宜、清醇和美。最是讲究按节令吃菜。
春笋上市,要吃腌笃鲜。清明前吃刀鱼,骨头嫩、肉质细腻。一出五月,大蒜头肥壮,最宜烧黄鱼。到了六月就吃虾子,头上有脑,肚里有子,最最鲜美。九十月份入了秋,吃砂锅鱼头汤,那时节青蒜上市,放上几根,清香扑鼻,甜鲜可口。
不知道是人多吃饭特别的香,还是因为多宝阿叔做菜上了心,君先生回家的晚上,晚饭总是吃得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傅斟足足比平时多吃两碗饭。
以君先生的解释来说,傅斟从小就喜欢抢他的东西,总觉得他的一切都比自己的好,吃的都比自己的香,衣服都比自己的暖和,连枕头也比自己的松软。
转眼到了端午,家里早早包好粽子,我爱吃板栗红枣粽,包得紧实小巧,香香糯糯的,蘸着白糖尤其好吃。君先生偏好咸蛋黄大肉粽,大肉一定要肥瘦相间,油脂饱满。傅斟对这些并不上心,他讨厌一切粘软的吃食。
节气里头吃“五黄”插艾草,一家子都忙活起来。我自告奋勇帮多宝阿叔打下手。私心里想偷师磨练磨练厨艺。
刚要走进厨房,看到傅斟和阿三两个在里面。傅斟正往布袋子里捡粽子。各式各样口味的捡了一大包,交给阿三,悄悄嘱咐他送去王家码头。至于送去给什么人,并没听真切。隐约好似说给哪一位亲戚娘姨的。
粽子不是什么金贵物品,这样家常东西送人,对方若不是生活十分困苦,就是关系很亲近了。
既然是背着人的,我自然不能这样跑进去,但若此刻退出来,反而显得尴尬。只得等阿三走过的时候,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他:“阿三,到哪里去白相?”他匆匆忙忙答道:“小老板差使我,嗯……去办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