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
京宥眼眶里装满地上的碎瓷,觉得自己无力得可笑。
碎碗在精神病院是大事,不论是起因病人激动;还是碎瓷片易伤人。
所有正在早饭后等吃药的患者都看着这边。
有医生赶过来控制情况。
被砸掉碗的患者撇了撇嘴。
他自言自语道:“没关系的。”
患者将手掌来回擦动两下,去掉手中的污渍,从衣兜里掏东西,又道:“没关系的。”
患者缓缓蹲在京宥身前,脚尖踮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念念有词。
京宥在发愣,患者在摸口袋。
就连欲厌钦以为这个疯子要蹦起来攻击人的时候,患者停止了碎碎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病院花园的芣苢。
随后把焉了吧唧的小东西举给正贴了半个人在地上的少年。
疯子说:“呐。”
“花、换,你的刀。”
“它,很危险的。”
他摇了摇手腕,芣苢也跟着摇了摇。
京宥茫然睁着眼,视野拉长、越出界限。
好似有一株樱花树,贸然生长在他空旷的无人黑池边。风一吹,淅淅索索乍落一冠粉色。
他伸手去,手指微开便能接住抹艳丽。
再眨了眨眼,手指间还捻着那支芣苢。
细梗上缀点着密集绿簇,甚至算难看。
“已经安排好医院做正规检查。”男人的声音插入思维,“先养病。”
京宥回想起那疯子的动作,也跟着摇了摇手腕,让芣苢尖绕动起来:“欲厌钦。”
男人坐在房间的临时书桌前,闻言停止工作,双眼平视他。
京宥才发觉他已经置身欲家别墅,清洗完换好衣服,坐在主卧的大床上很久了:“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前世因为京宥幼年手术,记忆受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对京家更是毫无苗头。
汤父总排挤打压他,倒是让他清楚自己是被收养的;汤母大概谨记京宛漓的话,不敢给他透露身世。
欲厌钦并不是很关心这个话题:“不管是谁,是贫是富。把孩子丢到汤家那种家庭里,都不配为人父母。”
京宥歪着头,思索间不经意把芣苢掐断了,低头看见手指间的一抹绿浆,没来由道:“我欠他一句道歉。”
“是我脑子不清楚。”
欲厌钦扣上工作,十分头痛:“京宥,你听话。”
“明天乖乖按照安排,把检查一项不落地做完。”
“嗯我知道结果的。”京宥从床上站起身,赤着脚越过床沿的拖鞋,脚趾陷入床边正铺好的毛毯上。
他穿着睡衣,欲家订制的东西是比精神病院的病服舒适太多。
少年把折腰的芣苢放在欲厌钦的文件上,站在男人身边。
京宥微内扣着肩膀,身形笔直。
他一斜着,半长的发丝就从眉间扫过,穿插到下睫毛间:“我知道结果的。”
欲厌钦下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少年左手捉住右手手腕,往男人头上一圈,手肘半折,膝盖一提,压叠住男人坐着的腿根。
京宥一衬力,黏了大半个人到男人身上。
他面庞靠近,口齿微启,像是要做什么。
温凉体温贴在欲厌钦的黑衬衫上,像一团软玉。男人几乎是本能地搂住他的大半个身体,生怕他掉下去。
京宥凑上来,带着不大好闻的消毒水味。
欲厌钦反应快,右手钢笔一放,几乎是快速捂挡住他已经挨到咫尺的下半张脸。
他的声音几乎是瞬间沙哑:“你干什么?”
被挡住半张脸的美人终究还是美人。
京宥那双茶色眼瞳眯起来,眉眼间流窜着狡黠,从未浮现过的潋滟摇曳。
少年的手指冰冷,翻动男人耳后的碎发。
像只点火的烛。
欲厌钦手掌直接卡住对方的下颌,耐心尽失:“京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京宥只是笑,表情被他手指限制,没能笑得出来。
男人手一松。
京宥搂着他的脖颈,把距离拉开,跪坐着低眉凝视欲厌钦的眉眼:“怎么了,不喜欢吗?”
欲厌钦摸了摸下唇,并未有所动:“你今年多大,要我提醒你?”
“京宥,你是真疯了。还是本就生于沟渠,一身恶臭?”
现在正八月底,是开学季。
秋风送萧瑟,颤颤巍巍打进欲家的大门。
没意思。
京宥从他身上滑下,站到一旁,抽出了欲厌钦的文件稿纸。
他双手规矩地掀开钢笔盖子,在稿纸上顺着涂涂写写了许多东西。
但凡是文字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只浮现出前世那个辗转反侧想破脑子都想弄出来的项目。
那些查阅无数的文献,有些甚至在这个时间还没能发表出来。
少年停住笔,扭过文件去给男人看:“我没有办法读书。”
原本批注好的文件草稿被他密密麻麻排列下来的一板怪诞文字敷满:
“我从小就没读过书。”
“我厌恶读书。”
厌恶前世的一切东西。
“欲厌钦。”
“你喜欢我什么呢?”
四舍五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这话了。
他扬了扬眉,觉得甚是奇怪:“你能喜欢我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啊。
欲厌钦后几天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手指在那几个标注的数据上来回扫动,脑子里都还在想那个问题。
他戴着扳指,翠绿色边缘卡着烟杆,让主人最后一轮吐纳平稳来回。
“能确定病人确实做过前额叶切除手术,而且是在大脑未完全发育阶段做的,我们保守估计应该不过五六岁。”
“这个闭口很不好找,如果不是抱有目的性地去查,光是凭现在病人的症状,根本找不到源口。”
“虽然是前额叶切除,但切口不大,只是开了一刀,但这应该不是病因……”
“或许让患者在精神卫生中心治疗并不是一件坏事。”
欲厌钦抖了抖烟灰沾染的片子。
他收了烟,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把一叠资料拍给了医生。
男人靠在阳台的玻璃窗上。
玻璃窗外阳光明媚。
楼下的人难得被哄去晒太阳,坐在心理医生建议安置的短秋千上,藤萝已过了开花季,碧绿挽绕在绳索上。
那人双手反扣着粗绳,轻轻踮动脚尖,小幅度来回晃动。
半点看不出前两天检查时在医院发的疯。
嗯对,所以喜欢他什么呢?
京宥似有所感,侧头朝欲家楼上望。
他抠了抠手心,抑制住几乎是从心底里窜钻上来的愧疚感。
这里的任何人,没有亏欠他任何东西。
轻呼一口气。
京宥摸了摸后脑勺上前几天在精神病院撕下的两小块头皮疤痕,现在稍稍触动已经不会疼了。
他又开始发愣,嘴角和侧脸上的伤转了颜色,跟随纱布帖裹在脸上。
再眨眼,欲厌钦已经走到身前了。
男人问:“什么时候做的前额叶切除手术?”
他开门见山,京宥也懒得费心思隐瞒:“五岁,父亲做的。”
欲厌钦并不喜欢情况不在掌握内的感觉:“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京宥眉眼弯弯:“知道。”
“云京京家是我母亲本家,父亲余致精神有疾,入赘京家,云京二十年前天坛歌姬京宛漓是我母亲。”
“父亲余致是著名精神科医生。”
“欲厌钦,找到他们或许能治好我这个坏种。”
男人的眉宇压下来,他没有披外套,黑衬衫的皱着就从对方魁梧的肩臂斜走下来。
他皮肤偏黑,唇色暗红:“京宥,我讨厌撒谎。”
京宥止了声。
嗯……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在自投罗网吧,又不敢去死、也找不到身边牢笼的喜好、更畏惧性情作妖。
和前世也没什么两样嘛。
温热罩上他的头顶,欲厌钦道:“你想待在精神病院,就待在精神病院。”
“你想好好治病,就好好治病。”
“但是。”
“你别想从我这里逃走。”
“为什么?”京宥感到荒诞。
他撞进男人深沉不见底的眼瞳里,那眸子里甚至都没办法反出自己的模样。
欲厌钦嗤笑一声:“京宥,你最好搞明白你应该做什么。”
“脑子有病就治病,不会识字就认字。”
“治病?”
少年平淡道:“不是割掉脑子,就是让我遗忘。”
“这样很好吗?”
“你很期望我变成正常人吗?”
欲厌钦没回答。
京宥又问了一次:“欲厌钦,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上辈子从住进金丝笼开始,他在一边忐忑一边自卑,完全将自己认作交易的商品、或者是躲难的鹌鹑。
唯一吸引欲厌钦的点,就是他这张脸和身体。
性格、家庭、处事风格,项项不在欲厌钦的点上。
甚至日理生活中,欲厌钦喜腥辣、重口和砂甜,厌平淡、凉口、和腻味。
色泽衣物也都更喜欢沉色,严肃,厌花纹。
所以前世他把自己最不会发挥的神态、气质、礼仪都尽全力往顶点上提,兴趣爱好朝琴棋书画诗酒花上拢。
除了曾经真正热爱的医学,他严苛要求自己不要给欲厌钦丢脸。
他也一直默认自己,正是因此,欲厌钦还宁愿把他养在身边。
豢养了甚至八年之久。
但这辈子。
他已经疯到能在高级餐厅往优雅女士身上扎银叉了。
头皮掉落、表情狰狞、大字不识,是不折不扣的癫子。
“那你认为你喜欢他吗?”金发的男性今天并没有扎高马尾。
戏柠舟穿着病服,蹲在花坛旁:“差点忘了,我不该这么问的。”
“你还没有学会这件事呢。”
青年揪住自己的发丝,手指灵活地绕动编发股:“宥宥,可以这么叫你吧?”
“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啊。”
京宥手中揪着从花坛上摘的一丛芣苢,正从那贫乏的娱乐记忆里调出编花环的教程。
“啊……”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大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很抱歉……”
戏柠舟手指竖着,卡在唇前:“嘘——”
“没有什么奇怪的话哦,只是我会读心嗯……”青年明显一副骗小孩子的语调。
“如果说到喜欢的话。”
——“宥宥最该做的,是要先学会喜欢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
我会在这个转折点上卡这么久的文。
京宥没想通那个问题。
他尽全力减少了自己的思考、观察、动作和语言。因为大脑像个不会停机的超高频率工作器,不论是神态、语言,甚至连呼吸都能铭刻得一清二楚。
储存东西过繁琐,一边关不了机、一边超负荷工作。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也有病。
“你真的不太喜欢说话哦。”跟在他身后的人弯了弯身躯。
病人穿着深蓝白相间的病服,大抵是因为吃药发胖,腮帮子鼓得圆满,正脸周正。
他腰尾后翘,单手端着餐盘,像只身体折段的千纸鹤:“我叫四维,你叫什么名字?”
“京宥。”少年低头也扯了扯身上的病服。
他没想通,欲厌钦是怎么想通气之后把他送回弯角488号的。
且经过上次造访,精神卫生中心鉴定,他属于更危险的那一类病人。神奇的488镶嵌式重症监护宿舍,他荣幸住进了小山包裹的里层。
这里的病人更具攻击性,情绪不可控的程度更高。
相对应的。
病房环境也更好,几乎都是单人单寝。
很奇怪,那位儒雅的金发年轻人居然是重症里的病人。
“哦,我知道,你就是一维吧。”四维又折动身体,这让他本来微胖的身体显得更不灵活,“久违了,一维。”
京宥默认这里的每个人同他一样,脑子不太好使。
“我给你介绍哦,那里是二维……”四维排在他身后,跟着把盘子往右边推指,“看见了吗,二维之前抢食,还抢到了轻度室食堂那边。”
“今天才从禁闭室里出来呢。”
京宥假意讪讪。
茶色眼瞳拧动,很快锁定住目标的身形。
他记得这个人。
那日疯女人的话还在耳畔乍响——“那条疯狗会越狱…他们是罪犯!”
四维口中的二维即那日在食堂叼着生肉四处乱窜的“疯狗”。
疯狗顶着一蓬鸡窝头,发色深棕,像有燕雀盘旋从左丝衔着窜入右孔隙。
他左右脚内八,站姿极怪,手指撬动,在病服上搓动两下:“啊、呃呃、嗯……”
窗口的食堂管理人员很快警惕,把连着十个前人全掀开了,让京宥上前打饭。
一排人老老实实挪位,京宥惊了一跳,踌躇着往前送。
身后的四维在碎碎念:“哎呀你就别不好意思了,二维是鬼才,只要一点点不正常的行为都会引起白衣们警惕。”
“二维越狱过几次。”
京宥缩了缩脖颈,还没来得及想他们整个重症监护的人是不是沟通了往外界编故事。
他轻轻扣住牙齿,端着餐盘往窗口送,一边又忍不住朝疯狗位置看。
疯狗的眼睛被遮挡住了,显得很无精打采。
“叮叮——”工作人员拉了拉警示铃。
“看什么呢,你也不想吃?”
京宥对不熟悉的环境感到忐忑:“没有。”
工作人员给他碗里添了几团奇怪的颜色,咣当一声落在餐盘上,动作迅速却缺乏技术。
有几滴餐水从碗周溢出口。
像迫不及待要爬出碗周的狰狞章鱼。
在医生的指导下,他们老实坐在了一桌上。
京宥并没有什么胃口。
四维坐下后眼睛亮亮:“你快吃啊,可好吃了。”
方角白墙,炽灯黑光。
488的环境优良,哪怕是在闹剧频发的屋子里,规格方正都被编写入那些镶墙的金丝条里。严苛如永远修剪方正的格子。
这是另一座囚笼。
京宥拿勺,在那碗脸色难看的章鱼里来回搅动,对这卖相难看的吃食难得没有一点欲望。
前世他苦日子过得多,再难吃的东西都能活吞,为了活命、为了改变人生,为了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现在大脑中只充斥着不愿意。
白大褂惊异地朝这一桌望过来:“四维,你找到一维了?”
四维正舔着勺柄,吃相诡异:“嗯啊嗯啊。”
京宥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自己是谈话中的“一维”。
他们这桌很快坐满四个人。
疯狗最后才打到饭,被金发青年勾肩搭背着挨到桌上。
戏柠舟端着一碗还能看出模样的“饭”,很有规矩问:“请问,我和他能坐在这儿吗?”
四维显然吃这一套:“请。”
四个蓝白相间融成了几簇繁花。
疯狗怯怯,手指蜷动两下,配合着身躯也抖两下子。
他似对众人无感,抽出叉子就对着那一盆没有形状的物体动手:“啊呜,啊呜。”
四维不太敢惹他,只是眉毛上扬,尚有“不忍直视”的抽搐感:“二维一直这样,你别管他。”
他很热衷于靠近京宥:“看样子你们已经见过了,这边这位是三维。”
戏柠舟配合着点头,外加一副深沉评判:“来医院这么久,我们都快要以为你找不到一维了呢。”
说完冲京宥眨眼:“你刚来不知道吧,这个分类可是他精挑细选得到的。”
京宥有大半的话没听,只来得及补最后这句:“……为什么,我是一维呢?”
四维并没有解释太多:“你太惊艳啦!就好像看见明星一样。”
“不不、并不算是明星,是那种从没见过的好看模样。”
戏柠舟手指交叉,撑在下颌上,笑眯眯:“宥宥没有想过吗?”
“从病院出去之后,治好了病,可以做小明星哦。”
京宥只当这是精神病人对可期生活的假设:“从来没有过……”
“比起银幕上的人,我也太过平庸了。”
“谁都可以长得一张好脸蛋,是需要才华和能力才能做明星的吧。”
关于京宛漓的记忆调动起来。
那女人强悍的背景,不甘示弱的性格,天赐歌喉、严格管理身材,在风云搅动的娱乐圈初期也如鱼得水,甚至最后抵抗内外压力执意嫁给自己爱的人。
表面说起来轻轻松松的东西,背后付诸的努力完全不堪想象。
“不是因为银幕闪耀才能站在灯光下。”戏柠舟摇头。
“是因为有些人站在那儿,那儿被称为灯光下。”
京宥换了话题:“所以……你们是生什么病、怎么进来的呢?”
一切看似融洽合理的对话放在这种敏锐的话题上,很快暴露出众人的“病人”身份。
疯狗抬头瞄了他一眼,很快继续低头吃饭。
四维不得已解释:“哎,我……我记不得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就是每个月固定有人给我打钱,但是来看望我的人我都认不得……”
“二维在这儿的时间比我们都早,他逻辑不清楚,我们也不知道他生什么病。”四维看着疯狗像不要命一样啃食着掉在餐桌上的食物,嘴角抽抽。
“但能肯定,人不正常。”
京宥把视线放在戏柠舟身上。
青年蓝色的瞳孔轻波了两下,身体后靠,捕捉到了什么记忆般:“我啊……”
“是我的爱人送我进来的。”
“但是,我没有生病哦。”
京宥轻笑了一声。
他难得露出这样神情,叫一桌的人多少感到意外。
少年手指点了点头颅:“我做登记的时候,碰到了不少病友。”
“几乎都嚷嚷着自己没有生病。”
正经这么久,京宥还以为戏柠舟是对个人定位认知很清晰的人,同他一样是抱着某种不可说的目的来住院的。
他笑了会儿又敛了表情:“检查的医生就安慰他们说。”
“没事,来到这儿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被小看了啊。”戏柠舟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感到尴尬,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有点烦恼。”
京宥眨了眨眼,终于动了在杯装里的勺子,送了口食物进嘴。
他还没咀嚼,味蕾瞬时展开。
味道意外地好。
疯狗很快啃完身前的饭,朝京宥那边盯。
他搅动两下手指,磕磕巴巴吐出四个字:“桂圆,芋圆。”
京宥听不明白,但还是让了饭碗。
这种行为不被医院允许,很快在傍晚的时候被告知给来接他的男人。
欲厌钦并不意外,按照约定把人接走,一路上开着车都没说话。
答应京宥来住院,条件是晚上一定要回欲家住。医生对他这种根本不利病人隔绝外界的举动毫无办法,好在京宥没有什么过度的反抗。
少年坐在副驾驶,手指搅动了两下,把白天听的对话重复了一遍:“488这边的建议,是做MECT,如果同意签字,治疗可以从周五开始。”
今天是周三。
男人打了方向盘,没立刻接话。
京宥又沉入自己的思维里。
精神病院提出这个治疗方法在意料之内。
上辈子是因为有选择,他在两者之间挑了开颅手术。京家那种水平的医师团可不是任意地方都能组建出来的。
没有选择的余地下,吃药抑制不住的严重情况,首选方案自然是MECT。
欲厌钦好像说了什么。
他没听见。
京宥忽然多嘴问道:“假如……”
“我是说假如。”
“有两个方案可以治病……”
他按照前世的手术标准大致描述了一遍:“……就是,我可能变成永生痴呆;或者可能需要终生治病……”
“宥宥。”
从前排抽了烟,把烟杆往车窗外停留的男人打断他乱七八糟的话。
“我说过了,你怎么治疗,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这世上的终生治疗又不止这一桩病。”
“你只是生病了。”
欲厌钦眉宇沉沉。
车窗里的少年低垂着头,又不知道听进去了几个字。
京宥无意识地握拳。
好似有别的不安卷席上心头——
他并不是很了解欲厌钦。
好像并不是完全掌握这个人的想法或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
第40章 寻找星星的日子(1)
欲厌钦不喜欢把投资种在不会发芽结果的萌种里,印象里男人做所有的事情都有利弊考量。
“只是生病了?”
“你会想一直陪着我吗?”
京宥又没有听到这两个问题的回答。
获得新生没有多久,他不出意料地开始厌倦日复日的生活。正如厌恶自己能够一吐一吸,卑劣但不得不依赖空气生存。
连贯着前世的一切,就好像命运先拿他试药,开颅是否可行、倘若不可行,折了命选另外一种。
听话的病人就连朝护士提出请求时,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都是怯怯畏惧的。
“请问,你们种在这里的花是可以采的吗?”
后院哪儿来的花啊,不过是没人定期清理的杂草。
护士心软得不行,给他批了件毯子,让人随便摘:“你就在这里乖乖采花不要乱跑,半小时后吃糖哦。”
在488里,吃糖成了大部分病人用药的暗号。
京宥点头。
他有些麻木,甚至捏着花环的手腕微微颤抖。
少年葱白的手指间缠绕着那绿翘尾,芣苢从这一头钻到了那一头,像小蛇一样探出来。
他蹲在花丛旁,摘一株很长的白花,往上面灌。
“是歉礼。”少年趁着医生护士没注意时,提着花环扣给了轻症患者。
“你送我的花不见了,但是我砸掉了你的碗。”
坐在长椅上的病人动了动。
一如京宥记忆中的那模样,不激动、对外界反应也不大,只是轻轻喃喃:“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病人摸了摸发顶的花环,绿泱泱并无什么美感。
京宥慢吞吞坐到他身边,把身形缩起来,小声叹了一口气:“你有名字吗?”
病人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把花环揭了下来,眯着眼傻笑:“谢谢、谢谢。”
“好看、好看。”
绿色本该是点缀花蕊的装饰,奈何花骨朵太小,又层层叠叠坐落起来,合成一起便是串尾巴。
车前草。
“我叫你,芣苢吧。”京宥自顾自道。
“他听不懂的。”坐在另一条长椅上的人道。
是四维。
“他来这家医院的时间并不长,除了很多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多就是重复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