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誉一把将人甩开,向着府外走去。
“你上哪去?”邢遮尽被忽视,旋即要拉上他,人却已出了半米开外。
宋庭誉没有回应,只是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骏马,翻身而上。
“呃……”
喉咙里咯出一道短暂的呻吟,邢遮尽眼里发红,骤然被点燃愠气,牵了一匹马也跟上去。
“你怎可在这时候驾马?!你的、你的腿……”他憋红了脸,声音到后面愈来愈小,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将手里的长鞭挥得更加用力,妄图追上前方人。
宋庭誉自然清楚他为何羞赧出声,却只忍着痛继续向前,直待到了宫门前,火速亮出护国将军的令牌,风风火火地进了殿前。
彼时,颢砀皇帝正满脸哭丧,来回踱着步,宋庭誉规避了通报,直接进殿,厉声骤起,将他骇了个激灵。
“陛下!”
颢砀皇帝打好哆嗦,转头看见宋庭誉的到来,一颗心稍稍安下一点,这种时候,他甚至短暂忽略了对方的不敬之罪,连他没有跪礼都没有去管。
“宋将军,您来了!”他上前就要抓住宋庭誉的手,又向他的身后观望:“皇叔呢?皇叔怎么没跟过来……”
宋庭誉毫不留情地将手抽开,胸膛还因剧烈的纵马而起伏不止:“燊郦出兵的消息是何时出来的?”
“就、就在刚刚……”颢砀皇帝被他的厉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虚了一些声,只是很快又被内心的焦躁涌过:“他们打的是大塍私杀使臣的由头,起兵有理有据……!”
刚刚……
宋庭誉的手慢慢握紧。
不可能,不可能……
多尔的死,分明只过了一天一夜,消息就算是即刻发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燊郦的耳中。
请求援兵的羽檄加急送回,在路途上,最快也要两天两夜,说明边关动乱,早在两日之前便已经开始。
……可两日之前,燊郦的使臣多尔分明还活生生地站在大塍之间!
“预判、又是预判……”宋庭誉的口中喃喃,朦胧间,感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
颢砀皇帝看见他恍惚的神情,心上更慌了,“将军,您在说什么呢?”
“让我挂帅边关……!”宋庭誉猛然抬头。
颢砀皇帝被这凌厉的眼神骇得一怔,转而欣喜若狂,连忙“好、好”了两声,可又在宋庭誉转身将走的时候收了神色,想起什么般。
“不,不……小将军,不能只你一个!”
宋庭誉被拦住,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不能只他一个?……颢砀皇帝竟有一日转了性,担心他独自挂帅的安危么?
宋庭誉这般想着,看颢砀的眼神不觉变了一些样,却在须臾之后,听见了对方的解释。
“是燊郦!哎……朕拿给你看……”
颢砀皇帝说着,将一封信件递过去,宋庭誉看罢,险些两眼一黑,头晕目眩。
那信上不是写的别的,正是燊郦王的白纸黑字,要求这场战役同挂两帅:邢遮尽、宋庭誉,两个人一同奔赴边疆,一个人都不能少。
“荒唐!”
宋庭誉厉声吼了一道。
颢砀皇帝吓得一连后退好几步。
正此时,邢遮尽从后方赶到,将这句愤懑之语听了个完全,踏入殿间,便看见宋庭誉抓着那封信件,红眼颤手。
他两步上前,将那信件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身上的气息一瞬冷凝下来。
宋庭誉半垂着眼,胸膛起伏,鼻尖呼吸,默不作声。
好半晌间,偌大的殿前空无一声,安静的可怕。
“我去。”
就在颢砀皇帝要被这凝滞的氛围憋死时,邢遮尽沉闷出声。
“不行!”宋庭誉紧跟其后,抓住了他的手臂。
邢遮尽回望过他,从他凌厉的凤目里看见了深切的担忧和执着,他的目光忍不住柔和了一些,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拿边关百姓作胁,宋小将军,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宋庭誉微微噎住,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向着颢砀皇帝行了一礼,便兀自离去。
大殿只余两人,邢遮尽身上方还温和的气息转而变得寒冷下,他转头,面色严肃地看向颢砀皇帝,随后躬身,标准地站拜一记。
“陛下,臣此一去,归来无期,您年已弱冠,适时挑起大塍的重任了……”
颢砀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恭敬礼仪煞地微怔,一时之间,他大抵是该得意愉悦的,可此情此景,自己的心中却好像忽然堵上了一块石头,让他高兴不起来。
“皇叔……”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邢遮尽却适时转移了话题。
“……臣今日发觉,您很器重周王殿下?”
“没,没有的事!”颢砀连忙否认。
邢遮尽的脸色沉了一些,一双深黑的瞳孔盯得颢砀皇帝发麻。
又半晌后,邢遮尽的眼皮低垂下,似乎连带着将什么东西也落了幕。
“梁惘不是您值得托心的人,相较言之,各部的尚书大人们更值得依靠……倘若臣此去真的难以复返,陛下日后需广德其身,虚心纳谏。”
颢砀皇帝一股脑地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邢遮尽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晦暗一片,薄唇轻启,好像还想说些话,到底闭上了嘴巴。
颢砀皇帝便目送他一步步地退离,在这一刻,夕阳的余晖落在了邢遮尽的身上,他看着他的背影,成人以后,第一次在心头浮现出了几丝几缕的异样。
那大概是一种怅然,是一种后怕,又是一种……不舍。
忽然间,眼前的人停顿了一步,颢砀皇帝立时正襟危坐。
“陛下,别辜负了先太后对您的期望。”
颢砀皇帝一瞬间双目突出,滞在了原地。
前方的人说完,却再不停留,转角消失在了夕阳当中。
恍惚间,眼前是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困于深宫中的帝王幼子从小饱受欺压,承受所有人的白眼,某一次,他偷跑出宫,看见了两个玩闹的孩童。
其中一个浑身湿透,像一只落魄的孔雀,眼底却满是倔强,另一个则漠然着脸,将他一步步地引去巢穴。
“喂!”
帝王幼子喊了他们一声,二人却只是用两双冷漠的眼睛平淡注视着他。
颢砀心中气急了——分明是两个落魄的孩童,怎么也可以对他毫无恭敬之心?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全都踩在脚底下,让你们俯首称臣!”
帝王幼子信誓旦旦地保证。
……一晃经年,幼子已头戴金冠,坐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而年少遇到的两个孩童,也分别成了摄政王以及护国大将。
他们真的如年少所言,被颢砀皇帝踩在了脚底下。
可……帝王幼子,也真的得到了年少所渴求的么?
“皇叔……”大殿中央,最后一抹残阳照射到帝王的身上,他的唇齿微张,哑声吐息出了两字……
邢遮尽出了殿门,追上宋庭誉时,对方已经快要行至宫前。
与刚开始得知消息相比,他的速度要滞缓了许多,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便的腿脚。
长时间维持下的一个动作牵动了肌肉的神经,连带着纵马而行,宋庭誉再怎样的人,也会受到影响。
因而这一次,邢遮尽三步两步便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人拉停。
“阿誉……!”
宋庭誉被这一声低唤叫停,却没有回头,只垂着眼皮起伏胸膛,倔强地盯着地面。
斜阳余晖勾勒出他的身形,邢遮尽不由顺下一口气,声音轻了些。
“眼下着急,只会无济于事,不是么?”
“……可那是陷阱!”宋庭誉骤然回头,拉上了他的衣领,“燊郦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布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使臣之死的报仇!——你一个文臣,指名道姓要你去,这其中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当真不……”
“我知道的。”邢遮尽打断了他。
宋庭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将脸闷得通红,又一把被人搂进了怀里。
他头脑懵了一瞬,便要把人推开,邢遮尽却紧紧按着。
“可谁的命不是命?阿誉……你身在边土六年,边疆子民潦倒之态,恐怕比我更加清楚罢。”
“我若不去,他们怎么办?”?
第81章 章八十一:分歧/“躲起来吧,就我们两个人。”
话语掷地有声,宋庭誉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弱了,多番嘈杂之下,只觉得万千思绪争相撞动,要把人都击碎。
一处是命,一处也是命。
邢遮尽说得对,要是他不去,敌将恼羞成怒,边疆的百姓该怎么办?
宋庭誉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有种一觉昏睡过去,全都撒手不管的冲动,可是很快,他又重新挺起脊梁,轻轻推了推邢遮尽的胸膛。
“我着急了,”他沙哑沉声,“对不起……”
邢遮尽感受到他冷静下的情绪,顺从地放开手,宋庭誉便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地向着骏马走去。
“燊郦提前就知道了我等的行踪,这大塍国里,必然有高位之人与它私通。”邢遮尽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低眉沉声。
“你觉得呢?”宋庭誉应了一道,在几息后低声反问,“我在外太久,国都的形式早就不甚清楚了。”
邢遮尽沉默了片刻,眼神锋利了些,半晌过去,吐露出一个名字。
“梁惘。”
宋庭誉的脚步顿了顿,“周王?”
“嗯。”邢遮尽继续说:“我其实,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八年前和八年后,将你我逼崖头的人。”
他的声音低了些,隐隐掺杂出一分恨意,宋庭誉浑身的血液骤然凝固,眼神诧然而严肃。
邢遮尽便将前夜里,梁惘坐轿进宫,窗帘浮动出的半张脸说出来,而后与他沉默对视。
宋庭誉只感事情的苗头越来越让人可怖,恍惚间,看见了梁惘那张何时都温润的脸。
倘若真的一切都由梁惘所策划,那么这一次的邢遮尽和宋庭誉同时离京,必然会由他一家独大,掀起一番滔天波澜。
“可我们没时间了。”宋庭誉沉声,道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边土战乱不能拖,这件事不能由我们亲自去查,你……”
邢遮尽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和他对视。
宋庭誉后面的话便吞没进了喉中,那双桃花眼里,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有些事,并不是都需要亲力亲为……借助外力,也是达到目的的一大方式。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落幕,黑夜彻底降临。
宋庭誉的眼神闪动,沉默了许久,终于浮现出了光亮。
兵部尚书之府。
江涿被自家父亲赶到傅夺那里的时候,后者长身挺立,还在月光之下练着枪。
他站在门口,偷摸着观望,只见那枪横扫长风,带动几片雪花,锋利如同破阵之针。月光铺洒,勾勒出少年俊美的五官,与每一幕相称,好似武神再现。
江涿要不是身子骨不允许,必然也是要背着他爹出去学武艺的,如今陡然瞧见傅夺练武,情绪也不由被带动,激昂之下没忍住甩了甩手臂。
谁知江涿刚舞了一下,就带动脚下沙沙作响的枯叶,那厢长枪骤然脱手,牢牢地钉在了他脚边的土中。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他顿时被吓得失声尖叫,口无遮拦:“来人啊!傅小公子谋杀亲爹啦!!”
来人跳进月光,傅夺看清江涿的身影,身上的寒气收起,长眉稍稍下压,下意识疑惑出声:“……涿郎?”
他话刚出口,又发觉不对,立时重新改为敬称:“……江公子,不可口出妄言。”
江涿从惊骇里缓过来,就听到了他的应话,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捂住耳朵:“我爹在家里唠叨,到你这里你还继承了他衣钵……你那枪方才就该再偏一点,把我扎死,也算一了百了了!”
“……我不是有意。”傅夺被他说的脸色微微涨红,还是木着一张脸:“江伯父训诫必然有道,说出什么,也是为你好的。”
“停停停!”江涿捂上了傅夺的嘴,生怕他又继续说教些什么,赶紧转移了话题。
“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练枪呢?”
傅夺一顿,将他的手从嘴上拿下来:“昨日之变有关举国安危,父亲大人让我勤工俭学,以便泰然应万事。”
江涿知道他在说多尔遇刺的事,闻言点了点头,又想起多尔遇刺的同一时间里,自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被他那便宜爹单手拎出床被的情景,不由又心烦意乱。
礼部尚书年纪大了,有什么事就会着急,一着急就会找事做,没事做就会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
江涿有幸就是那个儿子。
多尔的死牵动甚广,礼部尚书一代忠臣,自然忧心忧虑。江涿昨夜被迫听了老爹的一夜唠叨,今日睡到日上三竿,又被老爹撞上……如此恶果循环,礼部尚书一直训子训到现在,隐隐还有愈战愈勇的趋势,江涿再忍不住,从家里跑了出来。
没想到刚刚到兵部尚书府,另外一个“老古板”傅夺便紧跟着上线。
“所以你是在忙着练兵上战场?”他迟疑地出声,不知怎么,语调里隐隐透着些异样。
傅夺沉默了片刻,眼底略微晦暗,没有正面回答,江涿却好似知道了答案。
“噢,好吧。”他眉眼暗了一些,走到了石桌旁,撑着脸发呆。
傅夺与他也算是竹马之交,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人,几乎将对方了解了个对穿。
傅夺完美继承了兵部尚书的古板,从小精通武艺,若干年以前边境动乱,知晓了横空出世的宋庭誉,从此便对他有了深厚的敬仰之情。
就连上一次的冬猎,邢遮尽和宋庭誉二人同时遇难,连皇帝派来的人都尸位素餐,唯独他不依不挠,尽心尽力地去寻找失踪的人。
有时候江涿甚至在想,傅夺对宋庭誉的感情是不是过于赤诚了?赤诚到好像……隐隐有些叫人多想。
晚风寒凉,他脑子胡思乱想着,忽而被吹得打了个哆嗦,捂着手臂蹭了两下。
上方适时出现一股气息,傅夺古板着脸,将外袍给他包了个严实。
江涿便觉得脸颊有些发热,缩了缩脖子,像一个小小的鹌鹑。
傅夺裹好人后便要继续练武,手却被抓住。他有些奇怪,投给了对方一个询问的眼神。
“怎么了?”
江涿却低着头,指尖有些蜷缩。
“那个……”他断断续续,“你要不以后,就别上战场了吧,多危险——咱们日后就待在京都,繁华温实……”
“就……咱们两个。”
江涿抬起了头,正对的月光下,他的眼眸里装了些碎光,微微闪烁,装了一点让人看不懂的感情。
傅夺沉默了许久,终是脑中陈旧,只听得了个表面意思。
“大丈夫志在四方,生来就是为庇护百姓,怎可独自苟且?”
他说着,抽出了手。
江涿被这句话袭地有些犯怔,好像被烫了一下,转而眼珠轮转,视线飘忽,最后演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模样,将身上的外袍扔在了地上
“是!你是大丈夫,像我这种苟且安生的就都是小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夺被他突然而来的愠怒弄得有些愣,心跳不由加快,微微蹙上了眉。
江涿眼眶有些发热,拂去了他要递过来的手,就要向着外处走去。
就在此刻,一道疾风骤来,傅夺稍稍瞪大眼睛,把人一把扯进了自己怀中,以背作挡,抬手抓住那道“风”。
江涿闷得一下撞上了他健硕的胸肌,脑子还有些发懵,心里的那股悲伤劲尚未褪下,就看见了少年郎练武毕拉扯间松下的衣领。
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线条滚落,勾起平滑的肌肤,叫他整个人都羞得满脸通红。
“谁?!”男人威严的嗓音却将他立时唬回了神。
疾风落寞,周遭却已恢复原样,不见任何异动。
傅夺将人放开,手心的剑柄没有剑锋,说明对方不想伤害到他们。
他将剑柄放置月光下,便看见上面 包着一张纸条,明朗朗几字:
周王有异,大塍之安,托付于儿郎。
长风作迎,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一夜之间,边疆受困的消息传遍京都,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宋庭誉和邢遮尽头戴兜鍪,身后跟着高扬的锦旗,整装待发时,天边竟奇迹式地冒出了一点太阳的影子,好像一位虔诚的追随者,跟在他们的身后燃尽光辉。
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宋庭誉回过头,看见了最前方的颢砀皇帝、还有在他身后的周王。
这一瞬间,梁惘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与他遥遥对视,随后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宋庭誉只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汗毛倒立,手背上覆上一点温度,才将他拉回了神。
“怎么了?”
身侧,邢遮尽开口。
他摇了摇头,目光从梁惘的脸上移开,便又在人群之间,看见了另外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兵部和礼部尚书假的两位小公子。
车队渐行渐远,宋庭誉已经看不清这二人的神色,却有一种预感,好像他们二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你说,他们能守住大塍么……”
冷风里,宋庭誉微哑出声。
他没有提及姓名,邢遮尽却将话听懂,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后望了一眼,随后转首,指腹磨了一下他的侧脸。
“阿誉……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不是么?”
他笑了笑。
当你面对一件事无法抉择时,相信,或许就是最完美的选项。?
第82章 章八十二:击退/“下回……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一更)
骏马疾驰数日,终于抵达边疆,从马匹上下来时,宋庭誉稍稍趔趄了一下。
邢遮尽极快伸手,将人扶稳。
“还站不站得住?”他关怀出声。
“没事……”
宋庭誉摇了摇头,脚下却慢了一些,抬起头,便见眼前荒芜一片,城墙的守卫们东歪西挂,倘若不是尚有呼吸,都以为他们已成死躯。
最上方守着敌将的侍卫看见浩荡的大军,半闭的眼睛睁了些,转而瞪大双目,七尺男儿,泪花说着就从眼角滑落。
“将军……是将军吗?!”
他大喊了一声,这道声音如同警钟,很快将疲乏的士兵们唤醒,残兵败将们纷纷从墙面上撑起身,在看见宋庭誉的一瞬间泪如雨下。
“将军!将军!”
宋庭誉将邢遮尽扶自己的手拂下,眼眶也隐隐发红,丹凤眼里的凌厉全然被一种破碎感替代,他闭了闭眼,随后沉闷开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是我,我回来了。”
最先发现他的侍卫以从城墙上下来,几步到了宋庭誉的身前,随后眼底含泪,悲戚地喊了一声将军,单膝跪了下去。
宋庭誉登时弯腰将人拦住。
“是属下无能,贼寇一朝破军,民不聊生……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子民……”
“不怪你们……”宋庭誉沉声,眼底闪过恨意:“要怪就怪贼寇为祸,犯我边土。”
他说罢,将那名将士一把拉了起来,随后大步向前,去往城主之所。
城主名为蒋国安,如今已年逾四十,这么些年里边关异动,他也不离不弃,主动空出城主府充当军队的大本营。
宋庭誉踏入城主府时,蒋国安正在大堂间坐立难安,看见他便如同救世之主,赶忙请他入座。
“大人。”宋庭誉向他抱拳。
“将军不必多礼了,我等盼星盼月,终于将您盼过来了……!”蒋国安说着,老泪纵痕,转首又看见邢遮尽,稍稍顿住,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
宋庭誉便将颢砀皇帝收到“同挂两帅”的信笺告知于他,后者顿时面露恭敬,结结实实地冲邢遮尽行了一礼。
“裕王大义,老臣在这里,先替边疆子民谢过殿下……!”
邢遮尽将人扶起,没有言语,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最后放到他的面容上。
蒋国安虽然穿的衣物宽大,遮掩住了具体的身形,却能够从他的面容上,观察出他不低的体重。
邢遮尽的眼神晦暗了些。
“城主!”后方骤然传来一声急呼,他的视线被偏移过去,便见一名弱冠与而立之间面貌的男子从外头奔来。
他的面孔上沾了些尘土,身上的盔甲也是破旧不堪,唯独眉宇中闪烁着一些英气。
“城主”二字尾音未落,那人蓦地看见了宋庭誉,脚步骤然晃动。
“……将军?”
程十二迟疑地开口,直到完全将眼前之人看清,心跳刹时飞驰。他没有犹豫,上前便抱住了宋庭誉,手掌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那是将士之间赤诚的情愫。
宋庭誉同样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怅然,牢牢地将人按了一下。
他此次回京,分明两月未足,历尽的千般事宜,却好像过去了许久。
程十二是除薛界以外,跟在他手下最久的人,那日他接了圣旨带伤回京,薛界不放心地跟了回去,往后的大小事宜便都托付给了程十二。
现下边土危机,他的面目憔悴不少,想来被这重担要压的喘不上来气,如今看见了宋庭誉,只好比看见希冀的光亮。
一时之间,将士坚硬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揉了一阵,直叫人软弱松垮。
程十二抱了他一息,便骤然从这帅将相见的场面里剥离开来,面露焦急地躬身汇报。
“将军,方才哨兵传来消息,燊郦敌寇已至百米开外,即将要兵临城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均脸色大变。
“什么?”一股寒气从宋庭誉的周身散开,“带我去城口!”
程十二听令,与宋庭誉旋即奔赴城边,邢遮尽见状,也紧跟二人身影,唯余蒋国安站立在大堂之间,目光盯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良久后方转身,将神色掩盖在了阴影当中。
外头的疾风更加猖狂,一波接着一波。
短暂的时间里,死守边土的将士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暖和的援兵服,便再次打起戒备,整装待发。
燎眼的火光冲天,高昂在城池之上,远处,马蹄声振聋发聩,拍打着人的心跳,将神经抵达绷紧的巅峰。
宋庭誉爬上城楼的一瞬间,眼前闪过一道火光,门前枣马之上,赫然坐着一名异国将领。
这名将领名叫乌格泽,是四年之前的一场重大洗兵后,接替上任军统而来的将帅。
“宋将军,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乌格泽骄傲地坐在马背上,高昂的头颅好像一只火红的孔雀,他的面貌从容,仿佛只是和老朋友叙个旧。
“好久不见。”
宋庭誉立在高墙之上,平静冷声,眼底却是无边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