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薛界终于顶着满头黑线,将另一条毯子兜头扔到了云罕的身上,随后拂身,把定好的车帘拉开了一条缝。
云罕把头上的毯子顺下来时,正好被细风灌了一道,当即双眼发亮地看了薛界一眼,旋即贴上帘缝,趴在车边把眼睛凑过去。
两条毯子虚虚掩掩地挂在他的身上,瘦削的身形只蜷成了一小团,隐隐被冷风吹得有些抖动。
云罕高烧未退,眼前甚至都开始发糊,却将双目撑的很大,似乎不愿意错过这里的每一分场景。
青山、碧水……
小桥、大地……
那边有一只飞鸟……
这边有一条越起的鱼……
分明是最平常的景物,他却看得格外认真,甚至隐隐忘了周身的事物。
“你为何执迷于束水风光?”
以至于薛界的声音倏而提上时,他本就不够清醒的脑子更加松垮了几分,闻言理所当然地便开了口。
“当然执着了啊,以后可就见不到了……”
他说罢,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形明显僵硬一瞬,继而补救道:“噢……我是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出远门——草民身低位贱,一辈子保不齐就出这么一趟,当然要好好欣赏才是了。”
阴影处的指骨又在细微地按动。
薛界将这些情景全部映入眼中,听到那句“以后见不到”时,无端感受到几分扎耳。
他盯着人,半晌唇角才勾起一抹嗤笑。
“从断崖崖底,到浮妄楼……《明妃曲》、束水、边疆……”他一字一顿地列举道:“所有的巧合碰撞出来——公子到最后,还要编出多少拙劣的谎话给我听呢?”
云罕稍稍怔愣,旋即恢复如常,望着车外模糊旖旎的风光,只淡淡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却感受到后脖颈处的温热。
薛界的手像一只危险但让人甘之如饴的温室,让云罕将脆弱的脖颈完完全全地交之于他。
“你从一开始,就故意为之,将我和殿下将军骗入浮妄楼,目的就是为了把你带出去……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计算地刚刚好——可在你听到燊郦出兵时,眼底有惊讶。”
“说明,它跳出了你的预想。”
薛界慢慢将地手圈上了他的脖颈。
云罕太瘦了,他单手,竟险些就包裹住了对方的整个脖颈。
“嗯……然后呢?”
观望远方的人终于开口,隐隐带了些轻佻和兴趣。
“你很早就已经知道多尔会死——换句话说,你知道燊郦早就将他列为废棋,他最后的用处,就是成为出兵冠冕堂皇的理由。”薛界沉哑的嗓音继续说,“从浮妄楼到边关,牵引着我们一步步发现端倪的人,就是你。”
“哈哈…”云罕的肩忽然颤抖了一下,口中溢出两声笑,转过头,轻轻歪了歪。
“大人还是很聪明的嘛……”和以前那个木讷的笨小子,已经相差那么大了。
“你到底是谁?”
他还想再说什么,薛界却在下一刻,单手撑在了车壁之上,将他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后颈的手稍稍收紧。
云罕仿若未闻,保持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身谜团的人,才能保持永久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如果我轻易就把所有的事都说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薛界的手猛然收力,云罕便觉喉咙咯地有些发紧,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面前人的双目发红,身体隐隐发抖,掐着他脖颈手慢慢加紧,云罕逐渐喘不上来气,却在即将要昏厥时,得到了喘息。
薛界到底松开了手。
“神子大人。”
耳鸣嗡嗡作响,云罕在稍许的混沌中,听见了上方低沉的男音,那是从薛界口中说出来的。
他花糊的眼睛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笑。
祭神礼上的神子……
唔……他的大人,猜对了呢。
薛界被他的笑看得身份扎眼,终于不再说话,坐到了另一边。
马车颠簸,将云罕的内府晃地混沌不堪,然而他的面孔至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就这样,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小半晌,直到靠在边上的人倏而咳出一滩血迹,顺着车壁颓然地倒了下来。薛界才蓦地蹙眉,过去将他撑起了起来。
耳边在下一瞬间,传来一阵热气。
“你想知道你的阿芜现在怎么样了么?”云罕沙哑虚弱的声音落下。
薛界刹那怔愣在了原地。
“……这样,大人抱我一会儿,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怎么样?”?
第88章 章八十八:把他扯进怀中/“…大人是在心疼么?”(一更)
薛界对待感情,大抵是有几分木讷的。
当年边境动乱,朝廷召集男丁时,他正是束发的年纪。
他八岁时父母双双去世,每日靠微薄之力,谋得一些吃食。
总的来说,日子清苦,却也过得下去。
只不过那时每个同龄的男孩都有父有母,又是去学堂求学的年纪,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异类。
薛界表面安逸无忧,暗中却也心生孤寂,常常做好活计,便坐在屋前最隐匿的一棵树丛中,凉着眼去看那些嬉闹的孩童。
他的阿芜,便是在某一天的晚间,来到的他身边。
阿芜的年纪比他小上三岁,身形瘦弱。明明已经是春天要结束的年纪,对方却还是裹着一袭大衣。
他是束水村里,唯一一个上学堂的“女孩”。
那一天,薛界照常坐在树丛之中,冷漠的视线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他白日多做了一些活,身上的疲惫比先前都要浓重一些。
看学堂放学的场景,不觉间便沉重了眼皮。
模糊之间,眼前闯入了一个身影。
对方裹着一袭肥硕的鳌衣,弓着腰,一点一点地脱离夫子的目光,随后看向大树,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下一刻,他便将鳌衣扔下,趴到了树躯之上,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夜里有光线的阻挡,薛界将这场景完美地收入眼中,对方却无法看见上方的人。
直到他第五次跌落到地时,薛界才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干什么呢?”
阿芜趴到一半的手蓦地松开,“哇”一下尖叫起来。
后来,他大概是边哭边叫“鬼啊!”回去的,鼻涕泪水糊了一脸,薛界隔了好多天都没见到他。
直到半旬日以后,才又见到了这“姑娘”怯生生的场景。
“……有人吗?”
这一次,阿芜学的聪明了一些,头缩在鳌衣中,把脖子完完全全地掩盖在里面,活像一只胆怯的鹌鹑。
薛界眼神瞥了瞥,转头状似无意地游神一会儿,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呀,我就说嘛,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泼猴儿!”阿芜看见人,立时口无遮拦地指了过去。
薛界那时不过八岁的年纪,听到那句“泼猴儿”,脸色顿时黑了,冷着脸盯了他片刻,便要离开。
谁知下一刻,自己的手便被一只凉凉的手抓住。
这样的天气里,薛界没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的手会那样冷。
“你别走啊,我看你是从树上下来的……这样,你教我爬树吧!”阿芜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看向他。
有一瞬间里,孤寂已久的心灵得到了滋养,受到了狐狸的蛊惑,薛界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许久以后,他才回过神,冷冷说了一句。
“不。”
阿芜不高兴了。
他对“女孩”的概念,得以阿芜的第一次启蒙。
那样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哭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与前几日把自己认成鬼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薛界看见他的眼眶通红,像一只兔子。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的一塌糊涂。
从那天起,他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阿芜被他教的爬上了高树,也在长达七年之间,一步步从朋友,爬到了自己的内心。
“我不喜欢读书!一点都不喜欢!”
“我喜欢爬树……可我阿爹阿娘从来都不让,他们说这太危险了……”
“什么?你想要去学堂呀……没关系哦,想要走出束水,可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道——你身体这么壮硕,以后完全可以当将军呀!”
“……”
阿芜生来体弱,扔掉鳌衣爬上树后,总会被上头的风吹得发抖,后来薛界便上了道,把人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热度。
无数个二人独处的晚间里,他们说了无数的话。
阿芜最常说的,便是抱怨读书。
可薛界作为旁观人,却将他望见书时,眼底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阿芜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文书知识。
薛界曾无数次想,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之身,恐怕是要考取功名的。
按他的聪明劲,三甲说不定也不在话下。
至于自己,也在阿芜的一次次鼓励下,练起了兵枪。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们朝夕相处,眼中闪烁,心心相印。
直到有一天,边疆的动乱一瞬打响。
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被官府征集过去。
临走时,阿芜站在最前方,眼眶像第一次对话时,哭得通红。
每次他一哭,薛界便什么事都拿他没辙,服服帖帖的跟上去。
可这一次,他却同样红了眼眶,忍了许久,才上前了些。
“阿兄要走出束水,上沙场、做将军啦……”他温声。
阿芜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抬头执拗地盯着他,半晌后,才梗着嗓子:“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薛界嘘了声。
相见?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可是看着阿芜红着的眼,他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
束水村门口的树进入秋季,风吹而过,落下一片片秋叶。
属于他们的树,在此刻迎来了凋零。
终于,薛界的话散在了落叶之中。
“等你也走出束水的那一天,我们就相见……好不好?”
昔日种种,沉寂的记忆在“阿芜”二字出现后翻涌出水花,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澜,翻江倒海。
马车里,薛界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所有强行支撑的理智在此刻灰飞烟灭,他几乎是瞬间把人叩住,按压在了车壁边。
“你,知道阿芜?”质问声一字一顿,好像掺着冰渣。
云罕被抵得又咳了一声,喉间涌出一点未吐净的血,抬起头,就看见薛界像要把人吞没的眼睛。
“……”他稍稍怔愣,胸膛起伏地很微弱,“大人还是对我好一点罢……我要是背过气去,您想知道什么,可都要泡了汤——”
“——不要再转移话题了。”
手背覆上一点凉意,薛界旋即松手,将他的指尖拂去,冷漠的声音出口打断。
云罕脸上露出了几缕扫兴。
“条件我已经开了,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便将他的事告诉你……否则,免谈。”
耳边倏而一道劲风,车壁猛地一声响,连车厢都跟着晃了晃。
薛界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喷吐在二者之间,仿若一头愤怒到极致、即将要脱离控制的猛兽。
云罕感受到距离自己脸庞一寸之外的拳,坦然自若的弯起了眼睛。
薛界还是如恶狼般望着他。
终于,自己的腰身被猛地一带,旋即额头便撞上了一处硬物,云罕只感头晕目眩,魂牵梦绕里期盼的亲昵便如约而至。
薛界蛮横地将人扯进了怀中,吐露出来的气息比凛冬冰泉还要凉上三分。
云罕有一种对方下一刻便要把自己冻死的感觉。
然而他的心跳却飞快地开始跳动起来,好像要跃出胸膛以外,要把他浑身都血液都烧伤——
“说。”薛界死死咬着牙。
“……大人这样做就对了嘛。”
方才还轻佻自若的人,却在落入他怀中的瞬间浑身迟凝,好半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
云罕埋在他的胸膛前,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慢慢移动,窜他的腰间。
薛界缓缓攥紧了手。
“你想从哪里听起?……就从他与他的阿兄分别后说罢……”云罕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汲取身前的气味:“阿芜从小身体就不好,家中父母管教严,不许他做许多事。”
“他朝夕相处的阿兄走后,往日贫瘠的日子便更加荒芜……他曾几次独身,爬上从前与阿兄坐过的那棵树,可是树还是老树,从前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
“再后来……他就不爬树了。”
“他一直记得离别时阿兄对他说的话,因而在此以后,他更加地痴迷于读书,他想要走出束水……”
“可遗憾的是,在阿兄走后的第二年,他的家中便突遭变故,父母重病,相继而亡……阿芜的身边,彻彻底底地剩下了自己一个。”
按在腰间的手忽然收紧了些,云罕停了停,感受到薛界听到此处起伏更甚的胸膛。
“……大人是在心疼么?”云罕的瞳孔有些涣散,平静的声音却忽然带了些玩味:“可惜你心疼也没用了,毕竟你当时可不在他身边呢……”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住嘴。”薛界的呼吸一滞,将拳攥的骨头作响。
“……哦。”云罕的瞳孔晦暗了一些,没意思地扇了扇眼睫,眼里的玩味又消失了干净,继续讲道。
“父母过世以后,他很是伤心,却还是从泥潭中爬了出来……他没了约束,顺利出了束水。”
“他要闯一番天地,为了自己经年的热爱,也为了……寻找自己的阿兄。”
“后来,这天地还真让他闯出来了。”云罕说到这里,忽然细微地笑了一下。
薛界一时分不清,这笑意里掺杂了些什么情感。
很久以后,一切尘埃落定,他才知道,这是一份自嘲的笑。
“他以为自己要扬眉吐气,成为了经年来、最渴望成为的人……可命运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
“……小心!”
战火纷飞,长枪擦过臂膀,划出一道鲜艳的伤口,邢遮尽蓦地出声,将那一头的宋庭誉扑向一边。
二人顺着泥泞的土地节节败退,连带着大塍的军兵,都一同向后撤去。
远处,乌格泽肆意的笑回荡周身,健硕的胸脯激昂地起伏着,口中说着得意的话。
“宋将军经年顽抗,怎么回去一趟,就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了?”
宋庭誉被邢遮尽护着滚动几圈,头上的兜鍪在这过程中掉落,发丝凌乱,沾染上尘土。
与当初相比,确实是狼狈不堪。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没有理会乌格泽的话,只略微摇晃,伸出一个手势。
“撤兵——!”
一声令下,边关将士旋即退后,竖起一道道盾牌,脚步凌乱地撤回城墙之内。
大门将敌寇的张狂笑声全部隔绝在外,随着城门的关闭,宋庭誉身形的晃动虚弱也一扫而空,转变为愤怒。
“你挡什么?!”他猛地高喝一声。
身侧,邢遮尽半撑在他的身上,右臂还在潺潺流着血。
不日前,众将首围坐一团,将对付敌寇的计策商讨完毕,最后由宋庭誉一锤定音:
乌格泽自大狂妄,那么他们便用计谋无限放大这一点——当初第一夜的火攻全胜定将对方的心理磨平了几分,想要让乌格泽重新打满自信,必然需要别的方法。
他们选定的方法,便是韬光养晦,避其锋芒,用一次次不及对方的假象,而使他们的心理得到极度的满足和自信……直到多日后,援兵赶到,里应外合,给予最后一击。
“你刚才是想所做何事?”城门内,邢遮尽没有去管宋庭誉的怒意,反倒出乎意料地平静,声音寒凉一字一顿。
那时山雨欲来前的假象。
“……先回去。”宋庭誉稍稍噎住,身上的怒气倏而迟凝一息,片刻将头偏过,蹙眉出声。
城主府中,他撑着邢遮尽一步步地赶回时,蒋国安已经来回踌躇了好一会儿,听闻动静抬起头,看见邢遮尽沾满血的手臂,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宋将军,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他替我挡了伤,烦请大人给我准备些绷带药酒,快些来得好。”
宋庭誉没抬头,带着人往屋中走,只草草丢出一句。
蒋国安的速度还算可以,没有像平日里商讨事宜般拖沓,宋庭誉拿到纱布后,便掀开邢遮尽的衣物净血。
邢遮尽的右臂在断崖头前就已受过很重的伤,短暂的时日里并未养好,就又遭了罪。
宋庭誉给他擦血时,轻而易举地看见新旧的伤口层层叠叠地交叉在上面,平日里挥刀舞剑的手竟有几分颤抖。
直到将那狰狞的伤口完全包扎好后,他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弛了些,张唇不断喘息。
“刚才我不扑你那一下,你原本打算做什么?”邢遮尽沙哑的声音恍然出口。
宋庭誉的手一顿,眼睫颤动。
微微撩起眼皮,看见邢遮尽苍白的面容上汗珠滚落,顺着锋利的下颌线一步步沁入衣领中。
战场不是儿戏,每一步计谋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乌格泽再怎么狂妄不羁,也是一位经年老将,寻常的骗术必然不会让他轻易相信。
所以当宋庭誉提出最终策议时,便深刻地清楚,这场戏一定要做得真实,真实到毫无破绽。
比如……让自己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倘若邢遮尽不扑他那一把,那把枪是会贴着自己的内府过去的。
他的眼皮垂了回去,溢满心疼的凤眸里恢复了严肃和决绝。
“我这些年来和他交战四年,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实力——如果只是一味地撤退、落荒而逃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损失,他绝不会就这么相信。”
“——所以你就想出了以自己做破绽的计策?”邢遮尽倏而打断他,阴鸷的气息弥散,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疯狂的笑意。
宋庭誉噎了一会儿,才倔强地回应:“……这点伤换一个筹码,我自是受得住,况且当初在外六年,我几次都要死了过去,最后还不是捡回一条命?”
“左右不是疼个一时半会,有何所惧——”
腰身骤然一股力道,未尽的话语飘散到了空中,被一张压迫的唇堵住。
邢遮尽的气息旋即而至,带着愠怒和愤懑,将宋庭誉的唇咬的血味四溢。
这个侵略十足的吻来得猝不及防,一直到宋庭誉要无法呼吸还没有停止的意向。
他的手推向邢遮尽的胸膛,却只感受到内里擂擂跳动的心脏,如同战场上激昂的战鼓一般,不死不休,不胜不灭。
等邢遮尽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时,眼前已经因为缺氧而泛起阵阵白光,自己还扶着对方张唇喘息,肩胛却被推了一道。
他有些错愕地望了过去。
“你不疼,那我呢……?”
邢遮尽的声音沙哑,肆意到了房中的每一个角落,掺着血腥味,一寸一寸、一点一滴。
宋庭誉混沌的头脑便像宕机般空白了几秒。
几秒过后,他自以为大公无私的理智好似崩裂开了一个小口,细细碎碎地断裂。
手向着榻上人伸过去,邢遮尽却在即将与他相碰时退后一步,转身别过了头。
“宋将军,孤王累了,你先出去吧……”
宋庭誉的手僵在了半空当中,投射的阴影,描摹出对方疲惫阖上的双目。
“哥……”
邢遮尽躺下了身,背对向了门。
“……好,那我明早再来看你。”
宋庭誉收回手,眼睫颤动了一下,感受到喉间的凝涩,又枯坐在邢遮尽身旁半晌,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晚来天欲雪。
分明凛冬即将要过去了,今年却好像掺杂了私念,致使本该回转的天气还在愈演愈烈地呼啸着风。
宋庭誉出门,有些混沌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吹得他瑟缩了一下,他才觉得四肢冰凉。
“将军,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回房休憩?”程十二从侧方走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蹙眉便把外衣解了下来。
宋庭誉的寒毒在这军中只有三人知晓,薛界和自己,剩下的那位便是程十二。
如今战况紧急,程十二自然将他的身体放到了重中之重,察觉到对方在吹冷风,立时板起面孔。
宋庭誉回过神,正与他面容相对,刹那意识到自己的松垮,心头裹上懊悔。
国难当头的日子,他竟然在这时候因为私事走了神……
“……我这便要回去了。”
程十二发觉到他的不对,没有离开,“……将军有心事?”
宋庭誉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否认,在望到对方的面孔时,却又停住。
“十二……”他犹豫道,“你和阿桃姑娘,有过冲突么?”
阿桃是程十二的心爱之人,倘若此战能够胜利,他们不日便要成婚。
提及到心上人,程十二的脸上不由生起几分局促,只是过了片刻,他就反应过来了什么。
“您和裕王殿下……吵架了?”
宋庭誉指尖蜷了蜷,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默认。
程十二静默须臾,好像在思考,晚间的风雪一点点地落下,月光也慢慢晦暗。
宋庭誉逐渐忍受不住这氛围,懊悔起自己的提问,想要将话题岔开,程十二却开了口。
“当然有过冲突……比如说阿桃喜欢吃甜的,我却喜欢酸;别的女子都爱小猫小狗,她偏偏执着于拴在屋后的那头老牛……”程十二说到这里,脸上愤恨了一些,却有抑制不住地甜蜜,“诶,您说,为了这事,她还和我吵起来过!”
宋庭誉的情绪不由被他带动,心情也好了一些,唇角稍稍勾起。
程十二兀自生气了一会儿,面上的神情又渐渐转变为温和,似乎有些怅然,眼底却装着如月色般的缱绻。
“其实要说最大的一点……还是边关的战事。”
“将军,您知道的……我身为边关将首,什么事情不都是该出头的一方?哪有窝在后面躲着的道理……这些年里,不免受过许多伤。”
“每次阿桃见着都红了眼眶,然后边哭边骂我,等我挺过来了,又好些天不理我……”
宋庭誉的指尖颤动。
“然后呢?”
程十二的声音更淡:“然后……?”
“唔……然后我就有很长时间不能理解她,总归受了那么多伤,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她何必表现出的反应比我还要大?然后啊……就有一天,她边哭边和我坦白心事。”
“她说……她不是我,只知道看见我浑身是血的时候,心头满是恐惧,好似坠进了冰窟窿,心就像被一把钝刀架着,身体抽一下,就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