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二哥八卦地看着戚巳。
戚景行噙着笑,斜睨了那人片刻,才道,“家里头不识抬举的奴才偷偷跑了出来,我寻了许多年才寻见,拿链子栓起来,免得我一觉睡起来,人又不见了。”
小二哥干笑两声,心道,大户人家的花样真是多!
他拿起肩膀上搭着的帕子使劲儿一甩,冲大堂喊道:“贵客三位,上房……”
“客官,您要几间房啊?”
“上房,一间。”
“好嘞,上房一……?”
一间?小二哥狐疑地看向一边满脸煞气青癸,“这位……”
戚景行一副和善的假笑,“他睡房梁。”
小二哥:乖乖,这主子抱着美人共寝,梁上竟然还有个盯梢的,他内心大受震撼,再次感叹,大户人家是真的会玩儿。
他甩了甩脑袋,将不着调的想法踢出去,正要引路,戚景行却又开口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小二哥,你们客栈可有笼子。”
“笼子,啊……约莫是有的吧,客官想要多大的,小人给您去寻。”
“关人而已,也不必多大,”戚景行的目光始终落在戚巳身上,他盯人盯得实在紧。
小二哥:“关人?”
“嗯,关不听话还爱跑的人。”
这回戚巳都忍不住抬起头,好巧不巧撞进了戚景行深邃中带着玩味的眼睛,勾连出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过往,他略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复又低下头。
戚景行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怎么,寻不到吗?”
“那……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二结结巴巴道,“这样不好吧?”
这么个大美人不塞进被窝抱进怀里,却要关在笼子里,客官,你是不是不行?
青癸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被戚巳教养着长大的,如何能看自己的统领受此折辱!
他喉咙动了动,正要开口,耳畔传来了戚巳的传音。
“你敢!”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叫青癸不敢违抗,他红着眼别过头,不再去看戚巳。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逃过戚景行的眼睛,自从根基被废之后,他就不怎么管破月教的事了,教中大多人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撇了撇嘴角,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苦恼极了的表情,“小二哥有所不知,我这奴才,可爱跑的很,身边听他话的人也多,不关进笼子里,只怕我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了。”
能在大客栈里跑堂的都是人精,小二听出戚景行话里有话,他眼珠子飞快转了转,已然明白过来眼前这几人不同一般,也不敢再招惹,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好嘞,客官您等着,小的这就去找笼子!”
夕阳西下,温暖的阳光散去,起了些许凉意,客栈外的房顶上,因接到信号匆匆赶来护卫少主的几名青衣卫,原本是打算进去向统领大人复命的,此时却齐齐沉默,龟缩在了房顶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飞回的帽子,营养液收到啦,嗷的一声抱住亲一口~
是夜,月光寥寥,凉风习习。
漆黑的天幕下,稀稀拉拉的几盏灯笼挂在房檐上,发出昏黄的光,安睡着的马儿不时打个响鼻,惊醒了眠在草堆里的蛐蛐。
马厩年久失修,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鬼哭狼嚎一般。
戚巳背靠木制的笼子,四周一切尽收眼底,这笼子不大,他只能蜷曲着窝在里面,没过几个时辰,腰背就跟快要断了似的。
自从他当上青衣卫统领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受过这种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果然是身娇体贵了起来。
戚巳自嘲地笑笑,他越发后悔起来,不该一时意气,轻易靠近戚景行。
凉风又吹了一阵,远处屋顶暗影重重,不一会儿八个人影落在院子里。
腰配长刀,青灰色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一双如狼般锐利的眸子,是青衣卫的打扮。
八名青衣卫甫一落地,便冲着院子里窄小的笼子单膝叩拜,将头压的低低的,半点不敢乱看。
“属下参见统领。”
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掩平日的杀气,惊走了屋顶歇着的鸦鹊。
戚巳抬眼,他手脚发麻,略微动了动,铁链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青衣卫把头埋的越发低了。
“我离开后,教内可有何异动?”
“回统领,教中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动。”
一切如常?
戚巳暗暗锁起了眉头,少主此次出门,并没有向外界透露过任何消息,就连破月教里,除了少主贴身的几个丫头也无人知晓。
可那批杀手明显是冲着少主来的,若非破月教内有人图谋不轨的话……
这批杀手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想起了白日从尸体上发现的令牌,低头取出,扔了出去,“这是我从那批杀手身上找到的,去查一查,是什么来路。”
青衣卫接过令牌好生收起,“是。”
“先下去吧,回教之前,务必保证少主的安全,切记,不要靠的太近,惊扰到少主。”
戚少主从来不待见青衣卫这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影卫,这是破月教上下都知道的事。
“属下遵命。”
待青衣卫尽数离去后,青癸才起身来到戚巳跟前,他瞧着那窄小的笼子,白日里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小声嘟囔道,“少主也太过分了,明明……”
话还没说完,一道凌厉中带着寒气的目光骤然落在他身上。
青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去看笼子里的人,“统……统领……”
戚巳一言不发,眼中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压抑的沉默之下,青癸到底还是心虚了,他乖乖来到笼子前,面朝戚巳,端端正正的跪好,抬起手左右开弓,抽起了自己耳光。
统领眼皮子底下,青癸哪敢耍巧,十成十的力道道,不一会儿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他在心底狠狠地骂道:青癸啊青癸,你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活该!
青衣卫谁人不知,他们统领大人向来是破月教里最护着少主的人。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早在很久以前,破月教还是人人敬仰的江湖第一大门派,势力遍布武林,破月教徒出去,从来都是趾高气昂,谁敢不尊称一声大爷。
约莫是风头太甚,遭了旁人记恨,十余年前,破月教忽然遭了贼寇奇袭,一群莫名冒出的人趁教主戚秦穆外出之际,攻破了山门。
这是场灭顶之灾,不仅倾覆了整个破月教,还让戚秦穆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只留下十岁的戚景行,也因动乱流落在外。
直到戚秦穆平定叛乱,才将失落在外一年的孙儿接回。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中年丧子,幼年丧父,破月教主不堪打击,下令举教南迁至伏令山内,从此再不过问世事。
戚景行虽被寻回,却也被人毁了根基,从此武学修为难以精进,成了半个废人。
也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本性如此,根基被废的戚少主被寻回破月教后,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成日里不是喝酒听曲就是调戏丫鬟,骄奢淫逸,不思进取。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向来除了玩乐,教里的事,戚大少主也一概不管,再加上教主常年不在教内,教中大事都由青衣卫统领和几位护法大人全权负责。
这样一来,戚景行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虽是破月少主,却没有什么实权,明明不管事,偏又身份尊贵,渐渐的,破月教众人便都默认,对于少主,恭恭敬敬地伺候着,投其所好便是。
背地里,却是有些轻视敷衍的。
只除了深受教主信任,手握青衣卫大权的青衣卫统领戚巳。
这就是破月教另一件旁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了。
戚巳是教主亲自任命的青衣卫统领大人,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
戚秦穆虽然常年不在破月教,但每次回来,无论时间多么紧张,都会亲自指点戚巳武艺,两人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日,有时甚至连少主都来不及见一面。
教主待戚巳亲厚如此,然则在外人面前,戚巳却一直恪守尊卑,只以属下自称,尊卑礼仪,像是刻进了骨子里,不越雷池半步。
这也就是为什么说,戚巳只是教主的半个徒弟了。
也正是因为二人关系成谜,教中曾经传出流言,说教主已经不对少主抱有期待,他有意要培养戚巳成为破月教的下一任教主。
这流言还没传开,就入了戚巳的耳朵里,那日,是青癸待在戚巳身边的第三个年头,也是他第一次见识什么是青衣卫统领的手段。
凡是传过流言的人,全被秘密带入青衣殿,割了舌头,推下万蛇窟里,秘密麻麻的长蛇在尸体上钻来钻去,那场景,哪怕是现在想起,依旧让青癸头皮发麻。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拿少主的地位说事了,无论戚景行将来会不会做破月教的教主,他都会是破月教最尊贵的人。
掌掴声不断,青癸扇得手上都没劲儿了,戚巳才放过他。
脸颊肿胀,连面罩都快带不上了。
“若有下次,断不轻饶!”
总算是得了一句赦免,青癸这才松了口气,蹭到笼子边,含糊不清的诺诺讨巧,“师父莫要生气了,癸儿知道错了,我哪里敢对少主不敬,这不是在心疼您嘛!”
青癸是被戚巳一手带大的,小时候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叫师父,倒是长大之后,便不好意思,换成了统领。
现在这么一叫,终是让戚巳起了怜惜之意,面色也总算柔和下来,但他又确实容不得旁人诋毁戚景行半句。
戚景行很好,很温柔,很善良。
“不怪少主,是我……对不起他。”
青癸一时愣住,他从不曾见过青衣卫统领如此哀戚又懊悔的目光。
青癸一时愣住,他从不曾见过青衣卫统领露出如此哀戚又懊悔的目光。
面对青癸不解的眼神,戚巳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再多说什么。
“你给乾元山去封信,把这里发生的事告知教主。”
青癸点了点头。
“另外,”戚巳又道,“我被少主发现的事……先不要告诉教主。”
青癸疑惑地看向戚巳,不由纳罕,统领向来对教主忠心不二,没有丝毫隐瞒,今日怎么……
他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统领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他听命行事就好。
夜里风凉,卷着远处几朵海棠甜丝丝的芳香飘过来,令人生出两三分倦意。
青癸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戚巳披上,因脸上的伤有些口齿不清,“统领,夜里风大,您把我的衣服穿着吧。”
经过今日一场拼杀,又跟在马车后面跑了半日,戚巳早已内力空虚,现下夜风一吹,倒真是有些冷了,便由着青癸动作。
靠的近了,青癸脸上的青紫也就越发明显,看得出来是下了狠手。
明明被自己罚成这副样子,还一心挂念着他,戚巳心头软了一块,从笼子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言道,“回去记得上药。”
“嗯嗯,您放心吧,属下下手有分寸呢,不疼!”难得师父心疼自己,青癸的尾巴又翘到了天上,撇了一眼戚巳脸上的炭迹,笑道,“要说起来,您的脸可不比我好看多少。”
他嘻嘻哈哈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脸上疼得厉害,想笑也只能憋着。
“少主大人可比我小时候调皮,可惜了您的美人脸。”
镜子里依旧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柔美的脸,此刻却有一个大大的黑叉横贯在嘴上,因白日跟车出了不少汗,现下整张嘴都乌漆墨黑的,实在是滑稽至极。
戚巳先是愣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望着镜子里那张脸,也笑了出来。
喃喃道:“像……一只大花猫。”
正笑得前仰后合的青癸顿时跟见了鬼似的,惊恐的看着笼子里的青衣卫统领。
“统领,您笑得也太……温柔了吧。”
戚巳的笑还没收回去,一抬头,却看见了青癸身后一脸阴沉的戚景行。
“少……主?”
青癸刚因为戚景行被自家师父狠罚了一顿,现下一听这两个字,简直头皮发麻,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戚少主,他静立在屋檐下,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半张脸暴露在灯火下,面无表情的样子骇人极了。
“属下……见……见过少主。”
戚景行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漆黑的眸子盯着笼子里的人,他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总让人有种后背发寒的感觉。
“跟上。”
青癸一头雾水,平日里在破月教掏鸟摸鱼的少主今夜怎的看起来这样吓人?
跟上,什么跟上?
笼子里的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已然徒手将笼子上的锁扯断。
戚巳在笼子里待了太久,腿脚早就麻了,刚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被一旁的青癸稳稳扶住。
“统领,您……没事吧。”他再笨也该看出来了,少主和统领是认识的,还渊源颇深。
戚巳摇了摇头,待缓过最初的晕眩,便向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跟了上去。
临近子时,灯火昏暗,万籁俱寂,一切都隐在一层昏暗的雾里,连带着戚景行的背影也有些模糊。
戚巳加快了步伐,穿过院子,走过回廊,又上了楼梯,终于在戚景行进屋之前跟上了他的脚步。
房门“嘭”的一声关上,戚巳指尖一颤,心也跟着一滞,原本就安静的夜晚,此时,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戚景行背对着戚巳,不动也不语,像一尊雕像一般,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戚巳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叫了声,“少主”。
也正是这一声少主打破了屋子里诡异的沉寂,戚景行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低垂着,从戚巳的脚尖开始慢慢往上移,最终定格在那张并不像青衣卫的脸上。
“戚,巳。”他一字一顿,听不出喜怒。
“属下在。”
“戚、巳。”他声音陡然拔高,这一回,里面浓烈的怨气再也掩饰不住。
“属下……在。”戚巳声音艰涩。
戚景行反而笑了,仿佛刚才那个生气的人并不是他,“这么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戚巳抬起头,有些难过地看了戚景行一眼,又垂下,“回少主,属下过得……很好……”
“也对,你身边还有那么多关心你的下属,怎么会过的不好呢?可是……我过得不大好。”戚景行嘴上挂着冷笑,往前走了两步,“有一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他又逼近一步,“戚统领知道是哪件事吗?”
戚巳睫毛轻轻颤了颤,“属下,不知。”
“不知啊,没有关系,”戚景行笑得越发灿烂,“我告诉你,”他骤然上前,用手肘抵住了戚巳的脖子。
“嘭”的一声,后背撞在门上,整个门框都开始摇动起来。
戚景行内力不济,力气也不大,便是他整个欺在身上,在戚巳看来,也是软绵绵的,只消他轻轻一挣,便能挣开。
可就是这样的绵软无力让戚巳半分也不愿挣扎,他放松了整个身体,甚至将脖子微微抬起,以便对面的人可以更好的拿捏自己的要害。
戚景行看着眼前那双无比驯服的眼睛,与八年前一模一样,往事浮上心头,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转而化作浓烈的恼恨。
“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个害的我根基尽毁的大哥哥究竟藏到了哪里?”
熟悉的称呼打开了记忆里尘封的大门,戚巳那双从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无比浓烈的难过,窒息感也无法掩去的懊悔。
“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戚景行仰天大笑,用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他的脸,“你怎么会对不起我?青衣卫统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个人都会选择的权势,地位。”
他明明已经怒到了极点,说完这段话,却骤然泄了力,松开了禁锢着戚巳的手,颓丧地退开两步,面带自嘲地看着弯腰不断咳嗽的戚巳。
“你舍弃我,也是应该的。”
第6章 相遇
铁链哗啦作响,新鲜的空气骤然贯入肺里,戚巳并没有感觉到舒服,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每跳动一下,就会牵扯着浑身的经脉,扑通扑通一下一下的抽着疼。
食不知味,寝食难安的又何止是戚景行一个人,有时候无法弥补的悔恨比真实的伤害更加折磨人,那道伤疤也印在戚巳的心口上,好了烂,烂了好,直到成了烂疮,再也无法抹去。
哪怕是到了现在,面对那人的诘问,戚巳从头到尾也只能说一句单薄的对不起。
害了你的一辈子,是我的错,往后余生,我都会倾尽所有去弥补你的。
胸口的窒息感渐渐褪去,戚巳靠在门上,垂着头,满身哀戚。
戚景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凉凉道,“可戚统领没有想到吧,竟然又被本少主找到你了。”
他退后两步,大咧咧地坐回榻上,不过片刻光景,又恢复成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仿佛刚才的控诉只是为了撕开戚巳心上的疤痕,让他悔恨,让他痛苦。
而于他戚景行,根本不算什么,他又用捉摸不透的语气开始问话,“我听闻,戚统领是破月教里最恪守尊卑的人,戚某倒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戚统领。”
“你说,我一个虚有其名的破月少主,和大权在握的青衣卫统领,谁尊?谁卑?”
戚巳微微一怔,随即端端正正的跪下,他的姿势极为谦卑,一双深色的眼眸落在戚景行身上,灼热又烫人,“少主是戚巳的主子。”
“永远。”似乎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决心,戚巳又在末尾加了两个字,语气是九死无悔的坚定。
这样的姿态终于取悦到了戚景行,他向后仰去,一只手撑在榻上,这是个极为放松的姿势,他勾了勾食指,歪着脑袋,笑道,“既然如此,戚巳,你过来。”
戚巳非常听话,就那么膝行着上前,铁链滑过木制地板,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停在了距离戚景行一步远的地方。
戚景行翘起了二郎腿,将足靴伸到戚巳眼前,“为我脱靴。”
云锦缎面,金丝镶边,戚景行一直是一个懂得享受的人,他半眯着眼睛,瞧着戚巳微微弯下腰,轻轻地为他把足靴脱下。
他试图在那双眼睛里寻见那怕一丝一毫的不甘和怨愤,可直到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戚景行也没有成功。
这让他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大哥哥还和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对他好,生气的是,既然还是一心一意对他好,为什么要舍弃他,去做青衣卫统领。
他心头又起了些不满,抬脚踩在戚巳肩膀上,足下用力,等身前跪着的人几乎整个匍匐在脚下,他才开口,“以后记得,给主子脱鞋,头不能高于主子的膝盖。”
头不高于主子的膝盖,戚巳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个姿势,明显是不合理的,他知道戚景行大概只是随口乱说的,但他还是低声应了句,“是。”
戚景行这才松开自己的脚,他出门时只是在寝衣外面批了件袍子,现下随手脱了扔在地上,便上了床,被子一卷,把自己裹了进去。
春日的夜晚,寒气很深,往日还在破月教时,专门有暖床的丫头暖热了被窝,才会请戚景行就寝。
现下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戚景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灯火明明灭灭,打在戚巳的脸上,时而一闪,将他隐在黑暗里的眸子照亮。
倒是想极了八年前逃难之时,他也是这样在旁边守着自己,直到天亮。
“我是个暇眦必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灯光中传来了戚景行的声音。
戚巳抬起头。
戚景行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你既然还认我做主子,以后我一定会狠狠折磨你的,说不定会生不如死……”
那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真的睡着了,“你……害怕吗?”
戚巳摇了摇,他不确定戚景行能不能看见,便又小声的回答,“属下不怕。”
床上的人忽的又睁开了眼睛,盯着戚巳的大花脸看了一会儿,“你的脸……真像一只……大花猫。”
说完这句话,戚景行的眼睛又闭上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跪在他榻前的戚巳便放缓了呼吸,变成了跪坐的姿势。
此情此景此言,分外熟悉,让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八年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戚景行的时候,十二岁的少年是破月教千娇万宠的小少爷,长得好看极了。
那时候,戚巳也才刚刚训练成功成为青衣卫,教主见他根骨不错,便派他去戚景行身边伺候。
被丫鬟婆子围了一层又一层的戚景行正在抓猫,他爬到了假山顶上,吓得一干人鬼哭狼嚎,唯恐小少爷从上面摔下来,若是磕了碰了,可怎么得了。
身为主子的护卫,戚巳十分自觉地飞身上了假山,将一人一猫都抱了下来。正打算郑重地介绍一下自己时,他的小主子却十分气恼的从他手上夺走了毛茸茸的小猫咪。
一脸愤慨的瞪着他,“它还受着伤呢,你怎么能这么粗鲁!”
话音未落,便抱着怀里的猫扬长而去。
戚巳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似乎还没认主就把自己的主子惹生气了。
他原本是打算等办好了青衣卫退队事宜再去找自己的小主子赔礼道歉的,却没想到……
叛乱来的猝不及防。
大批敌冦冲破山门,在破月教内肆意屠杀,火光冲天,四处都是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从破月教的外殿找到内殿,翻遍了所有地方,终于在一处狭小的缝隙里找到了戚景行。
他被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压着,戚巳将他翻出来的时候,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的大大的,不久前还充满了光的眼睛,此刻灰蒙蒙的,寂静如一片死湖。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却有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
戚景行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嘴唇发紫,牙关打颤,“我的……我的……猫……死……死了……”
戚巳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正是白日爬上假山的猫。
早已死亡,僵硬。
他带着犹如行尸走肉的戚景行,逃出了破月教。
逃亡路上,千难万险。
十一岁的少年被吓破了胆,像是痴傻了一般被他抱在怀里,整日只喃喃地说着一句话。
“我的猫……死了。”
他的魂也像是被那只猫带走了,无论戚巳对他说什么,他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戚巳只是个青衣卫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哄一个害怕的孩子,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