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几道胡子,然后趴在戚景行面前,全身僵硬,语气生涩地学了一声猫叫。
“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大花猫?”
这句话说完,戚景行终于抬起了头,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泪流满面,说出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句不一样的话。
他说:“大哥哥,我的爹娘也死了……”
他的爹娘死了,尸体就压在他身上,临死前,他们划花了自己的脸,对他说: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破月教的小少主。
戚巳跪了有一柱香的时间,等床上的人彻底睡熟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来到榻前。
戚景行生的好看,鼻梁高挺,睫毛浓密,白皙的脸颊被堆在脖子上的锦被挤出了一点婴儿肥,衬得那张脸比醒时乖巧多了。
微凉指尖轻轻抚过睡穴。
戚巳半蹲下来,用手将戚景行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理顺,连着被子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屋外,青癸正在院子里等着。
戚巳细心地把被子拢好,确保不会有一点凉风灌进去,这才吩咐青衣卫。
“准备马车,护送少主回教。”
破月教坐落在伏令山内,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这里四季如春,宛如仙境。
雅竹轩里,戚景行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一身是血地躺在大哥哥怀里,他明明在安抚地拍着自己的后背,说会陪自己一辈子,可一睁眼,人却不见了。
戚景行陷进梦魇许久,才睁开眼,人果然不在自己眼前,他正躺在熟悉的屋子里,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将他吓了一跳,遂惊恐地往床里侧挪了挪。
距离远了些,他才看清那张脸的主人,是……兰心。
榻边的丫头见他醒了,这才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拿手一抖,当即开始掉眼泪,“阿景,你可算是醒来了,可要担心死我了!”
兰心是戚景行的贴身丫头,比他大两岁,为人心细,办事妥帖,长的还很标志,从戚景行被破月教主寻回来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身前,可以算的上是戚少主身前的红人了。
兰心丫头哪里都好,只有一点——爱哭,伤心哭,高兴哭,生气哭,就连平时教训人的时候,情绪一激动也要哭。
戚景行顿觉头疼,皱着眉喊了声,“兰心……”
兰心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胡乱地拿帕子在脸上摸了两下,哽咽着道,“阿景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干脆低下头自顾自痛快地哭了起来。
戚景行:“……”
他等了许久,兰心的眼泪也没停下来,心中尚记挂着一件事,实在是等不及了。
戚景行只好打断了兰心,“你可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吗?”
兰心盯着他,继续眼泪汪汪道,“青衣卫的统领大人,”她一指窗户,“这会儿还在外面跪着呢。”
“哦?”戚景行有一瞬间的惊讶,继而眉开眼笑,看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掀开被子便出了门。
背后兰心大叫:“阿景,你的鞋!”
屋外晨光明媚。
开门声惊动了院子里跪着的人,戚巳抬起头,便见戚景行穿着单薄的寝衣,身披晨光赤着脚缓缓行来。
他顿时蹙起眉峰,膝行上前,赶在戚景行踩上鹅卵石地面上之前,伸手垫在了他脚下。
“少主,地上凉。”
此时,兰心也跟了出来,她已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终于不哭了,微嗔杏眸看向戚景行,“少主,你再这样,着凉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便蹲下去给戚景行穿鞋。
戚少主在雅竹轩内一向如此没规没矩,兰心也不是第一次说不管他了,向来都是嘴硬心软
戚景行两只脚踩在软绵绵的手掌上,舒服极了,他没忍住,用脚趾头在那双手掌上轻轻挠了挠。
有些痒,戚巳心脏蓦地一跳,忍住了将手掌收回去的冲动。
四季如春的破月教,连花都开的格外好,戚景行穿好了鞋子,遣人搬来一把雕花木椅。
戚少主要在院子里小坐,立刻便有人寻了遮阳的伞,时令果蔬,香茗清茶,摆了一桌子,戚少主只消伸一伸手就能够到。
“把你的面罩拿下来。”戚景行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石头桌子,盯着对面只漏了半张的脸,开口道。
戚巳到底是青衣卫统领,若是顶着一张大花脸回来,被旁人瞧见,总归是不好,因此他一回到破月教,就拿面罩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现下纵然周围还有许多丫鬟在一旁瞧着,但戚景行要看,他便还是乖乖摘下了脸上的面罩。
露出一张滑稽的脸来。
大叉早就糊的不成样子了,一旁的兰心伸长了脖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青衣卫统领,教主的半个弟子,兰心虽然没见过这位手握青衣卫大权的影卫头子,但关于教主有意将教主之为传给青衣卫统领的传言,她却是听过的。
对于会威胁她家少主地位的人,兰心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见炭迹还完完整整地在脸上,戚景行满意地笑了,随手摘了一颗葡萄,喂进嘴里,“昨天晚上你说的话自己还记得吧?”
他没有说是那句话,但戚巳心里却是清楚的。
“您永远都是戚巳的主子。”他又重复了一遍昨天晚上的话,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是一样的坚定。
这正是戚景行想听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好,从今天开始,你就做我的贴身影卫,随行伺候,没有本少主的命令,不许离开。”
他本以为会第一时间听见戚巳一如既往的一个“是”字。
可这次,戚巳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戚景行眯起了眼睛,眸中阴云皱起,“怎么,你不愿意?”
“属下没有,”察觉到戚景行的情绪变化,戚巳连忙道,“属下并不是不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戚景行的声音越发阴沉。
“属下骤然离开,青衣卫无人理事,恐会有乱,属下恳请少主,可否……让属下先回去处理一番,再回来伺候少主。”
见他不是不愿意,戚景行的面色才缓和了一些,他重新靠回椅子上,慵懒道,“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
“属下谢过少主。”
“去吧,允许你把自己收拾干净,”大概是因为目的达到了,戚景行眸中阴云尽散,又变得高兴起来,大发慈悲道,“镣铐也可以摘了。”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回来再戴。”
“……多谢少主。”戚巳恭恭敬敬谢了恩,这才起身退下。
戚景行注视着那道背影,直到那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还久久不能回神。
“少主?”兰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该回神了!”
戚景行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里的葡萄,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了晶莹剔透的光。
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灿烂的阳光,忽的笑了。
兰心狐疑地看过去,待看清戚景行脸上的笑容时,狐疑变成了诧异。
“阿景怎的这样高兴?”
戚景行挑了挑眉,“很明显吗?”
兰心如实地点点头。
这样啊,戚景行心下好笑,看来他的喜怒不形于色还没练好,他脸色又阴沉下来。
“我找到那个让我做了八年噩梦的人了,自然要开心的。”
兰心愣了片刻,然后突然瞪大了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的看向门口,“不会……是他吧?”
戚景行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他。”
教主不在,破月教便由青衣卫统领坐镇。
戚巳离教三日,好在有三大护法从旁辅助,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匆忙决定,还需商议。
戚巳从雅竹轩离开,沐浴更衣后去议事厅待了大半日,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戚景行只给了他一天,得抓紧时间。
青衣卫统领的住所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院子不大,里面的布局也很简单。
戚巳回来的时候,青癸正要去找他。
“统领,您回来的正好。”青癸大老远地喊道,他脸上的伤还还没好,青紫斑驳,肿起半指好,今天一回破月教,就拿了个厚厚的帕子遮在脸上,怕人瞧了丢人。
戚巳皱眉,越过大厅,寻了个椅子坐下,从他隐在暗处随戚景行出门到现在,已经接连两日都没有怎么休息了,“查到了?”
青癸如此得意,想来是他昨日让他查的令牌有了消息。
对面的人果然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交给戚巳。
“那块令牌出自于婆罗门,是个专门接人命生意的地方。”
戚巳一边听,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信笺。
婆罗门是一个专门的杀手组织,没有人知道婆罗门的来历,也没有知道婆罗门的主子是谁?
只知道这是个可以□□的地方,是要你出的起钱,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婆罗门都能帮你杀。
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贵。
青癸继续道,“昨日刺杀的那批,是黄字杀手。”
婆罗门内有四批杀手,按照武功高低,被授予天地玄黄四字,越往前,武功就越厉害,当然,价钱也就越高。
戚巳又往后翻了几页,无非就是一些江湖上关于婆罗门的记录,大多是某年某月某日,婆罗门又杀了某某某,并没有多大价值。
这看起来确实只是个卖凶杀人的门派。
“你的意思是,有人花钱买少主的命,请的却这是婆罗门的黄字杀手?”
“这……”这个问题同样也是青癸疑惑的,按理来说,自从破月教隐退伏令山后,一教之主就常年在外,也不怎么管教中发生的事情,除了必要的采买事宜,破月教也不同外界联系。
怎么会有人要刺杀破月教少主,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月教虽然近些年不问江湖之世,但青衣卫却不是吃醋的,派一群黄字杀手来,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戚巳眉头紧蹙,“除非……买主的目的并非是要少主的命。”
“那他们想干什么?”青癸奇道。
这一点戚巳也想不明白,“去婆罗门问过了吗?”
青癸摇头,“婆罗门距伏令山甚远,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
戚巳揉了揉眉心,此事还急不得,“派人盯着,有什么消息立刻禀报。”
“是。”
“另外……你去替我寻一套合适的青衣卫常服来。”戚巳顿了顿,又道。
他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眉间终于流露出些许疲惫。
“青衣卫常服?”青癸不由纳闷道,“您要常服做什么?”
“少主有命,要我做他的贴身近卫,随行伺候。”既是伺候,再穿着青衣卫统领这身冕服,就有些不妥了。
他实在是有些困了,本想趁着青癸取衣服的时间小憩片刻,不想对面的青癸却似忽然炸了毛,大声嚷道。
“什么,您要去做影卫?那青衣卫怎么办!”
自得知自家统领要去给少主做近身护卫,青癸就有些闷闷不乐,取个衣服一盏茶的时间久够了,他却在外面磨蹭了两柱香的时间。
统领好不容易才休息一会儿,他哪里忍心这么快就把人喊醒,等到天色渐黑,他才一脸心疼的唤了声:“统领。”
戚巳浅眠,脚步进来的时候他就醒了,此刻才睁开眼,接过青癸手里的衣服。
青癸从半大孩子就在他身边了,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戚巳直接在大厅脱了衣服换上。
上身□□之后,胸口那道伤就格外扎眼,青癸心疼的不得了,慢慢道,“师父,我……给您上些药吧。”
戚巳一愣,笑道,“无妨,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他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看的青癸心里直叹气,他家师父总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他不由担心起来。
少主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子,还和统领有过节,现在又要统领去做影卫,指不定会怎么折腾统领呢!
他想起从昨日开始,戚巳就没吃什么东西。
“统领,您用了饭再过去吧,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
“不必了,”戚巳摇了摇头,系好腰带,少主在他嘴上画画,本意就是要他禁食禁水,现下虽然允许他洗了炭迹,但想必还打算继续折腾他的。
若是现在破了禁,他定然会不高兴。
自己已经很对不起少主了,不想再让他不高兴了。
青癸越发红了眼睛,“那……您喝口水吧,喝口水,少主不会发现的……”
谁知戚巳却蓦地成了脸,“阳奉阴违,是我教你的?”
青癸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追悔莫及,“属下知道错了。”
戚巳并不理他,“青衣卫的事宜我暂时交由青卯打理,你从旁辅助,有什么决定不了的可以去雅竹轩找我。”
说到这,他冷冷看了青癸一眼,“至于你,阳奉阴违,连同昨日口无遮拦,冒犯少主,自己去找青卯领罚。”
青癸睫毛一颤,抿了抿嘴唇,轻声应了句“是”。
戚巳换好了衣服,便不敢再耽搁,乘着天还没黑,往雅竹轩赶去。
夜幕即将降临,路边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和夕阳仅剩的一点霞光混在一起,有种朦胧的美。
戚景行坐在院子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戚巳有些惊讶,加快了脚步走上前跪下,“属下回来晚了,让少主久等,请少主责罚。”
戚景行并没有赏给戚巳半分目光,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手里的木箸在碗里扒拉了几下,才道,“天还没黑,不算晚。”
明明语气平淡,戚巳却觉出少主似乎是在……生气。
“用过饭了吗?”戚景行又问。
“回少主,不曾。”
“那正好,我专门为你准备了些吃食,想必你会喜欢的。”
戚巳却从“专门”二字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起身来到桌前。
却发现桌子上摆着的竟是一大盘——鱼。
他不由咽了口口水。
戚景行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响起,“兰心亲手做的,戚统领不要辜负才好,这些,都能吃完吧。”
第9章 同厌
鱼是清蒸的,火候刚刚好,筷子轻轻一夹,露出白嫩的肉来,放进嘴里一抿,当即化开。
唇齿留香,鲜嫩非常。
戚巳夹起一块鱼肉,他脸色已有些发白,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把那块鱼肉喂进了嘴里。
胃里一阵翻腾,腥味瞬间涌上喉咙,戚巳终归还是没忍住,仓惶起身,来到院墙边,扶着树,吐了起来。
他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脾胃虚弱,实在受不了鱼的腥味,两三阵干呕后,便浑身发冷,眼前发黑,他胡乱地摸着树皮,试图组织身体本能的反应。
不该在少主面前如此失礼的。
少主喜欢干净,看见他这样一番污秽的样子,定然会更加讨厌他。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戚巳周身一颤,指尖在粗粝的树皮上狠狠磨了一下,强迫自己直起了腰。不着痕迹地遮住了树下的一片狼藉,转身冲戚巳跪下。
声音已经发虚了,但他掩饰的很好。
“辜负了少主和兰心姑娘的好意,是属下的错,请少主责罚。”
戚巳受不了鱼的腥味,这是戚景行早就知道了的事情,他本就是在捉弄他,欺负他,以报他当初的遗弃之仇。
瞧着那人一副狼狈的样子,戚景行心头有了一丝快意,他缓步行至戚巳身前,得意之色掩盖不住,险些要笑出声了。
“戚统领还真是身娇体……”
嘲讽的话尚未说完,戚景行忽的愣住了,他方才离得远,只能看见戚巳弯腰呕吐的样子,单薄的身形在冷风中瑟瑟,有一番恰到好处的可怜模样,煞是好看。
可等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人的脸。
一贯的面无表情,却有憔悴的苍白,微扬的眼尾被激出了一抹红,真像是哭过一般。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顿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将方才的那句话补充完整,“身娇体贵。”
戚巳的下巴被抬起,瞧见了戚景行苦恼的样子。
“本少主尚未如何折腾你,你就已经受不住了,这可怎么是好?”伴随着这句话,还有他脸上真真切切的失落和苦恼。
戚巳最不想的就是让戚景行不开心,“少主不必忧虑,属下受得住。”
他是青衣卫统领,过去那么多的艰难和酷刑都受住了,怎么可能连点鱼都吃不下去,不过是太久没被这么折腾,有些不习惯罢了。
戚景行却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又坐回凳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有规律的敲击着石头桌面,流淌出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戚巳跪了一会儿,等不到戚景行的吩咐,便自觉起身回了坐。
眼前的一碗鱼才吃了一半。
木箸再一次向碗里伸去,待要夹起鱼肉时,被一旁伸出来的手阻止了。
戚景行将鱼碗端到了一旁,看向戚巳稍微有些困顿的眼神。
“少主……”
“你浪费了本少主的心意,合该受罚。”
“怎么罚你好呢?”他又道,随手将那半份鱼放在自己面前,“我得好好想想,不如你先去房里等我吧,记得洗个澡。”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沉又沙哑,像是森林里的豹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但那语气里,又分明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无端让戚巳产生了心悸的感觉。
戚景行长大之后,那种隐秘的阴郁似乎越发的浓重了。
“属下遵命。”
他听命起身离开,去打理自己。
“兰心。”
等倒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戚景行才开口。
一直侍候在侧的兰心看向桌边的人,他还在盯着青衣卫统领消失的方向,那里明明已经没有人了,他却还是专注地看着,目光深邃又复杂。
“去为我准备一些东西。”
兰心附耳过去,听了一阵,柳叶眉顿时皱起,不赞同地看向戚景行,“这样欺负人……不好吧。”
戚景行却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是在欺负他,我是在逼他。”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注视着面前戚巳吃剩下的半碗鱼,怅然若失地拿起木箸,伸到鱼碗里,拈了一块肉喂进嘴里,兰心一惊,想要阻拦,却来不及了。
鲜嫩的肉喂进嘴里,只嚼了两下,戚景行便恶心的吐了出来,他的表情,与刚才的戚巳一般无二。
兰心深深叹了口气,递过去一块帕子,嗔怪道,“吃不了干嘛要为难自己嘛!”
戚景行吃不了鱼,这是整个雅竹轩都知道的事情,其中原因,她也听少主说起过。
流亡的那一年,他和他的大哥哥曾经被困在一处深谷,谷底荒芜,缺水少食,连个酸涩的果子也没有,唯一能果腹的就是就是一条乌黑的河。
那河也不知道是从流经了哪里,里面的水发黑发臭,闻着都很恶心,就是这条令人恶心的河,里面却飘着鱼。
鱼是死的,运气好的话,可以碰见刚死的鱼,还算新鲜,运气不好的话,连鱼都是臭的。
谷外有敌人追捕,他们连火也不敢生,就那样吃了整整两个月发臭的生鱼。
一想到这,兰心也有点恶心了,她连忙将那碗鱼挪得远远的。
瞧着她这副怨气冲天的模样,戚景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擦了擦嘴,又饮了杯茶,才把嘴里那股恶心的味道除去。
他并不觉得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相反,每次做噩梦的醒来的时候,他都会努力的去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天很快黑了,戚景行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估摸着时间,赶在戚巳进屋没多久后也跟了进去。
戚少主金尊玉贵,整个雅竹轩所有的屋子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戚巳正跪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地毯被掀起,膝盖直接落在坚硬的地板上,要不了多久,就会发麻发痛。
他头低垂着,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过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惨白,听见声响,转过来身,对着戚景行俯首。
“属下参见少主。”
戚景行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白日刚摘下的镣铐,又重新带回了戚巳的手上,偷工减料的那个已经被换下,光看那金属的光泽,就知道份量不轻。
他并不做理会,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
“我想喝茶。”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屋里有现成的茶水,就在戚景行的手边,戚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起身,拖着手脚的铁链,膝行至桌边,用内力将水温热,才倒了一杯清茶递到戚景行面前。
茶面飘着朦胧的热气。
戚景行却不接。
戚巳遂明白过来,大概这也是罚,他于是越发端正了跪姿,将手里的茶杯举得更高,镣铐腾空,重量全落在了手腕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外的的灯笼换成了新的,戚巳手里的茶也凉了。
他吞了口唾沫,口水划过干涩的嗓子,带来了一点轻微的刺痛感,膝盖下面虽然有地毯,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会有一阵一阵的痛麻渗进骨头里。
饥饿,疲惫,无法忽视的痛苦都在消磨着他的意志,戚巳渐渐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
而戚景行依旧靠在一边浅眠,像是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人似的。
做青衣卫的时候,受不住罚了,戚巳就会想一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这个习惯到现在也没变。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头,看向椅子上的戚景行。
昏黄的灯火正跳跃在他脸上,鹰鼻,剑眉,星目。
当初那个只到他肩膀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稚气褪去,眉眼张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由内而外的贵气,倒真像是个纨绔的世家公子。
他莫名生出些许自家孩子长大了的骄傲来,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还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现如今,已经和八年前不一样了,戚景行是主子,而他只是一把教主磨砺出来为主子披荆斩棘的刀剑罢了。
往日的僭越是万万不能再有了。
他这样想着,便自虐一般把手举得越发高了,铁链发出轻微的响动,杯子里的茶水也跟着晃了晃。
轻微的响动并没有吵醒椅子上的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睡梦中的戚景行忽的皱起了眉头,猛然惊醒过来。
初醒时的惶恐让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睁开眼,却看见了戚巳担忧的眼睛。
“做噩梦了?”关切的语气里充满了呵护,让戚景行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大哥哥……?”
戚巳一愣,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重又端端正正的跪好,声音平静,“天凉,少主还是去榻上睡吧。”
俨然又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