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红莲教教徒,显然没有一人在周君之手下活命。可明明危机解除,沈毓真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出另一种心悸来。一种密密麻麻的敬畏和兴奋,爬上沈毓真的心头,在听见周君之问他“怎么样了”的时候,猛然转过头去。
周君之还站在那里,纤尘不染一般如同落进凡间的仙子。可他又慢条斯理地拭着手中的剑。那把寒光凛冽的剑上沾着冰冷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银红色的光。
沈毓真吐了两口气,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般,开口却有些哑了嗓子,道:“还好……孩子没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孩。这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如今环境安全下来也不见出声,反而依旧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双手还死死攥着沈毓真的衣襟。
听见沈毓真这话,周君之像是才发现了什么一般回头仔细瞧着。这么一瞧他才发现,刚刚他只顾解决掉那些红莲教教徒,却没注意到,原来那个被劫掠的孩子,一直被沈毓真保护的很好。如此一瞧,周君之瞧着沈毓真的眼色也不禁变了变。
沈毓真并没有注意到周君之眼底目光的变化,他还在想尽办法让这孩子回魂。不过以他现在的武功和绝学,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正是一筹莫展之际,身边却忽然多了个清冷的身影,紧接着,一双白玉似的手,并了两指便点在了孩子的额上。
淡淡内力灌涌,周君之浅浅念了遍清心咒,这顿时像是催眠一般,让一直精神紧绷的惊恐孩童表情放松了下来。不过须臾,他便再也抵抗不住困意,眼皮打架了几次,终于软绵绵倒在了沈毓真的怀中熟睡了过去。
看着怀里安静睡着的小孩,沈毓真这才像是放心一般松了一口气,眨眼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忙扯出一个勉力的笑容,道:“多谢……大师兄出手相助。”约莫是紧张的心绪完全放下了,沈毓真这一开口,顿觉四肢百骸哪里都痛,因此这嘴角的笑意,到了最后也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痛。
周君之静静看着眼前痛的倒吸冷气的沈毓真,明明自己明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莫名有些波涛汹涌。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增生,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恍惚间,他似乎觉得眼前的沈毓真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从不记得自己同这个外门弟子,以前有过什么交流。一时间他搞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境,便只能静静瞧着。
半晌,周君之才故作平静地开口询问道:“你怎么救下的这个孩子。”
沈毓真并不知道周君之心中的活动,疼痛已经让他有些眼前发黑,听见周君之询问,他也站不起来,干脆坐在地上抽气道:“我跟着他们……我发现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头……果然最先出现的那个邪教,他就是个幌子……师兄们好像没看出来,我也不能确定,干脆就在边上蹲着……没想到,还真就蹲到了。”
沈毓真已经痛的脸上冒汗,汗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带着一种破碎的俊朗,看得周君之莫名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些混沌起来,沈毓真的话听了一半忘了一半,等着沈毓真又疼得倒吸冷气的时候,他才像是回了神一般,忙不迭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末了,他又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两瓶药来,仓皇放在沈毓真身边。
“这有两瓶伤药……”周君之开口却觉得嘴皮子有些打架,缓了片刻才又道,“这瓶你先吃一粒,可以止疼止血。这瓶是外敷的药粉,你拿回去敷伤口用。”说着,又看到沈毓真颤抖的手指似乎握不住药瓶,便像是后知后觉一般,道了句“我来吧”。
说着话,他又去拿那瓶药,却正巧与沈毓真的手指碰到一起。明明那手指的指尖都冰冷了,因为疼痛更是颤抖的没力气,周君之却莫名觉得像是被碰的烧着了一般,仓皇缩回了手。
这次是连药瓶也一起拿走了。
沈毓真本想拿那止痛药先吃一颗,他快疼的受不了了,偏偏周君之这急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周君之。
也难怪嘛,这样清冷如同仙子一般的人物,通常都有点小小的洁癖,嫌弃被人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毓真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两人一时间没说话。倒是周君之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半晌又开不开口,便只能打开那小瓶子,倒了一颗药出来,蹲下身送到沈毓真嘴边。
沈毓真还在想周君之如何清冷高贵,等注意到周君之送药的时候,人已经蹲在了自己身边。他脑子一时又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么的事。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便只能怔怔瞧着他。
周君之生得好看,月色落在他身上,更像是个月宫仙子似的。
鬼使神差的,沈毓真什么都没说,而是张开了嘴,任由周君之将药丸送到他嘴里。于是这药是苦是涩,什么滋味的,沈毓真便都忘了,仿佛连那身上的伤痛,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沈毓真感觉自己像是个机器,只会麻木地嚼着药丸,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倒是周君之缓过神来,他站了起来,看着安静下来的沈毓真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我叫沈毓真。”沈毓真忙回神回答。
周君之也不介意他的失礼,而是又问道:“什么时候入的乾元观。”
“……七年前山下大招的时候。”沈毓真如实回答。
按照这个年纪往前推,七年前的沈毓真也不过是大招时入选的十几岁少年,资质出身显然并不够优秀,因此当年并没有脱颖而出。
可如今,倒是今非昔比了。周君之看着虽然身负重伤的沈毓真,语气不免有些夸奖的成分,道:“你身手不错,那么多内门弟子都没能救下的孩子,你能救下来,还带着跑了这么远的路。可见这些年,也是勤学苦练出来的。”
周君之这一番夸奖,让沈毓真有些始料未及。他愣了愣,忙又道:“大师兄谬赞!我不过就是个外门弟子,怎么可能跟内门的师兄们比较!”他如此谦逊,周君之听着倒是摇了摇头,道:“弟子无外乎内外门,武功从来不论出身。你这次的表现很好,我会找机会跟观主或是长老们说明。若是机缘巧合,你能成为内门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能成为乾元观的内门弟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沈毓真仿佛做梦都不敢想,他一时哑了声音,忙想追问什么,那边远远却传来了走动和吆喝声。再循声看去,只见林间火把点点,显然是村民们追上来了。
知道事情到此解决,周君之也没有再留下来的意思,他还要出面同村民们交涉。而既然村民们来了,沈毓真虽是重伤在身,也不怕下不了山了。
眼瞧着周君之要走,沈毓真却忽然叫住了他。
“大师兄!”沈毓真挣扎了一番,瞧着周君之的目光却是灼灼,道:“我能同你比试吗?”能与乾元观大师兄一决高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周君之自然知道沈毓真所期待的是什么,他不禁笑了笑,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淡淡道:“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有了周君之的出面,陈家庄的事情很快便解决了。收敛了红莲教教徒的尸首,乾元观的弟子们又合力找到了他们藏在山中的祭坛,寻到了丢失孩童的尸骨,也算是对这些孩子的家属聊以告慰。
但追责之事在所难免,这件事也本是交给崔知明处理,虽然崔知明受伤颇为严重,可惩罚也是不能免去的。
等着崔知明的伤略有好转,观中长老们便罚他去了思过崖思过一个月。
这思过崖位于乾元观三十六峰的最险处,寻常时候只有野猫、野狗与山风作伴,更不要说思过崖处只有一间简单的木屋,当真是环境恶劣、人迹罕至。这崔知明本来在观中的人缘便不好,如今被罚了思过崖,更只有周君之一人经常前来探望他。
不过相比起崔知明,周君之如今却觉得心里像是住了另一个人似的——也不知道沈毓真的伤势如何了?
乾元观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多有不同。作为国教,乾元观内门弟子可谓是锦衣玉食,平日里也只需练功修行提高境界即可;可外门弟子不仅要练习功夫,还要负责日常打柴烧水等等杂事。也因此,若是外门弟子中有武功出众者,定然是闻鸡起舞的刻苦之人。
偏生沈毓真便该是这种人。
只是乾元观外门弟子不至上千也有几百,周君之作为乾元观众弟子的大师兄,“平白无故”去关注一个外门弟子,不说拉不下脸,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况且之前沈毓真还特地强调过,他只是做了一件寻常事,捡了内门师兄们的“便宜”,请周君之不要张扬。
这也难怪,内门弟子中有不少其实都是资质不佳却又心高气傲的皇亲国戚,看不上外门弟子,甚至霸凌外门弟子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沈毓真作为大招时进观的普通弟子,自然也不想同那些贵族子弟扯上麻烦。
可当时只给了沈毓真两瓶伤药,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却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一想到沈毓真,周君之便前所未有的觉得心烦意乱。明明平日里的静心咒、清心诀都念了,这颗躁动的心脏却像是在乱撞似的停不下来。甚至有时候一闭眼,便总是想起沈毓真那张破碎却又俊朗的脸。
像是被什么人下了蛊似的。
周君之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猛然回过神来,又不免慌张地往四周瞧瞧。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屋中。
面前展开的帖子,是一些将要处理的观内事务。这些事本应由观主或各位长老处理,可观主年少的时候受过大伤,因此时常需要闭关修行,几位长老更是要主持局面。因此观中的各种闲杂琐事,便都推到了他这个大师兄的身上。
周君之性子好,人也有担当,不管是上次陈家庄救急还是其余事务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这对于周君之来说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如今看着眼前的帖子,周君之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去,手中的毛笔更是悬空良久,也未曾落下一笔。
如此发呆实在少见。周君之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干脆放下毛笔,瞧了瞧外面的天光。
今日天气不错,他屋里的门窗也都敞开了。周君之坐在窗边,一眼便瞧见外面高远又清冷的云天,似是只有这样明媚的环境,才能让他此刻的心境平缓下来。
决定不再去想沈毓真的事情,周君之提笔沾墨,复又书写了起来。
外面雀鸟鸣鸣,云闲慢走,也不知光阴过了几许。良久,倒是有一名弟子走到了周君之的屋前。约莫是怕惊扰了周君之,他停在远处,又是恭敬的低声道:“大师兄,门外有一名弟子求见。”
周君之顿了顿笔,但眸子没有抬,只是轻轻询问道:“何人求见?有什么事吗?”
那弟子便又答道:“他说他姓沈,是来向大师兄道谢的。”
一声鸟叫划过长空,就像是周君之一撇的手腕,在心田的白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当真是心所有想,皆有所愿。周君之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再度起了涟漪。
只是他虽然心头悸动,但面上的表情还是平平。瞧着自己无意间划出的长长墨迹,他舒了一口气,干脆将手中的笔放下,又淡淡同那位弟子嘱咐道:“请他过来吧。”
那弟子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等周君之理好自己的衣袖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沈毓真也正好被那名弟子带了过来。
相比起陈家庄那次,沈毓真已是梳洗干净,更换了一身衣裳。如今他站在阳光下,更显得周身都是朝气蓬勃的青年锐气,那张脸更显丰神俊朗,眸中目光灼灼,落在周君之的身上,却是比这阳光还要炽热似的。
周君之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着,兴许是阳光太好,又兴许是沈毓真的视线。
偏生沈毓真像是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妥似的,恭敬同周君之行礼,还唤了一声“大师兄好”。周君之便只能点头应了,末了让那名领路的弟子离开,顺便将院门也关了起来。
一时间,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沈毓真与周君之两人。
沈毓真眯着眉眼笑了笑,似乎看出了周君之的小心思似的,也不等周君之开口,反而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熟悉的小瓶子,双手奉上,道:“这是师兄之前给的伤药,如今还剩下一些,今日便还给师兄了。这些日子,还多谢师兄挂念。”
周君之听他只是还药,眸中一沉不免挑了挑眉。他没说什么,而是走了过去将拿瓶药拿过来,又打开盖子瞧着里面剩下不多的药粉,这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这些日子我挂念你?”
沈毓真当即抬起身来。如今两人离得近了,沈毓真这一起身,周君之便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他宽阔的肩膀和隐没在衣裳下的手臂、胸肌更是隐隐若现,一种若有似无的淡淡晨露与松柏气息更是扑面而来。
可沈毓真像是毫无察觉一般,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静养伤,也没有内门的师兄们来打扰我,可见便是大师兄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来,自然是对我多有挂念咯。”
他说得心安理得,周君之听着却不免觉得言语轻佻。只是他并未在意,只是将这药瓶收好了,回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此前你说还想同我比试,如今前来,怕不是要还药这么简单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呼呼一声风响,显然是有什么破空而来。只是这破空而来的东西并不是剑矢之类的利器,周君之倒是也无须担心沈毓真会偷袭,因此他只是一手将药瓶放下,另一只手猛然向空中一抓。
一柄长剑便落在了他手中。
院子里,沈毓真手中还有另一把长剑,此刻已经甩下剑鞘握在他手中。只是他那灼灼的眼神,比泛白的剑更加热烈。偏偏他却还要端着彬彬有礼的架子,向周君之恭恭敬敬一行礼,道:“所以啊大师兄,我来找你比试了。”
瞧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周君之顿觉心中前所未有的明媚大好。他哈哈笑出一声,当即褪去手中剑鞘,挽了的剑花便道:“沈师弟,某便不客气了。”言罢,脚下一蹬便冲了过去。
沈毓真瞬时收了脸上的笑意,眸中目光变得格外认真。这袭来的周君之,虽可能未用全力,但沈毓真能觉出他也是用了七八成功力的。面对乾元观大师兄,如今还不过一个外门弟子的沈毓真,自然不能不认真。
他抬剑便挡,一时间只听剑锋铮鸣之声,再一眨眼,两道明晃晃的剑影便在院中绽开了花。
周君之习乾元观绝世武学,功法自然比沈毓真更加精进。他身段轻盈缥缈,手中剑法更是如天上流云般出神入化。几个招式下来,便绕得沈毓真团团转,好几处招式,若不是周君之收手,怕都要刺到沈毓真要害。
沈毓真只是习了乾元观的基础武学,如今自然比不上周君之的武学造诣,可他贵在勤学苦练,乾元观的那些基础武功很是扎实,虽然如今对周君之的许多剑法还是看不明白,但他却总能找到一些细微的破绽打乱周君之的节奏。
由此两人你来我往,虽武学境界不同,却意外有些难分胜负。
沈毓真的表现,逐渐让周君之更加赞赏。陈家庄一事,他本就觉得沈毓真是大才可用,如今这一招一式的比试,更是难得激发了周君之的兴致,手中剑诀节节逼近,招式也愈发凶狠。
这沈毓真也并未被吓到,过了初时的短短的不适,他的应对也逐渐跟上了周君之的节奏,你来我往之间,更是渐入佳境。
两人剑意火热,目光更是灼灼,对视一眼,仿佛便有千言万语,又欲语还休。
正是形势大好,沈毓真脚下一用力,脸上的表情却骤然扭曲了。事发突然,他的身体不可控地歪向一边,手中的剑也摔落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抽痛的倒吸气,沈毓真猛然跪在地上。
周君之吓了一跳,当即也扔下剑跑了过去,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又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腿,才想起之前沈毓真受伤的地方正是这里。
“伤口……还在痛吗?”周君之没来由觉得心疼,犹豫了一番,却还是伸手过去,像是爱抚似的落在那处。沈毓真被这一下痛的眼前发黑,根本没注意到周君之做了什么,回应道:“还好……就是落了个疤,可能刚刚抽筋了。”等着话音落了,这晕眩的疼痛感过了,他这一抬头,才注意到周君之已是近在咫尺。
他目光担忧地瞧着他,一只手更是落在沈毓真的腿上,指节轻轻动着,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似的。
沈毓真倏然觉得心头一紧,像是有柔软的小爪子落在上面似的,脸上的表情顿时也僵了,怔怔瞧着眼前的周君之。
瞧着沈毓真这一僵,周君之只觉得脑子中轰然一声,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他向来性子稳重端庄,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如今却对沈毓真如此亲昵……
周君之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像是有开水在咕噜冒泡,烧的他耳根都红了。
他不敢去看沈毓真的脸,这双视线却又不知道往哪里放,半晌只能尴尬地撇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倒是听见沈毓真一声轻笑。
“师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平和的笑意,像是试探般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却很是直白,道:“师兄,这是关心我?”
这明知故问一般的理所当然,让周君之顿时觉得有些气恼,仿佛刚刚自己所有的羞耻和无助都是一厢情愿般,连那过载一般的心跳都像是错付似的。几口气间,他便冷静下来,复又看着沈毓真,道:“你也是我乾元观的弟子,关怀你们,本就是我这个大师兄的职责。”言罢,他却像是赌气又像是失落似的站了起来。
只是耳根还是红的。
沈毓真瞧着他泛红的耳根,眸色深了深,似乎在琢磨他这句话中是不是有闹别扭或者生气的口气,但开口却又意外道:“可是与我相比,大师兄明明更关心那位崔师兄才对。”他说的崔师兄,自然是崔知明。
周君之心中一顿,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免又看向他,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沈毓真还懒懒散散坐在地上,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托着腮好整以暇瞧着周君之,认认真真道:“他们都说,崔师兄被罚思过崖,那地方天寒地冻,只有大师兄帮他带些衣物和伙食。崔师兄虽然在观里人缘不好,但有大师兄照拂,前路也未必坎坷。”
观中这些传闻,周君之不是不知道,如今都传到沈毓真这个外门弟子耳中,想来已经流传甚广。可周君之听着,脸上的表情倒是平平,像是见怪不怪一般,只是淡淡道:“崔师弟他情况特殊,对他多有照拂,也是我这个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本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番解释,却不料沈毓真的态度却忽然认真起来,甚至声音都拔高了些许,郑重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周君之被他这忽然严肃的问题说得一怔,颇有些不解地看向沈毓真。便见沈毓真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和那些不正经的表情,目光依旧灼灼地瞧着他,甚至一字一句道:“真的只是师兄弟之间的关怀吗?倘若崔知明有一日颠倒黑白,倘若崔知明有一日满口胡言地同你装可怜,你也会相信他吗?”
这话实在有些太失礼了!而且沈毓真的身份在这里,他如此口出狂言,简直就是对内门弟子的诽谤!
周君之心中骇然,一时间无法理解沈毓真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心中顿时有些怒意,正是开口想要训斥,却倏然又听见沈毓真带了些悲悯与心痛般的口吻,规劝一般道:“师兄,别自己去做傻事。”
这话仿佛在他心间一敲,激荡的回音骤然驱散了他当前心中所有的情绪。
于是一切都变得朦胧和似曾相识起来。周君之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而当时那个人还曾那样急切的……让他“等着我”……
周君之倒吸一口冷气,那些早已模糊的梦中之景,仿佛重新在他的脑海中燃烧。而这份莫名的熟悉感,让周君之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沈毓真。
梦里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甚至也听不大清楚对方的声音。但眼前真实的沈毓真,与梦中救他的人,却似乎有着如出一辙的气息。这气息如同照透死水的晨光,是救赎与希望。
可一旦与梦中的事情联系,周君之便又像是坠入了迷雾中一般迷茫。虚幻的梦境怎么能同真实的现实相比?沈毓真与梦中救他的人是不是同一人,又或者这只是什么命中注定的巧合?而自己对沈毓真的心情又是什么?周君之一时间无法想明白,因此他只是张了张口,面对着态度笃定的沈毓真,他给不出回答的话。
而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叩门之声。
显然是有事情找到了周君之。沈毓真也知道,作为乾元观的大师兄,周君之不可能有太多闲暇的、自己的时间,而眼下两人的比试也已经结束,沈毓真的目的也算达成,他自然没有理由再耽误周君之的时间。
因此他也没有等周君之的回答,而是拍拍衣裳站了起来,默默去拾掉落在一边的剑。
周君之自然知道有人来找他,可他看着沈毓真的背影,却莫名觉得对方似乎心中有些情绪而不得发泄。想起刚刚他说的话,以及自己没有给出的回答,一种莫名的惭愧在周君之心中生成。这种愧疚的心情让他半晌没有开口,等着沈毓真已经收拾妥当站到远处,他才有些懊恼地叹了两口气,紧了紧衣袖中的拳头,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
“进来吧,什么事。”他开口向门外回应。
门外的弟子得了应允,这才推门而入。他也是知道礼数,没有左顾右盼寻找沈毓真的身影,而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大师兄,刚刚宫里的内给事到了,观主请您往紫霞殿论事。”
乾元观是国教,宫中来人也不是一两次了。周君之面色如常,点头应下说“稍后便去”。那弟子得了回应,便又礼貌地告退了。
看来确实也需要先往紫霞殿去了。周君之看了看一边的沈毓真,扫了扫刚刚的心情,道:“沈师弟,时候不巧,下次也等沈师弟的腿伤再好一些,再来同我比试吧。”
沈毓真自然也知道他继续在这里只会不合时宜,面对周君之的送客倒是并不怨言。此刻他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嘴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面对周君之也是恭敬行了一礼,道:“我素知大师兄忙碌,来叨扰大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