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无息想起自家的那名小小的娇气少年,不禁笑了一笑,道:“是我们家容儿,方才十六岁,玩性大,我不把这只雪貂给他带回去,他就要闹脾气了。”
薄吟身上的杀气几乎是瞬间收敛,他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他……想要什么样子的雪貂?”
裘无息道:“通体雪白的,小师弟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有一点儿杂色都不行,所以我才来这北境极地寻找。”
薄吟抬起眼睛,瞳孔虽是涣散,但那视线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裘无息的脸上,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短刀,指尖不停落下血水,几乎染红了他脚底下的整片雪地,他想了片刻,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北边,玄武位,偏西略半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裘无息向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遗愿。”
薄吟面对他似乎十分烦躁,手指都在微微的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他将短刀收起,冷声道:“没有。”
声音与方才的温和大相径庭,裘无息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蹙眉又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薄吟转身道:“与你无关。”
裘无息沉默片刻,北境极地被称作三界之外地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灵力几乎全部消散,只有一具凡体,他身体康健尚不能保证平安出去,更何况面前这人……浑身都是伤口,又瞎了一双眼睛,就算是他及时来救,其实也来不及了。
这个人不能活着出北境极地了。
大约会和这些修士一样,彻底埋骨在这里,成为下一个被踏碎的粉末。
“你还不去么?”
薄吟微微侧身,沉声道:“若你不能保证将雪貂捉回去给他,就自觉叫我来留下你的命。”
裘无息皱眉,他家小师弟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小山峰上一阵白色烟尘荡起,裘无息神色一凝。
他收剑离开这处危险的雪地,努力向北方逃离,回头却见那名红衣青年站在原地,面对雪崩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甚至仰头打了个哈欠,然后一阵轰隆声响之后,被彻底掩埋在了雪里。
此刻,浮云山正殿之内,裘无息看着眼前容貌温和的狐妖,一身白衣皎皎,红眸尾部微微上扬,是一副极其好的颜色,他慢慢沉下声音,道:“薄吟,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受那么严重的伤,不可能在北境极地中存活下来,更何况遇见了那样强烈的雪崩。
容枝站在薄吟身后,有些奇怪:“你们认识?”
薄吟摸了摸少年脸颊,道:“一面之缘。”
那只雪貂,裘无息应当是好好地送到了容枝手里的,小少年喜欢纯白毛绒绒的东西,恰好他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那只雪貂现如今在哪里,不重要,他如今已经可以替代这个位置了。
裘无息提醒道:“薄吟,你已经死了。”
薄吟轻笑一声:“我是狐妖,死而复生,很奇怪吗?”
裘无息道:“即使是狐妖,也只有一条命。”
薄吟讽刺地笑了笑,道:“今日裘仙尊要论这事的话,怕是不合时宜,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来细说,只是我家主人受了委屈,这又该怎么算?”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浮云山内部的事,与你无关。”
他向容枝伸出一只手,轻声道:“容儿,来师兄这里。”
容枝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前的薄吟,薄吟握住少年的手,温声道:“乖,不要理他。”
容枝点了点头。
冯燕清见状扇子一开拍在桌子上:“你这只狐妖,怎么蛊惑小师弟的?!给本座松开!”
拉手?拉什么手?
小师弟都不叫他捏脸了,居然这么乖乖地叫这只狐妖摸他的手!
真是放肆!
孟长云赶忙将他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嘱咐道:“燕清,此事我回头和你说。”
这狐妖明显是来给小师弟撑腰的,怕他一个人面对裘无息受了什么委屈,他这个夹在中间做师兄的不好多参与,只好好解决了这事,再来顾这只蛊惑了他家小师弟的狐妖,杀是不能杀,小师弟怕要与他再生嫌隙,只能等这狐妖露出什么马脚来才行。
薄吟见小少年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容枝的手心,容枝手心有些痒,蹙眉看向他,挣脱开薄吟的手,用力打了把他的手背,气恼似的冷哼了一声,对着姜云明斥道:“你打不打?”
姜云明看了眼裘无息,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端得是一副知节懂礼的温润弟子模样,裘无息向来看重他,对比面前这名任性的小师弟,孰轻孰重,他相信师尊心里大约也有了算计。
容枝提着剑就要冲上去,冯燕清连忙从座位上下来拦住少年的手臂,“容儿,好好讲道理,不要胡闹。”
“是我胡闹吗?!”容枝发丝随着挣扎的动作摇晃,银铃的声音夹在一片杂声里,微不可见,他叫道:“姜云明诬陷我,我凭什么不能打他?”
薄吟抬手一定,将少年稳稳地搂回了自己怀中。
“他诬陷你?”
裘无息微微皱起眉,回头看向身后的黑衣少年,沉声问道:“姜云明,你怎么说?”
第107章 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裘无息一口一个“容儿”, 一口一个姜云明,两方生疏隔得十分明显,但凡是在场的不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裘无息的偏护了, 只要容枝没真下那么重的杀手,亦或是事实与姜云明所说有出入,这件事怕不是要高高抬起, 低低放过?
可裘无息从来不是那种护短的性子,他的思想和浮云山的规矩一样坚决公正, 就仅仅那一次,容枝在试炼台上做错了事,裘无息刚开始还是叫他认错的,后来闹了有几天,实在是看不得容枝难过了, 才叫姜云明去低了个头。
冯燕清立在孟长云身旁,闻言疑惑似的“呀”了一声,压下素白折扇在孟长云耳边问道:“裘师兄什么时候跟小师弟和好了吗?”
怎么那样说话?
孟长云摇了摇头,几乎对此事置身事外, 原本来说, 裘无息为救容枝断了一双腿, 本该心中有恨,无可厚非,可小师弟也受了委屈,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狠毒的话,才能叫好好的一个半大少年, 风华秀丽的模样全然消失, 瘦弱根骨只剩七分矜傲,但想来大约也不会比容枝骂裘无息的那几句话好上分毫。
裘无息训人很厉害, 字字诛心,直把人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浮云山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被他的严苛声明吓到过的,只有容枝一个人,但凡说重了一点儿话,就委屈得要死,闹得他与裘无息接连心疼。
为着小师弟练剑的事,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回了,经过一番探讨,到最后他们一同说反正小师弟经日里在浮云山呢,他们不管哪个都能把容枝护得好好的,这句话还没落地,裘无息“啪”地一声把自己的剑用力压在桌子上,说:“我们护不了他一辈子。”
裘无息硬要逼着容枝练剑,也因此闹了很多次矛盾,只是他对容枝向来也最好,往往不过十天半个月,容枝就被他哄好了,上次雪貂那事也大差不差。
孟长云正思索着这些往事,却听得“扑通”一声,姜云明往前几步,撩袍往地上一跪,面容几乎埋在了地上,他认真道:“在后山,两位师弟被断手筋,场面一度凄惨,弟子不忍直视,心痛不已。”
裘无息待最得意的弟子,在礼节上往往多有宽宥,可此时看着地面上跪拜在地的少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是道:“本座只问你,所说话是否属实?”
“属实。”
姜云明低头,道:“小仙尊出手惩戒,乃是弟子亲眼所见,请师尊定夺。”
“亲眼所见?”
容枝冷笑一声,冯燕清还没来得及拦他,容枝已经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砸在了姜云明的脊背上,这力道足得很,直把那扇子骨砸裂了,姜云明肩膀抖了一下,冯燕清见状惊叫:“哎呦,容儿,我的扇子!”
薄吟笑道:“我赔给你。”
冯燕清撇他一眼:“轮得着你这妖物赔我?”
再者说,小师弟用他什么东西,哪里需要赔了?
薄吟只笑不语,又惹得冯燕清一阵气恼。
“容儿!”
裘无息蹙眉,轻斥道:“大殿上动手,成什么样子!师尊尚还在这里看着。”
容枝紧抿着下唇,看了眼前方红木桌子上的灵牌,开口道:“师尊才不会怪我,你给你徒弟做主,少拿师尊来当挡箭牌!”
裘无息被噎了一下,他深呼了口气,竭力放缓了声音,道:“你哪里瞧见我是给云明做主?这事是你做的你道歉,不是你做的姜云明受罚,我绝不偏袒,如何?”
容枝嗤笑一声,道:“你倒是公平得很。”
但论到姜云明的话是否属实,裘无息还不是更相信他的徒弟?
反正姜云明怎么说都有道理。
薄吟原本还在淡笑着看着小少年发泄怒气,只要不伤到他家的小仙尊,他没有出手插入的必要,来这里也算是给自家小容枝来撑个场面,闹够了不生气了把少年带回去就行,只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姜云明的话,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说得十分肯定,从头到尾一直坚定地说是他“亲眼看见了容枝动手”,若在场只有容枝一个人,这话或许还没有那么成立,裘无息可能会怀疑姜云明话中的真实性,但事实是,当时是他出了手替容枝惩戒了那两名弟子,挑断了两人的手筋。
狐妖傍身最厉害的技能是什么?
若是姜云明执意说是容枝亲自动的手,从始至末都没有改话,容枝这边又辩解说姜云明诬陷了他,这两方说辞不一,裘无息很容易就能想到狐妖的幻术上来,假作真,真作假,迷惑一个普通仙门弟子叫他以为是自己看到了所谓的“事实”,比拍一拍手还容易,裘无息或许会顾念那么一点师兄弟情谊,把容枝摘出去。
可他方才已经相当于把自己和容枝的关系全都显露了出来,这一箭双雕,姜云明还真是下了胆子来用,怕的就是容枝不讲道理。
行,归根结底,这姜云明原来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就是因为那句“衣冠冢”的话怕了而已,居然还要使这些心计想要裘无息杀了他,白白叫自家小仙尊受了这些委屈,薄吟心痛得紧,忍不住用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别拉我!”
容枝气恼地看了一眼笑得有些勉强的狐妖,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扯回来,薄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手,上前半步,又悄悄地扯住了少年的衣角,这个动作像极了人间春风楼姑娘们揽恩客的模样,极其可怜。
容枝在他面上扫过一眼,心道:薄吟这副模样即使做小倌也该是眼高于顶的那种,无需做这种可怜的样子,扯个袖子就算了,扯衣角算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劣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或许是早年在人间玩惯了。
少年想了片刻,还是任由薄吟扯着他的衣角。
冯燕清看着狐妖的动作只恨得牙痒痒,小师弟做什么对一只妖物这么好?还任由他扯衣角,往日里少年衣服皱一下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这狐妖懂不懂分寸?
他正这么胡乱想着,只见薄吟看了他一眼,微微松开手,冯燕清看见他扯的那片衣角,非但没有褶皱,反而光洁如新。
冯燕清:“……”
好,你厉害。
裘无息叫姜云明将地上扇骨断裂的扇子拾起搁在了桌子上,对着容枝问道:“你可还记得浮云八句是什么吗?”
容枝眼皮子一跳,这时候考教他理论知识,莫不是裘无息还以为自己是之前那个小师弟,这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叫容枝再生气也发不出火来,归根到底,裘无息是因为救他受的伤,再任性的人被这么拼死一救也该惭愧了,可偏偏裘无息那句话,他还是过不去。
容枝沉默了片刻,回道:“荡涤私邪,存养心性,端谨容节……”
“好。”
裘无息打断了他继续背下去的动作,轻声道:“容儿,你长大了。”
容枝:“?”
“我是第一天才长大吗?”
“不知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自偏袒你的弟子,我当然不会因此多说什么,也无需裘仙尊为此来考教我的知识。”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眼底似乎有一片淡淡红色,他道:“我不偏袒任何人。”
薄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肯定道:“裘仙尊最最公正,绝不偏心任何人。”
他手指上移,揽住了少年劲瘦腰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可质疑:“只是我偏心我们家小仙尊,此事姜云明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叫我家主人不高兴了,这份仇我可是要亲自讨回来的。”
裘无息冷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薄吟,你要动手吗?”
“未尝不可。”
强劲的压力如排山倒海般向薄吟侵袭而去,薄吟淡淡一笑,只眨了下眼睛,那份压力便如同春风一般消散,未沾上他一片衣角,他用手指缕了缕侧边发丝,道:“我很讲道理,若非是如此,姜云明早就死在后山了。”
只是可惜,他还想着要给小少年做一盏灯来着,姜云明的人魂燃烧起来一定很漂亮,如果能因此叫容枝开心,那就是他最后的价值。
裘无息收了威压,看向容枝,道:“你和姜云明所说事实不同,你如何解释?不若将来龙去脉说一说。”
容枝这时也差不多反应了过来,果然男主就是男主,那种聪明的劲儿尽往这种事上使了,不论他说事实还是编造谎话,那两名弟子被断了手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不论怎么说,都说不过这一层去,反正姜云明怎么都不吃亏,要么薄吟揽下来这事和裘无息打,要么就是他和姜云明两个互相道歉。
他只说一句幻术,就能把此事倒覆。
“我不说了。”
容枝烈烈红衣,风华仗剑,他转身就要走,薄吟却轻轻地拉住了他,附耳轻声道:“怕什么?便是他们一起上,都不一定能敌得过我,你只管闹,有我在呢。”
闹什么闹?
他说得轻巧,男主要真和他起了冲突,薄吟一怒之下提前把男主弄死了,这剧情谁来发展,他一个早死的白月光吗?
加班?谁要加班?
这回的平均分要是不及格,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个巨大的污点,保不齐要被那个谁来挑衅。
容枝定了定神,不知是想起了谁。
他狠狠地剜了薄吟一眼,又回过身,扬声道:“姜云明,这事就是我干的,你若是不服,明日试炼台上来打一场!”
“你若是能打得过我,本座跪下给你磕头!”
他居然是直接就这么认了。
冯燕清和孟长云对视一眼,又赶忙去看裘无息的脸色,被这样戏弄一番,放在以前裘无息或许无奈笑笑便过去了,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正是他们互相不闻不问第三年,这个中关系,怎么能像以前一样?
“无息……”
“师兄息怒。”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冯燕清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容枝的身前,孟长云握住了裘无息握剑那只手的手腕,还未说话,却听得那红衣少年道:“怎么?裘仙尊如今还能公正评判吗?”
“不过是亲疏有别,做什么弄那种恶心的样子?”
裘无息沉默片刻,轻轻挥开孟长云的手,问道:“容儿,此事确实是你做的?”
容枝冷笑一声,道:“我承认了。”
裘无息道:“不要赌气,确定是你?”
“是我,”容枝容色张扬,道:“他们背后议论我,我惩戒一番,又能如何?只是挑断手筋而已,下次再叫我碰到,就是要他们的命!”
裘无息轻轻皱眉,道:“别太过了。”
容枝绕过冯燕清来到裘无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师兄怕是不知道,谁说我一句不好,我是能记一辈子的,待到那人死了也要挫骨扬灰才算高兴。”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裘仙尊,教导过一个这样的卑劣之徒,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裘无息霎然抬眸,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道:“是我说错过话。”
容枝闻言神色变了一变,他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问道:“裘仙尊打算如何发落我?”
裘无息沉默一息,道:“此事……便算了,小事化了,待我回头去给那两名弟子一些灵药,看看能不能修养回来。”
姜云明瞬间抬起头:“师尊!”
容枝:“?”
冯燕清惊了一下:“啊?”
算了,什么算了?
裘无息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他原本都已经打算好哄小师弟了,被裘无息这么骂一顿,是个人都该难过的,冯燕清又心疼自己坏掉的扇子,又心疼自家小师弟,至于姜云明?那是裘无息的徒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座下的弟子和小师弟关系都还不错,裘无息自己搞不好关系怎么能怪在小师弟头上?却没想到裘无息这一句话把在场众人全部打成了个惊讶的模样。
就连向来沉稳的孟长云也有些讶异。
殿中一片诡异寂静,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薄吟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道:“裘仙尊不是问心无愧吗?”
他话说的无头无尾攥着一根手指,指节深入手心,红眸中猝然扬起了滔天的恨意,容枝看了他一眼,薄吟对视上少年的眼眸,转而又轻轻地笑了笑,仍旧是一片温和。
但是裘无息。
上一次,你不是从始至终都坚定地,问心无愧吗?
薄吟问:“裘无息, 你不是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的吗?”
他一身温和白衣,发丝轻垂在肩头,语气像是在质问裘无息, 末了却是他自己先乱了思绪,藏在宽袖底下的指节已经微微发颤,有丝丝缕缕的溢散灵力萦绕在袖口。
容枝感受到气息,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仅仅一瞬间, 薄吟垂眸看向红衣少年,淡淡一笑,便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伸出苍白的手指去碰小少年的指尖,被用力拍开后又拉住了衣袖。
冯燕清看得直咂舌, 下意识想摇扇子,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折扇已经被小师弟给用毁了,扇子骨都砸断了,这样的扇子他其实有两把, 一把是方才被折断的那个, 另一把是小师弟还小的时候, 用朱砂笔在上面偷偷写了“师兄天下第一”几个字,冯燕清向裘无息炫耀了好多天,最后也没舍得拿出来用,放在最精美的小阁子里,外出时便拿着。
幸好坏的不是小师弟题了字的那把扇子, 不然他可要太难过了。
裘无息见姜云明还在他面前跪着, 便道:“云明,起身吧, 去药库里给那两名弟子去送些药,好了就罢,好不了便请沈仙尊出关。”
他话说得和缓又妥帖,句句周到,一如以往待最得意弟子那样的满意,甚至还伸手抬了一把面前的姜云明,该是一副非常融洽的样子,姜云明却能听出来裘无息这大约是在变相地屏退闲杂人,留下容枝还有别的话要说,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容枝一样成为他亲近的人,成为他的家人。
姜云明收敛了情绪,行礼告退。
裘无息垂眸片刻,复又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薄吟,现在该来解决你的事了。”
薄吟轻轻笑了一声,不冷不淡,反问道:“裘仙尊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应该处理的事吗?一面之缘而已,你问心无愧,自以为把事情处理得妥帖,不过还是井底之蛙罢了。”
裘无息微微收紧了手指:“你是什么意思?”
薄吟冷冷道:“没什么意思。”
大殿中若有若无地荡起剑拔弩张的气息,两人都未出手,可周身威压互相已经过了数个来回,薄吟把容枝护在身后,轻轻反握着他的手指,又忍不住收紧了一些,容枝挣脱了一下,没能挣开,只看着薄吟原本温和的面容愈发深沉如水,七尾狐妖放在妖界,做不了妖尊,至少也该是一方之主,薄吟却甘愿成为他的御妖——在他的通灵筋脉已经自断之后。
薄吟垂眸,似是有些悲恸般闭了闭眼眸,手指瞬间变得冰凉,未等容枝反应过来,又恢复了以往的温热,这变化快得叫他以为这是一场幻觉。
裘无息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道:“薄吟,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管,当初北境极地,算我欠你一回,可你的事若是掺和到了容儿身上,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薄吟看了他一眼,将身后少年捞在怀中,俯身吻了吻少年额心,挑衅似的笑了一声,道:“如何?这算不算掺和到容儿?”
“你你你你……!给本座松开!”
“容儿也是你能叫的吗?你这狐妖未免太放肆!”
冯燕清上去便要抽剑想和面前这胆大妄为的狐妖打上一架,却被孟长云扯着胳膊拦住,要是叫他知道这狐妖是小师弟的炉鼎,不单单是亲一下那么简单,冯燕清怕是要把这浮云殿给掀了,杀不能杀,又不能因此和小师弟起冲突,孟长云心里也憋屈得很,这狐妖真是找准了他的弱点。
“薄吟!”
裘无息撑着桌子,扬声警告道。
容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被薄吟揽在怀里忽然亲了一下,还是在……在师尊的面前,他想起来师尊的灵牌还在这里,不禁羞恼地抬手扇了薄吟一巴掌,薄吟白玉般的侧脸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红印,他捉住容枝的手,轻声哄道:“乖啊,我们一会儿就回。”
又抬起红眸对着裘无息沉声道:“你们待他不好,我不喜欢,你自回护你的弟子,我不管,可今日之事,往后我必定来讨回。”
姜云明的命,他要了。
一切过往都已经结束,诸事推翻重来,只留他一个人站在翻滚洪流中沾湿了衣裳,分不清是未来还是过去,绯红桃花开在过往的记忆中,最终却成为了他讨爱人欢心的一种小术法,容枝看见桃花的笑还是过往的模样吗?
他记不清了。
在那洼湖泊边,找见他心爱的小少年的时候,薄吟的心痛无以复加,他将容枝搂在怀中感受他的体温,想亲吻他想将这个人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中,再也不分开,可他无法亵渎自己爱了半生的小仙尊,最终只是轻轻抱着他,在湖边等待他醒过来。
他无数次幻化出水镜来看自己已经修复好的容颜,无数次稳定心神使自己的体温不露破绽,那些百年中的相思情念,化作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所修复身体的忧虑,呼吸颤乱,在安静的气息中,也害怕打搅到他的小仙尊。
小仙尊睁开眼睛看向他时,正是薄吟怀揣着无数孤独记忆,痛苦活着的……第五世人间。
容枝别扭地在薄吟怀里挣扎了一下,悄声道:“我的兔子要跑了。”
他来的时候随手把那只白毛兔子搁在了石桌上,现在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去,容枝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些执拗,宠物虽说他是要最好的,却也最喜欢第一只,再捉一只也不会是原来他看好的那一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