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与其便宜了他人,还不如自己收入囊中。
显然吕庆保如此,唐昌民如此,就连那越州勾结的官员亦是如此。
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遇刺案他们不能亲自动手,便开始指望匪徒替他们善后,谁知沈怀建因为一个小小的善举得了难民们的相助,最终这件事情传到朝堂中去,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沈凭垂眸看着他问:“为何要杀我父亲?”
吕庆保把头贴在地面上,哑着嗓子道:“因为,因为沈大人发现了这些难民,打算传递折书回京。”
沈凭道:“所以你们担心朝廷派人下来调查,导致事态暴露,就干脆斩草除根,顺便把典籍的功劳揽在身上是吗?”
他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猜测罢了,但是未料吕庆保听见后,当真点了点头,让人不禁呼吸一窒。
只要这些官员任意一人带着《明盛大典》回京,受到嘉奖乃必然之事,最重要的是沈怀建可能在启州身亡,其官职空置。
一旦他们胡编乱造令人信服的理由,秘书监这个位置信手拈来,一步登天竟变得易如反掌。
何况眼前的吕庆保过年之后上京述职,《明盛大典》的功劳于他的官途而言简直是锦上添花。
沈凭只觉得眼前有瞬间的晃神,他根本不敢去想象沈怀建如若没有施以援手,是不是真的就命丧黄泉了。
吕庆保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磕破的额头还在不断渗血,模样狼狈道:“殿下,大公子,求你们给一次机会,微臣是被钱财鬼迷心窍不错,但那迷宫的事情微臣真的未曾涉足过,只知道那些匪徒不断地找微臣要人,至于做什么微臣真的不知道!”
见他狡辩,赵或抬脚猛地踹在他的胸膛上,大步上前用剑鞘指着他怒道:“信口雌黄的狗东西!这就是你教唆越州官员,让他们洗脑越州的百姓歧视难民,对人命袖手旁观的理由吗?”
吕庆保忙道:“殿下,听我解释,那是误会,误会!微臣是盼着他们公平竞争!”
赵或冷声道:“再抵赖一句,本王今日就卸了你!”
吕庆保又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作揖哭喊道:“殿下、殿下你信我,微臣一定对此事负责到底,那些无籍的难民,微臣一定给他们落户启州,还有从前的那些赃款,微臣也如数上缴国库,微臣拟一封血书在百姓面前游行示众,求得百姓们的原谅!”
他想用一番行动将悔改的决心表现出来,以此求得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时的赵或抿唇不语并未回答,虽然他知道这是吕庆保铺好的后路,但是无可置疑的一点是,吕庆保发现两州如今处于民心动摇的局面,前有唐昌民出事已让百姓惶恐不安,如若启州刺史再一次出事,只怕整个启州必将如一团烂鬻。
关键时刻,最为难的人竟是赵或。
他无人可用,他也不能随意用人。
吕庆保从他沉默中看到了希望,不怕死地朝着剑鞘的方向而去,靠近后不断劝饶道:“殿下,微臣发誓,定在上京述职之前将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
他说着还抬手抵在额间,泣不成声地朝天发誓。
但赵或却果断回绝道:“不必上京述职了。”
他冷冷的一句话让吕庆保顿感天打雷劈,只见吕庆保再度跪走到他脚边哭道:“殿下!臣年事已高!好不容易挣得功劳上京述职,如今一家大小都盼着微臣能出人头地!”
赵或忽地脸色一沉,睨着他问:“官至三品的启州刺史,还不够你出人头地吗?”
话落,吕庆保神色大变,闻言赵或续道:“还是说,吕大人其实想坐在谢丞相的位置?或者,本王的位置?”
“殿下息怒!”吕庆保重重朝地上磕头。
但赵或懒得废话多说,他看了眼脚边散落一地的铐链道:“引咎辞官。”
“殿下!”吕庆保见已无转圜之地,突然直起身朝他看去,不知悔改道:“此事微臣不过是犯了监管不严之罪,那些所谓的贿赂根本无迹可寻,如今迷宫被堵,微臣也寻不着入口,殿下今夜这般赶尽杀绝,可否拿出证据证明此案和微臣有直接关系?”
他说着便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带着
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对峙,仿佛要将他的罪名全部洗清。
赵或面无表情凝视着他,“这就是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吕庆保高声道:“微臣不是为自己开脱,殿下从前常居军营中并不知这朝中的律例,如今殿下虽为大理寺卿,那殿下也应当以确凿的人证物证方可定夺朝臣,不然微臣也能说这些事情是唐昌民当初逼迫我所致!”
站在一旁的沈凭和苏尝玉闻声不由感到可笑,今日总算见一回什么叫恬不知耻。
沈凭回想现代讲究录音和书面的物证,这不,眼前就出现钻空子的人了。
但是赵或却不吃这一套,正当他想将先斩后奏之权取出,逼吕庆保乖乖就范时,忽然间四周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待他们转头往周围看去,入眼瞧见院子被数不清的黑衣人包围,个个手持长剑目光凌冽看着赵或等人。
“殿下,多有得罪了。”吕庆保倒退几步远离原地。
待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吕庆保悄无声息撤到黑衣人的面前,眼神变得贪婪凶残,前一刻还哭丧的脸颊此刻竟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如同那迷宫中罔顾人命的匪徒,除了贪念欲望之外寻不见一丝良心。
吕庆保抹了一把脸道:“不瞒诸位,匪徒首领的确是我放走的,唐昌民太贪心,甚至试图吞了魏都那群人的利益。你以为他是被石头砸死的吗?不是的,他觊觎匪徒手里的金银珠宝才被那些匪徒杀的,那里的钱不比国库的少。”
面对突变的状况赵或表现得十分冷静,并且不顾会随时攻击的杀手,缓步走到沈凭身前站着,将人挡在身后,朝向吕庆保道:“若那匪徒就在本王手中呢?”
吕庆保释然道:“无碍,只要今夜过后,那些钱总会到我的手里,殿下与其关心我的钱,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性命。”
不料他却见到赵或失声一笑,脸上瞬间变得警惕起来,皱眉问:“你笑什么?”
赵或把吞山啸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吕大人说魏朝律例,那你可知,有本王在的地方,便是王法。”
话落,倏地一支长箭自半空中破势而出,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那长箭带着锋芒穿入吕庆保的腹部。
痛苦的嘶吼声瞬间响彻院子,在吕庆保中箭跪下的那一刻,院子高墙处探身出数不胜数的骠骑兵。
与此同时,一块金色的腰牌落在他的跟前,“如朕亲临”四字骤现在众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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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保铤而走险的行为早在赵或的意料之中, 行军打仗的经验为他留了几分警惕。
他们先前听吕庆保说起吕夫人来启州接孩子之后,暗中命人去打听吕家姻亲,发现吕府娘家并不在启州, 所以赵或猜测这一场宴席或许也是个圈套。
事实证明, 确实如他所料。
贺宽在苏尝玉的惊讶中出现, 之后也将那位被五花大绑的匪徒首领拎到众人面前。
在看到匪徒首领的惨状时,吕庆保不再是求饶,而是向赵或解释说匪徒身上的伤迹不是他造成的, 并且把当初泄露退路的事情全部倒了出来,也清楚明白地交代出匪徒是顺着他们定下的退路逃跑。
至于完整的一个匪徒为何沦落到如今这般失声断手的样子, 他哪怕今日被杀都要洗清冤屈。
赵或给他机会把所有罪行说完后, 偏头瞥了眼苏尝玉的方向, 回了他的话说:“本王没说是你害的。”
吕庆保顿时哑口无言, 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听见沈凭说道:“因为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苏画秋。”
两人一唱一和间, 吕庆保抬头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苏尝玉, 乍然明白对方的身份。
苏尝玉眼神闪躲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最后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苏尝玉起先并不打算承认打残匪徒这个事实, 可当他扫见贺宽端着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眼中却满是戏谑时, 猛然间幡然醒悟过来。
他背脊瞬间僵硬,拎着金算盘朝后退去几步, 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居然敢给本少爷下套!”
天知道现在他有多委屈, 后知后觉明白今天这场鸿门宴竟然和自己也有关, 原来鸦川关口的那晚, 他们口中那些“军令如山”, 贺宽所谓的领罪受罚,还有赵或和骠骑兵的窃窃私语,以及沈凭的故意邀请。
原来都是为了引他跟着前来,让自己落入这个圈套!
贺宽执剑走向他,手疾眼快把他的双手锁住反剪在他身后,借着了得的功夫快速把人压制,顺势抢走他手里的金算盘,神情严肃缓缓靠近他的耳边,道:“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苏尝玉用力挣扎可却无济于事,最后恼羞成怒转头朝他啐了口,道:“伪君子,早晚本少爷丢你去喂鱼!”
贺宽漠然视之,“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说罢,听见赵或朝他们下令道:“全部押下去,抄了吕唐两家。”
随着一声闷响,只见失血过多的吕庆保面色苍白倒在了地上,面如死灰仰望着临近子时的夜空,深蓝的夜幕挂着闪烁的明星,他也在不声不响中落了泪。
他气若游丝哀求道:“殿下,我想见见星儿。”
他想见见自己的儿子。
所谓虎毒不食子,也许便是这个道理,吕庆保为官做得一塌糊涂,但他为人父却教出了个通情达理的孩子,爱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赵或并没有拒绝,而是朝骠骑兵扬了扬下颚示意去把孩子找来。
片刻后,正当院子中的所有人都在收拾残局之际,那名委派前去的骠骑兵迅速跑了回来。
赵或满脸疑惑,骠骑兵连忙作揖行礼道:“回禀殿下,府上的两个孩子失踪了!”
刹那间众人面面相觑,沈凭抢先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骠骑兵回道:“下人发现府上有一处墙洞,在那里发现了玩剩的烟火和偷跑的脚印。”
一夜之间,鸦川关口的山林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骠骑兵进山搜寻时所举着的火把。
众人会聚集在此,是因为他们想起初识两个孩子时,菜菜曾和吕星扬言要带他回家,去玩游戏。
他们回想莫笑曾说起的“家”,记起菜菜那信誓旦旦的话,如今只觉细思极恐,当初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孩子之间的玩笑话罢了,从未想过与此有关。
难怪他总是看到两个孩子脏兮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难怪他们能躲开长辈的视线,拿着糖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早该发现不妥才是,而不至于现在悔不当初,自责没有认真去询问他们怎么弄脏衣袍。
沈凭走得比任何人都快,这段时日他在鸦川关口不计其数进出,于他而言,通往迷宫的路太熟悉了,可即便再熟悉,他还是对那深渊中的橙色光芒感到陌生。当他再次站在悬崖边上时,就差把脚踏出,朝深渊中一跃而下揭开其中的秘密。
狂风险些将他吹落之际,忽地一只手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赵或盯着失魂落魄的沈凭时忍不住提醒道:“冷静些,想想还有哪里可疑的,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现在把你扛回去。”
其实他的心里也很担心,但他能不断自我警醒,因为他们脚下踩着的鸦川口曾教他做过人,对于沈凭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也曾经历过,所以太清楚现在需要的是冷静。
沈凭吃痛地拨开他的手,原地不断踱步暗示自己保持清醒,但是他脑海里的线索十分有限,即使他们在这里救过莫笑。
思及此,赵或突然见他快步地朝着后方跑去。
他连忙追上脚步喊道:“沈幸仁!你去哪!”
沈凭边跑边回道:“暗河!”
是的,他救起来莫笑的地方,曾让他们逃出生天的暗河,如果逆流而上会离开鸦川关口,那顺流而下的方向会是哪里?
沈凭的话也让赵或如梦初醒,他们召集了部分骠骑兵跟随其后,顺着记忆往暗河的方向而去。
一行人沿着暗河进入深山,果不其然越往深处去,便越是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在所有人穿过狭小的岩石缝隙时,有骠骑兵意外发现了河道一旁有脚印,并且还发现岸边有小木船拖出的痕迹,经过脚印的对比后,他们笃定两个孩子从此地路过。
随着他们穿过岩石缝隙,眼前豁然惊现钟乳石山洞,漫天的晶石在长明灯中熠熠生辉,暗河正是从溶洞下穿过,仿佛只要游过去,他们就能揭开迷宫的秘密了。
当那深绿的暗河出现在沈凭的面前时,这一刻他竟不再惧怕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毫不犹豫下水。
他们沿着一侧能瞧见的沙砾踩水顺流而去,如果没有沙砾可踩,沈凭会用那爬水的方式不断往前去,每当他快要撑不住时,身后总有一双宽厚的手掌将他架起,让他不至于溺水。
直到他缓慢地穿过那垂吊而下的溶洞后,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越发沉闷,脑海闪过一丝念头,告诉他这一次或许看到的不止是迷宫这么简单,也许他们会窥见深渊的秘密。
可越是如此,沈凭对未知反而越发恐惧,他无法想象两个孩子为了一个承诺,能忍受严寒冒着生命危险去达成目的,来到这个所谓的“家”。
骠骑兵为他们开路,当沈凭穿过溶洞刚要上岸之时,忽然瞧见率先上岸的贺宽从远处折身回来,矗在岸边一动不动,也忘了朝沈凭伸手把人从水里拉起。
直到赵或出水后捞出沈凭,皱眉转头看向贺宽问道:“何事?”
贺宽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声,此刻的他就像喉咙吞了刺一般,如何都发不出声,但那双眼睛却清晰可见带满惊恐。
两人顿感不安卷席而来,沈凭不等他开口便拔腿就跑向骠骑兵的方向,莹润的双眼中渐渐看到那抹熟悉的橙红光芒。
“让开!”他朝着远处的骠骑兵喊道。
在他身后紧追的赵或试图把他叫停,“沈幸仁,不准去!”
可已然来不及了,因为骠骑兵迅速分流让路的那一刻,沈凭透过一方洞口,看到了远处漫山遍野的尸首和徘徊尸海的恶狼,而那簇橙红色的光芒,是一口正在燃烧的巨口熔炉。
原来迷宫铁门的背面不是出口,而是专属迷宫的乱葬岗。
什么出口之人会得到解脱,其实都是死亡啊。
除夕夜的子时,启州全城的上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烟花。
而偌大的鸦川关口的山谷下,只有寂寥呼啸的狂风卷过山间,人们总以为遮挡深渊上空的是云层,殊不知那是用性命烧制出的滚滚浓烟,盘旋在深渊中不是软绵雪白的云朵,而是数不胜数的冤魂。
迷宫就像是吞噬欲望的机关,一旦有人打开便会像熔炉的火焰愈燃愈烈。
沈凭拖着脚步走到熔炉的前方,耳边是恶狼濒死的呜咽声,还有新的一年吹来的风声,只是风中夹杂着让人呕吐的腐尸味。
他双眼无神看着眼前的熔炉台阶,随后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破碎的刺绣红布,他认得,是两个孩子身上的新衣。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他自言自语道。
但是只有熔炉嘶吼的火海声回答他。
他不解,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起码不该在新年发生啊,这不是团圆夜吗?
“怎么就成了生死离别......”还是没人能回答他的话,而他的喉咙如吞针,扎得他全身发疼。
即便有,也该是两个蹦蹦跳跳,会用小手捧着杏仁糖,眨巴着清澈真诚双眼的孩子回答他这句话才是。
沈凭把那块撕碎的红布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模仿两个孩子捧着杏仁糖的样子站在原地,他呆愣睁着猩红的双眼,看着那块碎布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然后见他十分缓慢地捧着手转过身来,慢慢地抬头看向身边的赵或,他没有落泪,但脸上满是恐惧和彷徨,声音哽咽地问道:“他们是不是还没和我看烟花啊。”
还有......说好的新年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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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垂钓
所有事情在数日后尘埃落定, 吕庆保被收进了大牢中,莫笑则把另一人给送来了鸦川口。
那人正是贺宽的父亲,贺远行。
此次贺远行前来是奉命接替吕庆保一职, 但是他到来的当天, 恰逢贺宽把苏尝玉扣走去取匪徒的钱仓, 以至于这两父子错过见面的机会。
不过,贺远行得知此事后倒没有流露出半点思念,反而向赵或请求早日把贺夫人接来启州。
吕庆保得知两个孩子出事后, 接连几日在牢房中失声痛哭,不停忏悔过往所做之事, 如此过了几日, 他突然向狱吏取来纸笔, 自愿写下引咎辞官的文书, 并且供出所有罪行。
当时狱吏把爰书递到赵或面前,那一沓厚厚的宣纸, 数量之多令人咂舌。
赵或把事情安排到各个官署中处理, 有关越州结党营私之人的处置则交给了贺宽,最后便是妥善安顿两州难民。
过了半月之余, 动荡不安的启州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渐渐稳定下来, 贺远行也向赵或和朝廷保证, 三年之期,将会交给皇帝一个繁荣昌盛, 百姓安居乐业的启州。
至此,赵或和沈凭回京的日子也提上了行程。
在离开鸦川口的前一天, 沈凭去见了林金伟。
得知吕庆保等人遭了报应, 而启州被贺远行所接替时, 林金伟带着乡亲父老在启州落户, 有了官府的救济,这些难民的困境也得到了缓解,慢慢的,众人的心结也渐渐解开,愿意和周遭的百姓接触。
林金伟主动提出带着沈凭上山放风,两人听着耳边渐消的烟花鞭炮声,逐渐来到一处半山腰,脚下的小路可见新泥,一看便知道是新辟的道路。
拨开四周的杂草,直到三个小小的土堆出现在沈凭面前,他当即脚步停顿在原地,从诧异中缓缓转眼,看向鬓角生白的林金伟。
对方朝他笑了笑,来到那墓碑面前轻轻擦拭,平静地说道:“大家说这里是村里的风水宝地,能看得见鸦川口山脉的春夏秋冬,有时候天边万里无云,还能瞧见启州之外,我想让三个孩子能走出启州,去看大好山河。”
沈凭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新砌的墓碑一尘不染,碑前还能看到新鲜采摘的花朵。
他未料林金伟会把自己带来这里,更不知百姓们为三个无辜的孩子找了归宿,他转头看向四周发现无花可采,又抬手翻找了下衣服,忽地像找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后把衣袖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孩子给他送的一包杏仁糖,这段时日一直被他带在身上也舍不得吃。
林金伟看着他把糖食均分在墓碑之前,此刻山中突然拂来一阵温暖的清风,恰好两人从墓碑前站起身,青丝拂过墓碑前方,像一场无声的告别,徒留花开花谢。
他们行走在山间,听着头顶大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新年的残阳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沈凭的眼前是启州地貌,此时他的心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所有脑海里积压的事情都被暂时屏蔽在风中,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很重。
一路上林金伟和他讲了许多故事,言语中能让人感觉到跨越数月换来安稳后的释然,沈凭真心为他感到幸福,也在一字一句中体会到什么是来之不易。
两人下了山,天边残阳渐消,他们在鸦川关口作了道别,但在沈凭欲转身离去之时,却见林金伟站在黄昏中若有所思看着自己。
他以为对方还有难言之隐未道,将问时,不料听见林金伟说:“大公子是从未受过苦难之人。”
沈凭当时听到后,率先联想到原主优渥的生活,有些难为情道:“也许正是如此,才让林叔觉得我不能感同身受。”
但是林金伟却摇摇头说:“草民的意思是,大公子的性子,不该生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里。”
沈凭当时怔愣了片刻,他看着林金伟良久,却始终没能从那双浑浊的眼睛中发现什么。
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他好像在这个时代里被人理解,可又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过了就过了,什么都没留下。
后来他只是自嘲一笑,道:“命运总有作弄人之时,我既生在这个时代,便要做这个时代的人。”
他已经被和平时代淘汰过了,如今不想再被淘汰,起码现在的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最终两人在山前离别,从此莫问前程事,各扫门前雪。
离开启州的马车即日启程,赵或等人婉拒了百姓的相送,赶在日出前离了城,朝着启州城的方向而去,接下来他们要去启州城和沈怀建汇合返京。
马车行驶在官道之上,骠骑兵前后护送,嘎吱作响缓缓驶过狭长地带,积雪融化后的泥泞道路被车轮溅起碎石和泥巴,马车一路畅行,只留下被通行后踩剩一塌糊涂的路面。
直至停下后,只见帷裳被人猛地掀开,苏尝玉从车上跳了下来,朝着面前恢宏华贵的府邸走去,嘴里不停念叨着“晦气死了”诸如此类的话语。
门前候着的管事早已接到主子回来的消息,此刻见到苏尝玉气冲冲跳下车时,还为他捏一把汗。
之后管事陆续派人把紧随其后的贺宽一并迎进府内,却不想贺宽只是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没有动作。
直到前方的苏尝玉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脑海突然想起苏贺两家的恩恩怨怨,遂嗤笑了声,朝管事说道:“不必请进来了,为魏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贺家可瞧不上我这等卖国贼。”
贺宽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姿态站在暖阳之下,整个人傲然挺立气宇轩昂,带着一众披盔戴甲的骠骑兵立于大门前,一派看着像是随时抄家的架势。
管事听到苏尝玉都这么说了,便也不好盛情邀人进来,连忙带着一众家丁快步跟上他的脚步进了府内。
苏尝玉快步回到书房之中,翻箱倒柜好一阵子才找到一枚铜牌,随后揣在袖口中便转身离去,当他路过花园时,无意转头瞥了眼园子中的湖岸,只见一鹤发老者坐在石头上,手里捏着一根长杆正在垂钓。
他当即顿足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后清了清嗓子,站在廊桥下朝着湖边的老者喊道:“方老。”
待对方转头看向廊桥上的人时,端倪苏尝玉片刻,忽地展颜笑了笑回道:“看来此行并非一帆风顺。”
苏尝玉被他一眼识破却见怪不怪,走近些栅栏上朝他道:“这次是我失策没有听你的话,遭人算计失了钱财,就当是破财挡灾了。”
只见老者依旧笑吟吟的模样,之后回头看向那迟迟不见动静的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