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看的心疼,忙说算了算了,他身子骨不好。那感觉,不像是从南壑殊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倒似劫法场救下了儿子。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爹啊,你还是在乎我的。”
“你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不在乎你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后来几日,小少爷天天哼曲儿,心情颇佳。老头子平日凶神恶煞,还以为是哪世里修的仇人冤家。想不到这么看不得他受罪。板子都没下来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老头子挺疼自个儿的。小少爷心里暖融融的。
别说,这个南壑殊还真有一套办法。
接连几件事,让小少爷对这位西席先生的看法颇有改观。私底下就和小厮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个好人。”
这日一封信递到南壑殊手里,后者看了,呆嗑嗑愣了半日。小少爷问:“谁啊?”
南壑殊随口答道:“我父亲。”
“喔,你父亲……你父亲……”少爷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你父亲没死,那你卖身葬的那位是谁啊???”
“是伯父。”
“伯……”
小少爷脑筋转不过来,半日才道:“你伯父自己的儿子呢?他怎么不卖身,非得把你卖喽!”
“他没儿子。”
“……”
也有道理。
小少爷又艰难地转动着他稠闷闷的脑袋,“那你爹呢?他兄弟死了,难道就不管?”
“他想卖自己,可是没人买。”
“啊?”
“他太老了。”
“啊……”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却偏偏该死的毫无破绽。
好半日才醒过闷儿来的小少爷一把揪住一个小厮,龇牙咧嘴地问:“哪个犊子说他其实是个好人的?哪个说的!!”
又过几日,小少爷仔仔细细回想整件事。
“这么说来。他们家一堆活人亲戚就凑不出银子置办棺椁,非要把他给卖喽。可见贫困至斯。”
又想他失家败业的在这里,着实不容易。竟然从心底对南壑殊生出一丝怜悯。
真可怜呐。贫贱人家百事哀。贫穷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小少爷预备下馆子来体察一下民情,看看贫苦的百姓们是怎样的衣食住行。
他往酒楼油污污的凳子上一坐,往左边桌上一瞧——烧花鸭,烧鹅。
小少爷:“……”
往右边桌上一看——溜鱼段,卤肥肠……
小少爷看得直流口水,得出一个痛心疾首的结论:
穷苦百姓吃的比他家好一万倍!
正在他泪水与口水齐流的当口,余光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把废宅卖他高价的骗子。好大一笔银子啊,饶是有钱,小少爷也不肯当这个冤大头,当即上前理论。
骗子先还有些怯,但一见他孤身一人,反而硬气起来。
小少爷揪住他衣领要带去见官。那人梗着脖子道:“你说我骗你,你也没有证据。原是你情我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去了衙门你也不占理。”
眼见小少爷要吃亏。忽而斜刺里窜出个青年,只见轻袍缓带,落拓风流,折扇在手,绝非纨绔。天青色的衫子自有一番山林逸气。
青年乐呵呵道:“这位爷好生面善,是哪里见过的?”
少爷纳闷儿地遥遥头,“你谁啊?”
青年堆上成倍的笑,“爷贵人多忘事,咱们是亲戚呀!”
那骗子左右看看这两人,正待脚底抹油。却被青年一把薅住后脖领,猛地掼在地上。接着又往身上踹两脚。
青年凶恶恶的,“给我们爷赔罪,饶你不死!”
那骗子挨了两脚,也发起牛性。“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又没惹你……”
没等说完,青年扬手一掌甩在脸上,而后又啪啪数下,只打得那骗子哭爹叫娘。
少爷在一旁都看愣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人,乱纷纷将骗子围在中央,一齐拳打脚踢。
那骗子哀叫:“好汉饶命啊……这位爷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这就还给他……还给他……快别打了……”
没顿饭工夫,小少爷拿着比自己当初付出去的还多两倍的银票,十分发懵。
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们谁啊?”
青年拍拍手,“路见不平的义士罢了。”
少爷还是懵,“你们这样打人,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谁看见我们打人了?明明是他自己跌的。”
“……”
“妙啊!”小少爷感到精神得到了猛烈的升华,忍不住连连抚掌。恭恭敬敬向青年一揖,“多谢义士襄助,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呐。”
青年还礼不迭:“敝姓叶,贱名叶不黄。”
当中一个少年跳蹿蹿来至身前道:“我叫花不香。”又指着身旁一个绿衫子青年道,“他叫苔不滑。”
“我是南岑……呃……南不北。”
众人一一都报了名姓。
“你们的名字可真是奇奇怪怪的。”
“多谢少爷夸奖。”
“我也没夸……”
“既然今天帮了少爷,那我们几个可就是少爷的恩公了。”
少爷:?????
说话间几人你铺纸,我研墨,他润笔。
“少爷,我念,你写。”
“写什么啊?”
“释怨书。”
“什么什么什么啊??”
直到几人一阵风似的去了,小少爷也没回过味儿来。那个什么叶不黄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佶屈聱牙的话,好像是说,若他日车笠相逢,自己要铭记今日的恩情,不管几人如何得罪过自己,都不能记恨他们,与他们为难。
小少爷寻思自己和那几个怪名怪姓的陌生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记恨他们呢?
晚间回府,小少爷将白天这桩怪事当做笑话说给南壑殊听。不料对方非但不笑,反倒面色沉重起来,久久看着他,自言自语道:“相聚少离别多,人间堪能几回寒暑。”
小少爷问:“这是最新的试题题目么?”
“不,”南壑殊的脸色已可谓悲怆了,“不考试了。”
“那怎么行!我要替家族扬眉吐气!”
慷慨陈词完毕,少爷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被你套出真话来。想考验我,回头再和老爷告状。
门儿也没有!
第204章
但渐渐的,小少爷觉着这个师傅似乎真的不怎么在学业上强迫他了。有一次念错了书,素日都是要打手心儿的。南壑殊说:“手伸出来。”小少爷可怜巴巴地把手心儿递出去,闭眼咬牙地等着,不料板子没落下,只觉手掌略略一沉。再一睁眼,掌心放了一枚再精致不过的小点心。
又有一次,南壑殊教小少爷玩叶子戏,谁输了就要拿墨水抹脸。小少爷老输,南壑殊就用手指头沾一点墨,在他脸上胡噜。少爷最后急眼了,气鼓鼓地道:“我一定丑死了。脸都被你画满了。”再一看镜子,脸上白白净净的,因为生气甚至还微微透着红。
“咦?我明明看见你沾墨汁了呀……”
南壑殊只是轻笑。
“用了晌饭,爷们儿要去庙里还愿。”这日小少爷枕在南壑殊腿上啃梨子吃。
“哦?许了什么愿?”
“甭管!”
南壑殊顿一顿,道:“庙里烟熏火燎的,还是家里好。”
“家里待得腻烦烦的。”小少爷在腿上翻了个身,找个更舒适的姿势继续躺下。“再者说,总在家里待着,若是碰见老爷查问功课,可怎么是好?”说着白了南壑殊一眼,“你这个教书先生懈怠成这样,我连百家姓都背不起来了。”
南壑殊将他一绺头发握在掌心轻轻揉着,“我倒有个好去处,既不会腻烦,又碰不见老爷。”
“你赁的这个园子可真大呀,我脚都走酸了。我当我爹是这城里的首富,想不到人外有人。我家的园子连这一半都不到。嗳,这家的主人叫什么呀?”
小少爷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园子逛了半日,真像个神仙府邸,十分轩敞。小少爷无限兴叹了一番。
“园子的主人就站在你面前。”
小少爷瞪大了眼睛。“什么?这是你的园子?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钱?”
“钱么,自然是挣来的。”
“你被我爹圈在家里天天给我授课,哪有工夫出去挣钱?”
“不才,正是挣的你爹的钱。”
小少爷:“……”
“好呀,”少爷跳起来,“你挣黑心钱!把钱还给我,把我的钱还给我!”
“咦,怎么会是你的钱呢?明明是你爹的钱。”
“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
“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他百年之后钱都是我的。”
“那是在他碰见我之前。以你爹对我的信任,把家产分给我也说不定。”
“你胡说,不还钱还罢了,你把这园子抵给我也是一样的。”
“这个好说,你认我做爹,等我百年之后,这园子就是你的。”
“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两人像平日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反正你的园子,我想来就来,想如何便如何,跟我自己的一样。”
南壑殊点点头,“那倒是。”
小少爷潇洒地拍拍手,随身的小厮从墙根儿底下跑出来,“爷什么吩咐?”
“回去告诉老爷一声,就说我住下了。”
小厮领命而去,没顿饭工夫。回来说:“老爷说了,少爷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一包是衣裳,这一盒是吃食,都是给……”
小少爷才要去接。小厮赔着笑说道:“都是给先生的。”
小少爷:“……”
“就没有什么东西给我么?”
小厮垂手道:“老爷留了话给您。”
“什么话?”
“叫你听话。”
“……”
两人傍晚吃饭时,南壑殊道:“其实白天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这一向虽赚了些钱,但其实远远不够买下这座园子。”一面说一面抹掉了小少爷嘴角的米粒儿,“只不过这园子里发生过一起命案,到了夜里就常常闹鬼,所以它原先的主人就低价卖给了我。”
“……”小少爷睁圆了眼,“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一早不说?我要回家。”
“你忘了那一顿板子了?老爷让你听话。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知道么?”
小少爷眼泪汪汪,“那你让我走么?”
“不让。”
“你和我有仇吗难道……”
小少爷眼泪拌饭,到了晚间不停打嗝。南壑殊来拉他的手,被狠狠甩开。神奇的是,被南壑殊碰了一碰手,立刻就不打嗝了。
夜里要睡觉时,小少爷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在南壑殊的寝房打了个地铺。准备艰难困苦地对付一宿。谁知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床铺上躺着。
枕上香香的,铺盖也香香的。这味道好熟悉,就像很小的时候闻到过的,让他莫名安心。
屋里没人,桌上却置着糕点。晶莹雪白的模样直勾肚里的馋虫。
小少爷将糕点一顿消灭,优哉游哉来到院子里闲逛。这日天气正好,大太阳底下一片绿油油的浓荫,一小群细脚蜂子在树荫底下嗡嗡地飞着,时不时飘来一阵清香。
小少爷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惬意地晒着太阳,心里想这个师傅么也不坏,虽然缺德一些,促狭一些,好歹不像之前的那些师傅逼着他读书了。
小少爷顺着石板桥慢慢散步到池心岛,这水池中的水是从后山上引下来的,池水清冽明净,却没有养金鱼之类,只放了一些尺余长的青鲢,有几分朴拙和禅意。水面上涟漪荡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
小少爷盯着池水中的青鲢,半晌,头脑中感受到一片澄澈宁静,竟是从未有过的。仿佛意识沉入一片海水之中,那样广阔,豁朗。小少爷心里蓦有所感,想起自己早应去寺里还愿的,怎的耽搁到现在?像是南壑殊有意不肯他出门。
连日来闲居无聊,恰今日风清气朗,便有意出外闲步。小少爷信步游来,竟偶至一座庙宇,却不似往日自己常来敬香的那种,反倒油漆剥落,旧得不堪。门前有额,题的字已不大认得清了,门旁一副旧破的对联,倒隐约看出些字迹,上书:“善恶昭彰应有报,乾坤朗朗无藏私。”
这也不是奇特文章,只是这庙宇颓败至此,大约是个荒废的。小少爷“吱呀”一声推开门扉。冷不防看见个人,倒吓得后退几步。
只见这人系僧人的形象,耳大垂肩,面阔似门。见他来了,倒像故友重逢一般,对他笑道:“待你多时了。”
小少爷问他:“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又说在这里等我?”
那僧人道:“贫僧等的正是有缘之人。你既入我门来,自当禀教迦持。”
“有缘?我们又有什么缘了?我要回家,不听你胡说八道。”说毕转身就走。寺门却“嘭”一声闭合,任怎么拉拽都打不开。小少爷登时慌了手脚。
“你已是我座下徒弟,现下又往何处去?”
“谁是你徒弟啦,你这野僧好癫的……”
那僧人起身,倏地换了一副样貌。只见他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赫然竟是南壑殊的模样。
小少爷松一口气道:“你这厮唬了我顿好的,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我。快跟我回家去。”说着便上手来拉。
对方却开口道:“迷心爱花花作祸,禅心移念念生愁。你还不知悔!”
恰在此时,寺门被一脚踹开,南壑殊几乎是闯了进来。小少爷从未见过他这种仓皇的样子。
那僧人此时已恢复了本像。与南壑殊默默对视着。小少爷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知他两人是个什么意思。
南壑殊一步步行来,直到那僧人跟前,一撩衣摆,竟俯身跪了下去。
小少爷忙去拉他,“你怎么跟个野和尚下跪呀?”
南壑殊恍若无闻,给那僧人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面色十分灰败,“请再容些时日。再容些时日……”
那僧人念道:“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心方坚。其中道理,你该明了。他已是我佛门弟子,禅心染尘,情迷色相,皆因你故。”
南壑殊默默半晌,直起身来,一改最初的卑下情态,“尊者,他已是我的徒儿。我师徒缘分未尽,他岂能改拜他人。”
那僧人凝视着南壑殊不语。小少爷见此状,暗暗捏了把汗,这僧人变化莫测,看上去实在不简单。
南壑殊向僧人行了一礼,拉起小少爷便出了寺门。当他们再回来自己的宅院,四下里寂无声息,往深里行去,但见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小少爷见眼前情景,吃惊不已,“我离开左不过两个时辰,这里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正说着,身旁南壑殊身躯一颤,一口血奔出,溅在石阶上。小少爷连忙去搀,只觉他身重如山倾,几乎两人一齐跌倒。
自那之后,南壑殊便一病不起,以致缠绵病榻。某一日扎挣着起身,来至司徒府,开口便是要辞馆别图。
司徒老爷忙道:“是否寒第招待不周,怠慢了先生?”
南壑殊强撑病体,道:“忝居西席,已是愧仄。怠慢是万万没有的。”
老爷叹息道:“我的这个不肖子,成日家招猫逗狗,寻花问柳。他如今年岁小,犯下的错,我还能用钱去摆平。将来我与他母亲两个百年,留下他无个人管教,岂不要越加无法无天,做奸犯科了……”说着心酸落泪。
南壑殊笑道:“老爷这是多虑了,令郎丰神俊秀,心性纯良,本是杰人之才,必能至青云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老爷道:“我也知道犬子聪明是有余的,只不肯用在正途上啊。”说着又叹。可惜南壑殊去意坚决,无可转圜。司徒老爷只好命人好好相送,见他行囊萧然,又给多多添置了许多盘费。南壑殊也不推辞,只求速速离去。
小少爷闻讯赶来时,南壑殊已不在,怔怔在原地半晌,想着近来这咄咄怪事,心里突突的不安。遂追至宅院,想要问个分明。
一推开门,但觉满目萧然,那池水已干涸,青鲢亦不见踪影。走进内间,南壑殊仰卧在榻上,口不能言,唯有双目垂泪。
小少爷亦觉心酸凄凉,半跪在他床边,拉着手,默默望着他。
“我去庙里许愿,许的就是你的愿。有一日我在街上被一个算命师傅纠缠,他拉着我硬要替我算命。我随口将你的八字说给他,他竟测出你八字含煞,期近有大劫难,恐要无寿,我那日就到庙里许愿你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不多久你就带我来了这个宅院。你说是你买的,我就知道我许的愿灵验了。你有了富贵,自然也能长命百岁。哪有一半灵一半不灵的呢。那日我是要出门还愿的,不知怎的,才走到那间破庙里。谁知那野僧恁的厉害,你回来竟病到这个地步……”
南壑殊握着小少爷的手,眼里千言万语。
忽的半空乍亮,一袭青衫闪烁着华光下降。
叶重阳望着南壑殊直摇头,两指一拢,提出他的真身,
“你如何还在耽延,目下已误了他正果的时辰。”说着看向木惜迟。“再要无状,揭谛可要下令,必要你受那万箭穿心之苦,催逼你销劫归真。”
南壑殊摸摸心口,苦笑道:“我这颗心穿来做什么,又不是龙肝凤髓,不能佐酒。”
一席话将叶重阳也逗笑了。“你便胡来罢了,到了上面,有和你算账的时候儿。”
南壑殊拱手,“多谢重阳提醒。”
叶重阳知其难劝,默默给他送了些真气便摇摇头离开了。
小少爷于他们的对谈自然一无所知,现下已拣了些枝,替南壑殊拢了一盆火暖身。幸而他惨白的面上终于有了抹血色。
此后,小少爷便留下亲身侍疾,侍汤奉药,衣不解带,昼夜不离左右。
这一日,南壑殊睡着,小少爷听一听呼吸,还算平稳。便悄悄离了宅院,来至先前那间破庙里。
和尚仍在里面,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小少爷扑通跪在地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你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的菩萨。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佛爷。他是个好人,请容情罢……”
和尚不言语,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随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少爷忙跑回宅院,直到看见南壑殊好端端睡着,才放下心来。
这往后,南壑殊渐渐可以起身,也能自己用些茶饭。但身体总不见大好。
小少爷重新将宅院打扫干净,在池里蓄上净水,照旧放了两条青鲢。
早晚虚窗静室,家里死气沉沉的。小少爷就总是寻些事情让南壑殊陪着他一起做。院中的杂草总也除不尽,他就摘一些,编成些玩意儿给南壑殊开心。
他们一起择草,把嫩的放一堆,的放一堆,一小簇一小簇的,永远择不完的样子。这般零零碎碎的温爱,琐碎到揪心。小少爷忍不住落泪,先还能忍着,后面索性放声大哭。
南壑殊知他心意,让他靠着自己,缓缓地道:“有多少人不过挨日子,那辰光长虽长,却难免挥霍浪费。人间辰光短则短矣,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
人没了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小少爷默默在想,老天爷果然无情。这么好的人去了,他竟这样开心。
后来才知道南壑殊根本没有亲人。他如何忍心他成个孤魂野鬼。既无旁人吊唁,他就独自为他守丧尽哀。就在这个衰草连横的宅院里。
到了夜里,风也像他,雨也像他。只是不见他。
多年后,双亲亦俱亡故了。少爷又遇见那个老和尚。他跟着他走。走上云树葱茏的盘山,越过溪流纵横的峰峦。但见烟霞渺渺,松柏森森,极深处坐落一个院子。自外看,无甚殊异,乃至寒酸。推门入内,却见鸟衔红蕊,鹿践芳丛,别有洞天。
“这便是修行之所。”老和尚告诉说。
他此时已是无悲无喜,着一颗心。凭那老和尚怎说怎是,亦不反驳,亦不怨恨,亦无思念。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据传隆冬一场山火,二人双双圆寂。
第205章 (完结)
其时,南之邈已被处了极刑,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南壑殊闻之,特回了趟无念境。偌大的地方,只有南岑遥一个孤零零跪在牌位之前,连灵堂亦不敢设。
听到背后有人,南岑遥先唬了一跳,再一看是南壑殊,喜得上来揽着他。当问及南之邈,他强撑笑意道:“如今我有了花影,夫复何求。六界中谁人不知我是个浪荡子,有美人在怀,我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未及说完,再也撑不住,脸埋在手心里哭起来。不一时,花影来了,南岑遥哭亦不敢尽情,忙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
“知道你在,特来相见。”花影说着话,便走了进来。还依从前要给他两个去斟茶。岑、殊二人连忙制止。
花影已擢升斗宿星君,南壑殊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南岑遥最是周到,明白此类事不便挑明,遂玩笑道:“二位长辈,别折煞我一个千岁小儿了,自当由我斟茶。”少顷,茶上来了。花影知道南壑殊来此是要和南岑遥叙话,便寻个事由躲了出去。
“壑殊啊,听说你擢升了水军统帅,还有工夫来我这里闲坐?”
南壑殊笑道:“那个位置早已有了旁人,我被遣往跂踵山守备,不日就要到任,无事不得离开。临行前特留残步望兄一望。”
南岑遥悚然而惊。他知南壑殊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必是遇到了厉害对头。又见他神色落寞隐忍,遂也不敢深问。
南壑殊像喝闷酒那样用了三盏茶,笑笑说,“我要走了,大哥,保重。”
随后花影将因由缓缓向南岑遥说了。南壑殊销劫归真之时,揭谛早已专候着他。南壑殊跪地领受了释迦的训诫:“忿火不惩,必有燎原之患。欲水不窒,岂无溃川之灾。”
南明离火是燎原的“忿火”,玄元北水是溃川的“欲水”。有着水火双元此等“罪恶”的南壑殊,能得到守备妖山这样的小惩,是释门的慈悲。南岑遥闻之哑然。
“好说是他两个历劫,一个是这样,那另一个呢?”
“那一位是释迦亲授弟子,自然已得了金身正果,如今是释迦座下钦光尊者。”
人间秋去冬来,几经寒暑。早算不清历几何时。那日南壑殊平乱方回,获准归返天廷养伤数日,稍愈后便在天河漫步。一路只觉兰蕙味馨,清幽可爱。更有那琪花瑶草,在跂踵山那等邪诡苦寒之地断然见不到,便一时贪看住,只管愣愣地出神。
“咄!这可是你胡来乱闯的地方!”一个童儿叱骂道。
南壑殊好半晌才意识到他口中“胡来乱闯”之人正是自己,躬身正要告罪。又听一个声音说道:“何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