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古笑了,红眸望向遥远的星空。
“总有一天,你也会长大,也会像父王一样组建家庭,也会为帝国培养下一代皇帝。你会学着制作幼小的铠甲,然后亲手为你的孩子们穿上,再将他们推走,走到你再也无法目及的远方。
“只有爱可以制成为他们抵御风雨的铠甲,尼禄,永远不能让严酷的训练或沉重的责任取代它。从你怀里走出的那个孩子,未来会成为一个暴君,还是伟大的皇帝,只由你和你的伴侣决定——这就是为什么仅凭匹配度和掌控力来选择配偶,是涉嫌失职的。”
尼禄垂下雪白的长睫。
他的真实年龄甚至都没有超过20岁,听父王谈论组建家庭,更像是在听什么离他很远的天方夜谭。
可他还是竭力转动脑子,去理解父王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没能听懂,也逼迫自己先把每个字背记下来。
“你指责我不帮你选,但其实我也偷看过候选者名单。”
帝国的老雄狮揉着小儿子的脑袋,曾经威风凛凛的凌厉眼角,也已长出许多柔和的细纹。
“人类很难逃离将虚妄的迷恋认作为爱的命运,因此常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感到郁郁寡欢,认为自己被爱背叛。然而其实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爱的真容。而我们甚至还是皇室家族——什么样的人,才能透过皇室的辉光,跨越地位带来的荣耀,只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光是这个门槛,就已经极尽严苛,它筛除掉的人,甚至比被你信息素筛除的人还要多。
“但我认为,你的哥哥姐姐们已经为你做到最好了。
“只有强大的精神内核,充分深刻的认知能力,超乎寻常的信仰与责任,对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才会有能力向他们的君主提供稳定的爱与尊重。而具备这些品质的Alpha,尼禄,他们不可能生活在你划定的范围里。如果连这些人都没办法爬到领域内顶尖,那么帝国的人才选拔系统,必然已经完全腐朽堕落。”
尼禄张开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摇着头沉默闭上。
或许他努力思考的模样实在有趣,反倒把卡拉古逗乐了。
那只揉乱幼狮毛发的宽厚手掌,又下落到单薄的肩头处,稳重而不失轻昵地搂住。
“慢慢来,没有必要现在就感到焦虑。你现在还小,而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当好帝国的皇帝,卡厄西斯家最小的弟弟,以及我最宠爱的小儿子。等真正到了那一天,父王会手把手教你。而至于你担忧的君后权柄过大的问题——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坐视不管吗?”
卡拉古的声音低沉温柔,但尼禄仰望父亲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冷寂下来。
不,父王。
他心想。
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他慢慢退开两步,让那只温暖的手掌,不着痕迹地从他肩头滑落。
然后深深躬身下去,向父王致礼。
“唔?怎么了?”
“……我要回到会客厅去了,父王。”
“去吧,孩子。我再吹会儿凉风。”
尼禄的双眸仍注视着父王的背影,身形却慢慢退进了夜色中。
脱离梦境的实验进程,已经到了第三阶段。
他在德尔斐或者帝国边缘,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便开始在自己身上动刀。
他尝试用强大的电流刺激自己的神经,或是对自己施加更加可怕的疼痛,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困自己的梦境,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那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极为残酷的刑具,放在他的身上,竟没有一丁点感觉。
他被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蔷薇时光里。
刻在腿上的刀痕,每一天都会消失一部分,让他彻底数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天;
而左手被原著尼禄的皇冠刺穿的伤口,也正在发出不详的酥痒感——那是快要痊愈的征兆。
他的意志力在不断动摇,这让他为了保持理智而承受的压力,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强。
大脑正在不受控地补全8岁后的时光。
没有任何撕心裂肺的呐喊,或泣血般的痛嚎。
他带着厨师帽白狼翻墙逃课。小短腿往外一迈,便轻而易举将那道血泪的鸿沟跨过。
于是8岁的生日平安度过,然后是9岁,然后是10岁。
10岁没有地牢,没有惨绝人寰的折磨,没有被他蜷缩着依靠的父王的头颅——取而代之的,是空前盛大的10岁生日宴,父王单手把他扛在肩上,向帝国人民介绍这位最受宠的皇室蔷薇。
而往后的13岁,14岁,15岁,16岁……也都这样平静地过来了。
这个一开始摇摇欲坠的梦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真实。他身边的人一点点长出血肉,不再是潜意识的幻影,而真的成为某个平行世界里深深爱着他的人们。
那些深刻的疤痕,正像纸张上的水痕一样缓慢隐去。
……不。
他不会就这样让疤痕轻易痊愈。
那些曾经塑造他的一切,一旦也被轻易遗忘,他将彻底沉沦在这没有出口的时空。
他没有回到会客厅,而是顺着露台的楼梯,走进夜色中的蔷薇庭院。
厨师帽白狼虽然不明所以,但仍然忠诚地跟在他身后。
会客厅里的谈笑声越来越远,而尼禄双拳紧攥,竭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来到原本皇家疗养院所在的位置,在这里,卡厄西斯家的疗养院也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可以眺望王都全境的壮观高塔。
他时常乘坐穿梭艇,从这座高塔的尖顶旁经过;
而今天,他停在了这座高塔脚下。
“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阿维尔。”
尼禄面色如常,对身后的白狼说,
“我突然想上去看看。”
“遵命,陛下。”
他走上旋转的阶梯。
猩红王袍从石阶上一层层扫过,发出轻微的簌簌细响。
……他并不知道,当他即将登上顶层眺望台时,塔底守卫的厨师帽白狼,正噫噫呜呜地被另一位更强悍的白狼拖进树丛。
一双镶嵌银叶蔷薇的军靴快步走过。
尼禄只是从怀里抽出一根绸带,一边向眺望台边缘走去,一边蒙上自己的眼睛。
“‘诀窍就是坠落。’”
一本《流浪者号》静静躺在尼禄的枕边。
在那折起边角的一页里,酷爱冒险的船长先生叭叭地抽着烟斗,一边对自己的同伴说。
“‘尝试让自己从高处坠落,或者一脚踏空。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能这样从梦境中醒来。’”
在帝国引以为傲的科技全然不奏效的情况下,他最终竟只能选择信任一部文学作品——由童年时已经面容模糊的少年温柔讲述给他。
夜风让猩红的王袍猎猎鼓动,像被困在高塔上无声淌血的荆棘鸟的翅膀。
尼禄蒙着眼,坐在栏杆上,冷冷说了一句:
“——到我的面前来,圣洛斐斯。”
在瞭望层的门被猛然推开同时,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径直向后翻落下去。
尼禄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不光是被困在梦境期间, 当他从百米高塔上坠落时,他的大脑也在飞快思考着。
他能记得自己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是在为自己的士兵们提供精神屏障。
不知为何而来的暗物质生命体, 企图染指他的帝国,而他在情急之下, 将还没完全掌握的Omega精神力暴烈激发。
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其实很容易推理——他的臣子们对精神力透支束手无策, 就会把他带去给圣洛斐斯。然后像压制疯症时一样, 请圣洛斐斯为他治疗。
但被长久困在梦境里,乃至于认知和记忆都在被修改的程度,是此前压制疯症时从没有发生过的。
或许是针对精神力透支的治疗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圣洛斐斯突如其来的主观想法, 但他只知道一点——任何力量都不会将他与帝国分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清醒后, 将会面对如此惊天巨变。
“……”
尼禄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喘。
他的双眼仍被蒙缚, 浑身肌肉正因残留在大脑的坠落感, 而不受控地轻微抽搐。
在不能视物的情形中, 他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从有限的感官里判断自己的境地。
口中塞着什么东西——他舌尖微动,缓慢描摹着形状, 判断出那并非无机材质, 至少不是他疯症发作时使用过的张口器。
是某种……更加柔软滑腻的物体,最粗的部分卡在他的臼齿位置, 这让他的唇齿完全无法闭合。
而正当尼禄仔细描摹时, 那活物竟然也开始回应:
它在人皇口中微微搅动,然后缠绕住红嫩的舌尖。
“……!”
尼禄几乎立时甩动头部, 将口中的活物吐出。
身体已经从坠落感中逐渐平复, 取而代之的, 是浑身被紧密包裹的诡异触感。他本能地开始挣动四肢,那束缚他的柔软物事却像不愿他在挣扎中受伤,竟自发地松开了些。
将一只手顺利从束缚中抽出,尼禄第一反应,便是一把将眼部绷带撕下。
铅灰色的舱壁,宽阔的圆形舱室,投映静谧星空的穹顶——无需再确认星舰外形,尼禄便凭借批阅过数百遍的星舰设计草案,确定自己正处在利维坦巨舰的议事舱中。
但这个认知依然让他疑窦丛生: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清醒地点,应该只会在圣宫、科学局或寝宫卧房,而不是悬在利维坦巨舰空无一人的议事舱中央。
他又用力挣动了一下。
这个挣动动作,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四肢完整,身体无内外伤,但始终有一种潮热泥泞的无力感,就像长期卧床无法下地的病人,同时还拥有被迫延长许多天的易感期。
他几乎浑身都是湿的,身上有汗,有那活物的黏液,也有不断流淌到脚踝的汁水。
尼禄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尝试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但眼部后方有隐隐的钝痛,似乎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失,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议事厅的空间相当广阔,而他被许多看不见的活物裹缠在正中央,与四面舱壁都有一定距离。
所幸他与银白金属地面的距离还算近,当尼禄低下头时,他从镜面一般的金属地板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实在是个诡谲的画面。
人类肉眼并不能看见任何共生体,于是他就像被凭空悬吊在地板上方,双腿被吊着膝弯微微拉高,足踝处包裹着一圈白光。
由于他身上只有一件湿透的军装衬衣,靴裤和军靴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束在大腿上的衬衫夹,从地板的倒影里,可以看见膝弯与小腿上的几圈红痕,以及从触手边缘微微挤出的雪白肤肉。
尼禄抽出一只手,反手去摸腿部衬衫夹里藏着的微型爆能针。
几根触肢攀援而来,将他的双手固定在背后。
他再也动弹不得。
『至少你该告诉我,我被如此对待的缘由。』
尼禄终于出声。
他的嗓音很涩,像是已有好几日不曾开口——而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蓦然抽紧。
议事舱很安静,共生体们也没有太多反应,只偶尔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机甲撕裂的震响。
尼禄在背后层层缠绕的触肢间活动手指,指尖终于艰难触到腕部。
任何敌对人类在俘获对面阵营的领袖时,都会第一时间解除腕部智脑——而圣洛斐斯却不知是不理解还是无所谓,对此完全视若无睹。
于是尼禄得以让智脑在视网膜前弹出。
他甚至来不及关注那些发狂一般闪烁的联络申请,雪白的躯体在触肢间挣动着,终于打开帝国的全境预警星图。
就在这一刻。
血海赤潮一样的红光,在尼禄骤然紧缩的瞳孔中炸开。
每一个锚点都在发出遇袭警报。
每一颗领星都在紧急救援。
象征着重大危机的红点,正在尼禄曾深深凝视过的玫瑰星云中,连绵起伏地震烁。
帝国就像淹没在一盆猩红的血水中。
而即便是在虫族战争时,即便面对数以亿万计的虫族大军,他也从未曾让战争的血火,蔓延至如此广阔的疆域。
『圣洛斐斯……』
大脑仍因透支精神力而抽痛,四肢因古怪的湿热感没有任何力量,然而就在这具无能为力的躯壳里,囚着一颗被用最残忍的方式撕裂的血肉之心。
他几乎无法自抑地发出嘶哑咆哮。
『……——圣洛斐斯!!!』
一双漆黑的鳞甲战靴,在尼禄凄厉发颤的目光中,缓步驻足。
圣洛斐斯平静地站在尼禄面前。
光屏上如血海般的冷酷红光,倒映在他那完美如神祇的面容上。
他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抽身,鳞甲上仍带有外太空严酷寒冷的气息。
但他的姿态、眼神,却完全是游刃有余的。
那具包裹全身的鳞甲吸饱了血,即便驻足,血水也像小雨一样滴滴答答从鳞甲缝隙渗出,很快就在圣洛斐斯足边积起血泊。
他身后不可见的触肢上,还挂着一小块被洞穿的黑金机甲舱门;
而他的左手,则倒提着一只已经碎裂的白狼头盔。
『尼禄。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的。』
他的语调平静,嗓音比尼禄印象里的任何时刻都要低沉。
圣洛斐斯已完全不是圣宫里的模样,也不再展露幼鹿般柔软的眼神。
他就像突然蜕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生物,极端强悍和危险的气息,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逸。
层层叠叠的触手向两侧移开。
圣洛斐斯抬步越过地面蜿蜒的触肢,向尼禄靠近。
他的脸径直穿过红点震烁的光屏,停在能让尼禄看清的距离。
圣洛斐斯注视尼禄几近目眦欲裂的红眸,而那双红眸此刻注视的方向,是他手里那只头盔。
『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
圣洛斐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醒来太早了。去往创生之柱的路还很长。』
『……你做了什么?』
尼禄的声音,已经不太像一个人类。
是从破碎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气音,每一口都像翻涌着铁锈般的血沫。
『再睡一会吧,尼禄。你的精神力还未完全修复。』
『——你做了什么?』
少年的眼角终于眦裂,于是又开始淌下细细的血。
圣洛斐斯蹙了下眉,随即抬起手,并让手上锋利的鳞甲全部褪尽。
他用指腹将那行血泪擦拭干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
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低语,
『但人类应得这场审判。你所处的位置,让你对人类有过强的保护欲,以至于你会本能忽视和容忍同胞的卑劣。可当这一切结束,你与我创造出新的文明后,你会知道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尼禄湿淋淋的银发垂过眼睑。
那双渗血的红眸抬起,透过发丝看向对方。
那些被梦境强塞进大脑的信息,都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就要开始疯狂思索现状。
他开始将圣洛斐斯的话,与他已知情报迅速排列组合。
审判。人类罪。恺撒的书信。圣殿工程。红衣神侍。染血的绷带。圣殿祭典。圣洛斐斯的急剧转变。圣宫里屡次出现的冰冷压迫感。
……是他导致帝国遭受这一切吗?
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底问。
帝国星图血潮般的红光映照在他脸上,而这个小小的质问声,几乎要把他当场杀死了。
……是他吗?
当初决意将圣洛斐斯从红衣神侍、从可能拥有完善的“圣殿工程”控制体系的圣山带走,安放在自己设计的王都圣宫的人。
虫族战争后屡次三番察觉端倪,却最终艰难地说服自己信任圣洛斐斯的人。
他暗自决心要为圣洛斐斯寻找更好的归宿,然而此刻满图的震烁红光,就如耳光一样击打在他脸上。
……是他养虎为患,是他为他的子民——他那些才刚刚从虫族阴影中脱身的可怜的子民,带来了灾难吗?
『不。』
仿佛能从尼禄剧痛不堪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圣洛斐斯平静地回答,
『从你改变‘命运’开始,人类就注定会走到今天。我时常在想,或许是因为人类必须偿还他们的罪行,所以无论顺应‘命运’与否,我或虫族都会为他们带来审判。』
尼禄竭力转动着手腕,在身后用智脑将一条隐秘的通讯频道发往王都。
这个频道只有拥有最高权限的那几个人能接到,也是他曾经亲手选拔,认定有能力为他捍卫帝国的那些人。
通讯频道几乎没有一丝延迟,就被王都接通。
尼禄不知道接通的是哪个Alpha,但对方似乎能料到他现在的处境,并未选择贸然出声,只是在另一头极压抑地呼吸着。
『……圣洛斐斯,你俘虏了人类帝国的领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你的诉求出发,进行谈判。』
尼禄嘶哑道。
『有更好的方式能实现你的愿景。你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摧毁一个文明。』
圣洛斐斯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理解尼禄的意思。
『事实上,这对我并不劳师动众。』
他侧过身,让尼禄能看见他身后红光震烁的星图。
星图上的一些红点,已经开始接连湮灭,只剩下一片不祥的星际空洞。
……当锚点或行星驻防基地,连发出警报的机能都已经丧失——
尼禄喉咙发紧。
他是帝国整个国防体系的缔造者,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的眷属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只要我仍存活于世,它们就永不停止,比低等的虫族好用太多。』
圣洛斐斯语调和缓,甚至有空闲捋开尼禄凌乱的银发。
『但是,我愿意听你说。』
『……圣殿工程是卡厄西斯家族决定建立和延续的。是皇室迫使你耗费精神力,为帝国军官提供永无止境的治疗。』
尼禄盯着他的金眸,语速飞快地陈述。
他必须提高语速。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余光里的帝国星图都在一寸寸倾颓。
『是我将你囚禁在圣宫,利用你,抽取你的细胞制成武器,并在认为你没有价值时,准备将你遗弃在远离帝国的星系文明。
『如果我是你,我需要一场最公正的审判,我会选择在全帝国人民面前公开折辱皇室最后的血脉,逼迫他亲口向全人类吐露他的暴行。你完全可以保留帝国,因为总要有人充当这场审判的观众,要有人知道皇室对你做了什么。
『你总要保留人类,好让他们唾弃我的墓碑,因为这才是审判的最终意义——唔……』
尼禄的话音微微抖了一下。
因为当他说到一半时,圣洛斐斯就已轻轻分开那对吊在半空的雪白膝盖,倾身靠近到能与尼禄鼻尖相触的距离。
他身上的鳞甲严寒异常,当触碰到尼禄温软的小腹时,后者立刻不可抑制地战栗了一下。
『就是这个表情……』
圣洛斐斯抚着他的脸,很轻地喃喃着。
他仿佛一点也没听见那番接近绝望恳求的讨价还价。
『我见证许多文明自我怀中诞生,也见证过它们陨落。但自始至终,我只在人类中见到像你这样的殉道者。人类之伟大正如人类之卑劣,而人类伟大的部分,却如深渊里的晨星一样难寻。
『你是特殊的,尼禄。我真希望你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停止将罪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那些真正杀死过许多如你这般的人、背叛我与囚禁我的人类后代,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帝国星图里震烁的红点,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一片。
尼禄的目光从圣洛斐斯的肩头越过,近乎发直地注视那湮没的部分。
他知道自己用来谈判的底牌出现了关键性错误。
“人类罪”似乎还要再往前回溯几百上千年,甚至在卡厄西斯家族掌权前就已经铸就。
而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堕入了更深的地狱——倘若罪行是在帝国更早的时期犯下,就意味着他甚至没有资格,代替帝国承受圣洛斐斯的报复。
『你一生承受过的所有苦难,全都由人类造就。他们背叛你的家族,屠杀你的家人,折断你的双足——而你清楚地知道,作为人类的领袖,你将一生与人类的卑劣对抗。也许用另一个名字,也许另一个面孔。但人类恶将周而复始、孜孜不倦地向你发动侵袭,直到有一天,再度让你落入地狱。
『难道他们和他们的血脉,也有资格得到你的庇护,唾弃你的墓碑?』
圣洛斐斯耐心细致地劝说,像在拉回一个受尽蒙蔽的朋友。
但尼禄只注视着星图里湮灭的部分。
那是卡维β-4行星吗?
他心想。
是的,那是。
被环状陨石带包围,拥有四颗耀眼的中子星——那就是卡维β-4行星。
他曾如此长久地凝视他的帝国,用目光抚触过每一片星云、每一颗星球。
他从不认错任何一个星点。
即便像这样的星点,在帝国密集如发光的海洋。
『……不。尼禄。』
圣洛斐斯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低沉叹息。
他温和地擦拭对方脸颊,将还掺着血的一滴泪抹去。
『别这样。人类不值得你的眼泪。
『等到了创生之柱,你就会有新的帝国。一个最理想的、配得上你这样的领袖的帝国——以及你曾失去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
尼禄低垂的眼睫猛烈颤动了一下,缓慢抬起来看他。
『相信我。因为只用语言,很难让你理解创生之柱是什么样的存在。』
圣洛斐斯见他神色微变,便也微微勾起唇来。
『那是宇宙最混沌的区域,思维与现实并非界限分明。倘若你的精神力构筑的世界细节足够丰富,我就有能力让它在创生之柱成为现实。我们可以做到的,尼禄。就从一草一木开始,一点点创造出那个纯粹伟大的新文明。而我会在摧毁腐朽肮脏的旧人类后,与你会合,一起在那个美好的地方生活。
『我成为你的伙伴,你的战士,为你的文明保驾护航。我再也不回到深渊去,只希望你还会在你的新帝国为我留一座圣宫——我喜欢在那里听你念诗。好吗?尼禄?好吗?』
当跟尼禄描述自己的愿景,圣洛斐斯的语调开始变得逐渐雀跃,金眸也开始闪闪发亮,倒奇异地有些像他在圣宫里的样子了。
也许像他这样的生物本就是这样,异乎寻常的强大和不受约束的纯粹,可以同时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尼禄没有看他。
红瞳里从未映出他与他的共生体,只映着正在一寸寸湮灭的帝国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