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都从前就有这样的人才,以尼禄求贤若渴的态度,又怎么可能雪藏到今天才用?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在德尔斐受袭!
“——公爵大人,紧急情报!”
本就乱哄哄的家族议事厅,又被一个人撞门进入。
“帝国、帝国现在到处都是您的流言!有一群突然在德尔斐冒出的伤兵,自称是我们的家族驻兵,还在德尔斐四处宣讲,说是星舰被您远程操纵,甚至做出主动攻击陛下、损毁圣山的罪大恶极之事!”
提图斯·劳德猛地抬眼!
绝不可能!
唯有这件事,绝无可能败露!
他又不是鲁铂特那种低级货色,被派去德尔斐的驻军早就伪装过,不管尼禄和狼骑是否能在交战中判断出真实身份,但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蝎尾的支援部队。
而且从一开始,他也没打算留下这批驻军的活口,因此连星舰内的救生舱,都被他授意装满了中子炸弹——当然,是以武器储备的名义装载的。
所有被派往德尔斐的驻兵,甚至都在智脑中植入了生命探测装置,在尼禄受袭失踪后,他甚至反反复复清点过数量——
确实一个活口都没有。省去他再派杀手潜入德尔斐做善后工作。
就连远程操纵这件事,家族成员也都不清楚内幕。毕竟对帝国贵族而言,剿除奸臣、保护王都是正义,而袭击陛下、损毁圣山,就等同于让贵族集团和圣殿信徒直接联合,集火劳德家族!
“子虚乌有的指控。”
提图斯·劳德冷静道,“海德里希已经狗急跳墙了。我并不畏惧,直接让那几个伤兵在帝国审判庭与我公开对质,公示他们的账目流水和通讯记录。然后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些蹩脚的三流演员。”
“——提图斯·劳德狗急跳墙,连这种阴招都能想的出来!”
王都议事厅,焦头烂额的高级将领们,也在绕着长桌走来走去。
“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会不会是提图斯·劳德派出的冒牌人员?”
“但是,那个人的DNA,真的通过了信息部狼骑的查证……跟帝国档案库对比,他的的确确就是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本人。提图斯·劳德哪来的本事,能把二殿下的活体DNA偷到手?还保存这么多年……就为了现在拿出来,冒这么大的风险,抢夺蔷薇王座的继承权吗?”
“如果真是二殿下本人还活着,他怎么可能现在才出现?陛下可是他的亲生弟弟啊!除非真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兄长,眼睁睁看着弟弟历经诸多磨难,直到陛下受袭失踪,才突然跳出来宣称自己是卡厄西斯正统?这难道不是……难道不是……在抢夺陛下的成果吗?”
“住口,克洛特将军!”
上一个人的发言,立刻就被喝止,“议论和干涉皇室事务都是重罪,光是刚刚那句话,就已经能让你上审判庭!当初授衔仪式,我们是对银叶蔷薇宣誓忠诚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意味着,我们誓死忠于卡厄西斯家族!无论最后局势怎样,只要,只要我们的君主依然是卡厄西斯……”
“前提是这个人真是二皇子殿下本人!狼骑截获的密报,这个人可是一‘重生’回来,就首先去联络了提图斯·劳德,连我们都没能跟他有机会面谈……”
议事厅闹哄哄吵成一锅粥,提图斯·劳德那边,估计情形也相差不大。
本想趁势分裂的边陲领星,默默把独立旗号收回;本要跟提图斯·劳德联合的大贵族,连夜撤回了联合公告。
就连近日猛烈进攻王都的劳德驻军部队,现在也尴尬地卡在宙域中,进退两难,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海德里希独自坐在主座,一群军官在他耳边激烈争吵,他却充耳不闻。
一双淡蓝瞳眸垂着,静静看着光屏思忖。
他这几日都没有下达过明确指令,只是在沉默观察那位“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截至目前为止,这位体内确实流淌着埃利诺·卡厄西斯血液的“二殿下”,在帝国境内做过的事情共有:
第一,公开自己的正统皇室身份,并且迅速笼络正在分裂的帝国东境贵族。
后者理论上其实不难,尤其是尼禄生死不明的现状下:提图斯·劳德撺掇的这些贵族,原本就是因为听信尼禄已死,帝国即将进入混战时代,为了明哲保身,才想脱离帝国。
如今突然有一个正统皇室成员落到他们手中,是直接杀掉这位皇子,继续独立成联邦,并且在未来与提图斯·劳德和海德里希这种高级贵族正面对抗;
还是借由二皇子的正统性,将二皇子护送上蔷薇王座,同时干掉提图斯和海德里希,并实现自身阶层跨越——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理论上如此,只是边陲贵族的短视程度,海德里希同样非常了解。
想要没有狼骑军团震慑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前往东境,令这些贵族真心信服,光凭正统血脉是远远不够的——
很显然,无论身份真假,这个人都有非常强悍的外交功底。
第二,除去稳定帝国东境,他显然还在积极寻找大贵族中的盟友。
根据狼骑截获的大贵族通讯,这位二皇子对尼禄的税法令,似乎持有强烈的不赞成态度。
他的立场,明显偏向维护旧贵族阶层利益,并利用贵族巩固皇室统治——这跟尼禄上位后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完全背道而驰。
大贵族因为被尼禄反复盘剥,对尼禄的统治存有很大不满;
但二皇子却直接利用这种不满,迅速扩大自己在大贵族间的影响力。
“上将,”桌边的帝国老将低声问海德里希,“如果他真的是二皇子殿下——他……会是我们的敌人吗?还是新的君主呢?”
他问完这句话,整个议事厅都蓦地一静。
很显然,这个问题戳中了所有人内心最隐秘的忧虑。
在恺撒大帝签署的卡厄西斯继承法中,卡厄西斯皇帝和Omega君后诞下的正统婚生子,才能拥有完全的财产与皇权继承权力。
在历代王权更迭过程中,先帝对王储的确立有绝对的话语权。他们通常都会在出征或退位前,从皇子皇女中选出第一王储,作为蔷薇王座的接班人。
而像卡拉古先帝这种情况,未能抉出王储就已殒命,继承法通常会按年龄顺位,默认年长者为王座的优先继承者。
此前九百年的卡厄西斯统治史,都没有出现过可以借鉴的先例:
即,在皇室仅存年龄最小的皇子加冕登基后,蔷薇王座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却突然出现在帝国境内。
在尼禄生死不明的关头,出现另一个正统继承人,确实能极大程度缓解帝国分裂的压力;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严峻的问题:
如果尼禄被确认死亡,那么这位二皇子,毋庸置疑会是帝国的下一任君主。
哪怕尼禄被寻回,二皇子在法统意义上的继承权力比尼禄更大,如果他不肯主动放弃继承权,帝国是否会陷入两位皇子内战的局面中?
这层阴霾自二皇子出现起,就已沉沉压在每位王都将领的心头。
两厢比较下来,此刻同样在领星发懵的提图斯·劳德,反倒不显得是什么大难题了。
在所有人如热锅蚂蚁的当头,海德里希却从光屏上抬起眼,开口道:
“帝国最近舆论风向有变。德尔斐前日有几名自称是劳德家族叛军的士兵,昭告德尔斐民众,提图斯·劳德远程操纵舰队,犯下袭击陛下、损毁圣山的滔天重罪。我已经交给狼骑审理,但德尔斐目前已经封锁,流言是怎样扩散出去的?”
在座将领都愣了一愣,很显然没料到,他的关注重点会在这里。
他们都是纯粹的军事将领,对政治舆论的敏感度不够高,等打开自己的智脑查看时,发现海德里希形容的“风向有变”,还是过于保守了。
帝国各大媒体、星网、乃至私人智脑端论坛,就像被一阵狂烈的风暴席卷,而风暴的正中心,竟然不是下落不明的皇帝陛下,或出现在东境的帝国二皇子。
而是提图斯·劳德。
此前提图斯·劳德耗费大量财力,在帝国境内将自己塑造成皇帝的拯救者、宠臣的讨伐者、王座守护者,为自己顺理成章登基做足准备。
但随着二皇子的正统身份明确,一夜之间,他就从讨伐海德里希的正义忠臣,沦为策划了整场阴谋的始作俑者。
德尔斐发生的事件,对此前毫不知情的帝国民众而言,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尤其是蝎尾挟持教育中心的人质企图换求圣子,皇帝陛下既保全了圣子,又尽最大努力保全人质,却被提图斯·劳德的叛军舰队袭击,至此生死不明。
最主要的是,提图斯·劳德攻击圣山的行为,激怒了本不关心帝国政治的另一批人:
他们是基数庞大的圣殿信徒,身份横跨帝国各个阶层。有往返在各个星系的星际商人,有领星中兢兢业业纳税的平民,有在各大教育中心任教的教职人员,甚至有大贵族集团中的领星领主。
提图斯·劳德此前本想把弑君的脏水,泼到海德里希身上,但好像从某一刻起,政治舆论就开始渐渐脱离他的控制。
从前砸重金疏通媒体的方式不再管用,甚至会成为攻讦劳德家族的新证据。
冥冥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在将劳德家族缓慢拉向陷阱深处。
任何挣扎翻身的企图,都只会让他们掉落的速度更快,距离成为“帝国公敌”的那一天更近。
这种沉没感令人绝望,难以想象就在几天前,提图斯·劳德还在为成功刺杀尼禄而狂喜不已。
“海德里希是军事新贵,他哪来这么大的势力和财富,跟我们比拼操纵帝国舆论?!”
“不……已经不再存在什么操纵了。”
提图斯·劳德缓慢道。
他望着光屏里笑眼盈盈的银发青年,那是几天前,他跟二皇子的对话录像。
(展示你对卡厄西斯家族的忠诚吧。)
青年蛊惑般的话音犹然在耳,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也仿佛还在眼前。
“从他出现起……帝国的形势就已经改变了。”
“形势?您是指王都前线的形势吗?”
家族小辈还在义愤填膺,“我们的兵力依然是海德里希的几十万倍!只要您一声令下——”
提图斯·劳德依然缓慢地摇着头。
他那双毒蛇般阴戾的老眼,破天荒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德尔斐封锁第16天,王都将领第一次受召,远程面见身处东境的二皇子——埃利诺·卡厄西斯。
所有人心情都很复杂。
其实按照常理,一名正统皇子回归帝国,第一件事,就应该接管帝国的政治中心——王都,以及皇室的狼骑军团,正如尼禄归位时所做的一样。
可奇怪的是,这位二皇子“重生”以来,并没有主动接手王都、赫卡、德尔斐等等属于尼禄的势力。
他甚至没有接触狼骑,而是专注发展自己在东境和大贵族中的影响力。
这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将领们能作出的最坏猜测,是二皇子可能不信任尼禄的旧部,他想要集结起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等实力完全发展成熟,再回王都接手蔷薇王座。
乃至当在议事厅主座的光幕上,真正看见尼禄那位银发的兄长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朝这位陌生的二皇子殿下跪地行礼。
“免礼入座。”
二皇子顶着那张长相与尼禄有八成相似、极其俊美的脸,坐在光幕中,朝着所有人微笑。
他十指交搭在颌前,唇角勾勾的,宝石般的绿眼睛,也在单片眼镜后发着精光。
海德里希结束军事部署工作,这时才匆匆赶来议事厅。他眼中的血丝未散,但身上的帝国军装,仍然笔挺整洁。
男人并未对光幕中的二皇子行礼,只是像往常任何一次军事会议一样,大步走向长桌另一侧,并在光幕对面落座。
其余将领这才反应过来,也默默在长桌两侧坐下。
“看来上将军务繁忙,时间宝贵,我不会再进行礼节性赘述。”
二皇子单刀直入。
“我需要王都方面,协同处理以下事宜:第一,开放德尔斐信息封锁,让人质事件的亲历者,进入帝国舆论视野;
“第二,护送还在王都公馆的劳德家族成员进入东境。我会当面与他们谈判,使他们成为指认提图斯·劳德为帝国公敌的关键证人;
“第三,海德里希上将,请你通知德尔斐的狼骑,不要过多为难自称劳德叛军的伤兵。因为他们不过是一些收钱演戏的蹩脚演员,经受不起重刑折磨——万一他们说漏了嘴,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将领们起初听见二皇子开口,都暗自提心吊胆:他们生怕二皇子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们立刻转投他的麾下。
但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议题重点居然是在如何迎击提图斯·劳德,无论对尼禄还是王座归属,都只字不提。
将领们都有点发愣,海德里希却平静道:“跟我最初的想法不一样。我以为你已经掌握了提图斯·劳德袭击陛下的直接证据。”
“我并不需要搜集所谓的证据,上将。”
二皇子微笑开口道。
“因为审判庭和帝国星律,原本就是君主赐予被统治者的狗链,世上没有主人自己佩戴项圈的道理。自然,当一名掌权者决定将自己的仇敌置于死地时,也并不需要向任何人提供理由。”
他垂眸俯视海德里希,“而关于这一点,你和你的家族应该最清楚。”
议事厅中的众人脸色微变。
明明他的面孔跟尼禄非常相似,眼神也有着跟尼禄近似的冷戾,可是光凭这句话,就能让众将直观感受到他跟尼禄的不同。
少年暴君行事酷烈,但他身上始终迸发出一种太阳般的炽烈,让所有人都心悦神往;
相反,帝国二皇子分明是在弯眸微笑,给人的感觉却并不舒服,有股平静的暴虐感。
尽管当前他们目标一致,但二皇子对待帝国星律和被统治阶层的蔑视态度,却让这些追随尼禄的将领们,隐隐感到一丝反感和不安。
万一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君主……
万一尼禄能够幸运归来,可是二皇子或他所笼络的势力,却并不打算让步的话……
二皇子安静地坐在光幕中,看着众将的脸色变化,唇角始终微微勾着。
在一群脸色各异、胡猜乱想的将领中,只有海德里希在翻看信息部发来的通讯密报,并抵着下颌沉静思忖。
帝国舆论风向的变化,不过是一些肤浅的表层现象而已。
最根本的政治原因,还是因为当符合贵族利益的帝国二皇子出现时,原本自诩贵族领袖的提图斯·劳德,地位就会开始变得尴尬。
对想要拥立二皇子的贵族而言,占据王都的海德里希,当然是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但海德里希只占有一个宠臣的身份,其兵力和财富积累,远远比不上已经是帝国巨擘、同时还是卡厄西斯家族外戚的劳德家族。
二皇子是卡厄西斯正统,只要他一声令下,纵然海德里希有再卓越的军事天赋,也抵不过所有贵族联合讨伐。
而刺杀皇帝、损毁圣山这样的重大罪名,栽赃机会只有一次,放在海德里希身上始终有些浪费,用来消灭二皇子统治时期可能存在的最大政敌,却显得刚刚好。
“德尔斐的信息封锁会部分开放。”
海德里希抬眸,说出王都能退让的部分。
“圣山周边封锁四十公里,因为搜救部队还没有完成任务。
“哈里森·劳德将会在王都士兵的护送下,单独前往东境与你会面。其余家族成员,因为是陛下留在王都的‘贵客’,我们仍需继续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德尔斐的‘叛军伤兵’将被释放。下次再有类似安排,请提前告知王都。”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不像在对一个可能成为他们未来君主的人讲话,反倒像是在给自己的同僚、尼禄的下属传达命令。
二皇子显然也察觉到了。
奇异的是,他面上并无恼意,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
王都将领与二皇子的第一次会谈,就莫名不算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海德里希收起光屏,推门离去。
他最近在筹划对劳德家族领星的反攻行动,一秒种都不想浪费。
“上将,你知道王都军士现在都在惶惶不安吗?下级军官都在猜测,这位二皇子是否会代替尼禄陛下,成为下一任君主……”
一名高级将领追上他,面上忧心神色已经难以掩饰。
“不……已经不仅仅是下级军官了。陛下始终没有确切消息,二皇子在贵族中的影响力还在扩大,王都的高级将领间也有些议论……如果……万一……我的意思是……”
他说着说着,发现男人神情淡漠,仍在大步往指挥基地走,对帝国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毫不在意。
他突然想起,自二皇子出现起,海德里希就一直对此事保留意见,好像蔷薇王座的更迭,跟他毫无干系似的。
他不由拦住海德里希,低声道:“是,对提图斯·劳德的反击固然重要,但当前时势大变,你作为王都最高指挥官,不应该首先未雨绸缪,为王都准备好未来的计划么?”
海德里希脚步一停,侧过头来凝视他。
显然,连日承担高强度的军务工作,让男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憔悴,但无损从他深邃眉眼中透出的英俊。
“未来的计划?”
他轻笑一声,“你指什么?”
“我指……”那名将领被他的态度噎住,”如果二皇子殿下真的要接手王都,我们要……要交出王都兵权吗?如果他进一步提出要接管王座,那我们……?
“当然,我们的确忠于卡厄西斯家族,只要他的血统判定确凿无误,我们的确应该向他俯首称臣,并辅佐他扫平帝国境内的叛军……
“可是,可是,我们本来是受尼禄陛下召唤,因为追随尼禄陛下,才会踏上这段光明征途……”
这个话题极其敏感,因此这位将领在陈述时,也相当艰难,话语中多处结结巴巴。
海德里希起初神情平静,还算是在耐心听,但听到后来,男人微微一挑眉,面上明显掠过不耐。
“克洛特将军,”他突然打断对方,“在授衔仪式中,你是对银叶蔷薇起誓的,对吗?”
“我?”对方将领一懵,“当然。此时此刻在王都的所有高级将领,都曾亲吻过陛下的蔷薇权戒,并发誓誓死追随卡厄西斯家族……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不是吗?”
海德里希低头,看着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右手。
多日的疲累,让他眼前短暂地出现幻影。
他隐约看见一只雪白柔软的手,正轻轻扶在他的右掌中,指尖根根粉腻,甜美得像能被吮出汁水。
他曾以最虔诚的姿态亲吻过,所以他知道那种触感。手指是细白且修长的,看上去实在想让人扣在指间,再揉进柔软的床单褶皱中。
但就是这只手,笃定地攥着象征帝国之主的黄金权杖,冷硬的蔷薇权戒沉沉压在细嫩指根。
权戒很大,明明是不相匹配的,但却又让人觉得——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可以承载。
男人不自觉微攥指尖,沿着手腕向上看去。
可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右掌中的幻影,也像梦一样消散了。
海德里希眼神微动,将心中涌起的激痛压抑下去,正如同这段日子里,他最习惯去做的那样。
“我从未对卡厄西斯的家徽起誓。所以当前,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事项能令我犹豫不决。”
他将手收回军装斗篷下,转过眸看向旁边的将领,声音低哑。
“我所宣誓效忠的……只是我的君主罢了。”
当叶斯廷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一种极熟悉的沉没感袭击了他。
达迦草之所以能成为帝国史上的一大毒害,就是因为它直接作用于精神力,戒断的后遗症不仅仅残留在躯壳, 还会在精神和认知层面, 对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唉。尼禄,你可得快一些, 现在可不是我的好时期……”
他喃喃自语着, 唇角还是带着弧度,惯性似的。戒断后遗症一旦发作,就意味着他不再适合在人前露面。
若换作从前,他会从这个帝国离开,然后放任自己在宇宙间漂泊,等待舰船撞上某颗陨石。
之所以不留在人群中, 是因为人在忍受折磨时, 会露出许多丑态。
那么多年下来, 他多少保有比正常人更高的自尊。
尽管连那也是虚假的。
“……二殿下,晨安, 您起了吗?王都已经派人将哈里森大公护送至府邸了。蒙哥马利伯爵、瑞德文侯爵、哈利文伯爵现在都在议事厅等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至少尼禄回来以前, 他必须是无懈可击的二皇子。
因为这里不是他流浪用的穿梭艇, 而是真正的虎狼窝。
于是他站在镜子前,尝试控制微颤的手戴好单片眼镜。
但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一波黑色的巨浪涌起,将他整个人打翻。
倒在地毯上的时候, 他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背景都是灰蒙蒙的。
灰暗的太阳宫, 灰暗的蔷薇庭院, 乃至他最厌恨的、那双冷酷的狐狸眼, 也是铅灰色的。
一片灰霾中, 只有一个银发的小豆丁跑出来。
他穿着嫩黄的连体衣,推着天蓝的学步车,在他脚跟后头创来创去。
嘴巴里还叽叽咕咕的,见他停下来,就仰着脸蛋,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
这是灰暗背景中唯一的亮色。
叶斯廷躺在地上看他,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但还是觉得好可爱,唇角不由弯了起来。
“二殿下?您在里面吗?”
叶斯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用肘撑着身体,然后站了起来。
等他再打开那扇房门,出现在东境贵族面前的,就是那个笑容亲和、气势强悍的帝国二皇子了。
“请殿下恕罪,我还是没能明白……哈里森·劳德还有什么用呢?”
一名贵族陪侍在他身侧,百般讨好的笑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狐疑。
“他已经是劳德家族的弃卒,投入再多精力,都不会对您的归位有任何帮助……”
“对劳德家族来说,是的。”
二皇子轻声道,他唇角勾勾,绿色的狐狸眼却微微暗着,“对我们来说,他还远没到成为弃卒的时候。”
“……你怎么看?”
议事厅的大门始终紧闭,里面只有哈里森大公和二皇子两人。
最初从乱流中迎回二皇子的东境贵族——埃弗拉因子爵,正跟家族成员坐在侧厅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