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银发皇帝的眼眸霎时眯起。
他指尖敲点着桌面,目光移向桌面上刚亮起的光屏报告。
德尔斐驻防部队正在报告信徒的暴动状况,叶斯廷则还在德尔斐暗中笼络势力,让帝国圣公会一点点接近接管圣殿的道路。
其实帝国宗教的核心人物,从来只有圣子一个人
只是圣子没有人类的欲求和理智,也无法转圜沟通,加上圣殿戒律森严,使他很难主动成为任何一方的政治工具。
对卡厄西斯皇室来说,这是遗憾,但也是幸事。
圣子的能力上限至今未有定论,没有任何欲望的圣子,总比会被轻易引诱的精神能力者更安全。
但圣子只在圣殿当个活体神像,都能让圣殿高高在上数千年;若真能让他迁居王都——
帝国将会在他执政期间,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政教合一。
尼禄想得大脑发疼,可发现始终没有很好的办法。
……除非圣子本人意愿如此,否则世俗君主绝不能跨越宗教红线。
“……继续驻守保护区,保证平民安全。”
最后,他还是只能打消念头,给德尔斐驻防部队发出指令。
但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如此。
他能“看”到幽黑深邃的水潭,从水潭深处延伸至足踝的铁链,狭窄陡峭的山壁, 以及被重新浇铸过的铁条。
他的脑仁非常疼, 最近的记忆也变得乱七八糟的。
只能记得一声爆炸的巨响,一些喊叫, 一片被血泊浸透的糖纸。
其余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身体非常熟悉这种空白感, 像是早已历经许多次——说明他本身不是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
水潭外的甬道里,一些穿红袍的人在沉默收拾满地狼藉。
他仔细一“看”,那些狼藉也是穿红袍的人。
不过已经死了,肢体断裂扭曲,胸口和颅骨处有圆形的血洞。
又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这说明他之前又做错事情了,所以才被这样惩罚。
圣洛斐斯静静倾身, 把脑袋贴在冰凉的笼条上, 想让颅骨内部剧烈作痛的地方冷却下来。
如薄雪般的长发, 丝丝缕缕从笼条缝隙中流淌出去,蔓延到水潭中。
等到那些红袍人离开, 一肢莹白触手从水潭里悄无声息爬出。
因为记忆遭到损坏, 当触手把一件物事小心塞进他手里时, 他还被自己的共生体吓了一大跳。
圣洛斐斯打开手心。
是一枚已经洗净的糖纸。
奇特的是,糖纸上竟然附有一丝属于他的、极其微弱的精神力。
难怪他的共生体如此珍惜。
如果是他被“惩罚”之前留下的精神力,那上面或许留存着一定的记忆。
圣洛斐斯将它握在手里, 额头贴上手背,忍着脑仁内的剧痛感知。
(扑通。)
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他略一蹙眉, 水潭深处的莹白触手便闻声而动, 缠绕住那具手舞足蹈的幼小身躯, 托举到岸边来。
(……谢谢你。但你为什么……)
是孩童稚嫩的声音, 听起来抽抽搭搭的。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是圣裁所吗?!我父王的父王的父王颁过法令,圣裁所一切审理结果都要对帝国公开,禁止滥用私刑!更严禁建立秘密囚牢关押罪犯!)
人类的语言,圣洛斐斯听得不是太懂,只知道对方好像生气了。
不过应该是在换牙期,骂人时嘴巴也在漏风。
(……等我从这里出去,我要告诉父王和二哥,圣殿根本没把皇室当回事嘛,太过分了!就算是重刑犯,也要按星律审理流程来呀!阿嚏!!)
圣洛斐斯只能隔着笼条“看”他。
对方抱膝缩在黑暗里,哆哆嗦嗦的一小团,头发是非常漂亮的银白色,让他看起来像只湿漉漉的小白猫。
(……你真的有做过坏事吗?你救了我,如果不是特别坏的坏事,我还是可以为你说上话的。但如果是那种特别坏的坏事,比如伤害了别人,或者把别人重要的东西偷走了,那我就不能……)
残留的精神力很微弱,圣洛斐斯的探知总是断断续续,画面和声音也时有时无。
等下一个画面出现,他发现小白猫居然顺着笼条边缘的山石裂处,左扭右扭地钻进来了。
(……我好冷呀。你也冷吗?哎哟!这是什么……)
孩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一双小手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却摸到了地上锈迹斑斑的铁链。
铁链是深埋在潭水之中,穿过笼条栓在圣洛斐斯脚踝上的。
因为被收得很短,这让圣洛斐斯只能靠着笼条坐着,基本没有多少活动范围。
(……)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小手向上摸索着,然后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是什么意思呢?
圣洛斐斯从没被谁这样对待过,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抚慰的拥抱。
人类孩童的体温偏高,团在胸口处,像是心窝里揣着一个小火炉。
越揣越烫。
连那些冰冷的共生体触手,都承受不住似的,在水潭里翻卷着抱团。
虽然对方并没有说话,但记忆碎片里的圣洛斐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小白猫有些难过,可圣洛斐斯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是好奇地嗅闻对方的银发,像是想弄明白,这种情绪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我有糖,你吃吗?等阿列克谢找到我,我就能出去了。我给父王讲完你的事,就会马上回来,然后带你从这里离开。)
不知怎么的,在这片永恒寂静的冷暗中,唯独最后这句话,很轻地触碰到了圣洛斐斯的灵魂。
要到哪里去呢?
他怔怔的,想不明白。
他的记忆里,自己生来就住在这里,与冰冷彻骨的潭水和寂静的黑暗作伴。
但对小白猫而言,住在这里似乎是不可理喻的,是件错误的、应该被杜绝的坏事。
对方究竟住在怎样的世界里,才会这样作想?
他感到好奇。
(……也可能没有那么快……可能要先等加涅老头打完我的屁股,毕竟我是乱跑进来的……不管怎样,你要记得我。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万一这里关了许多人,你要记住你是救了我的那一个……)
怀里的火炉在喃喃发表讲话,体温愈发滚烫了,简直是在灼烧着他。
圣洛斐斯知道,自己时常会忘记东西
怎样才能记住这个人呢?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头一动;
一缕莹白的精神力,随即沿着银白的发丝探入,埋藏在对方浩瀚的精神海中。
他记性不好,但总可以辨认出自己的精神力。
这样等到下次再见,他还能根据这缕精神力认出对方。
(……唔……)
对方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
与那副虚软滚烫的小身子比起来,他的精神海竟意外强悍,仿佛生来便注定是坚忍的战士。
圣洛斐斯用精神力进入和疗愈过无数即将干涸的精神海,唯独在这里遭到了强硬的抵抗。
但对方毕竟年幼,精神海的巨浪翻涌片刻,就丧失了抵御能力。
他成功将自己的一股精神力埋藏在海底。
小白猫在抵御中睡着了。
圣洛斐斯便尝试环抱住他,像他对自己做的一样。
截至目前短暂的记忆中,他还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样的人。
温暖、甜蜜、绵软,有着与生俱来的淡淡香味。
圣洛斐斯感到又新奇又喜爱,低垂着头颅,长久观察他睡着时红扑扑的脸蛋。
这必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物,来自那个他陌生的、每隔一段时间便短暂停留的世界。
那里有鼎沸喧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抛掷的鲜花,悠长的圣钟和如洞窟般的祭坛。
但他就像个始终停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列车会在异乡的驻点短暂停留,复又隆隆启动,而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列车、踏上那片土地的冲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属于那里,他属于幽寂的水潭、黑暗的洞窟、生锈的铁链和坚硬的笼条。即便真的从列车上跳下,他也会因为没有向导指引,而成为茫然四顾的异乡人。
小白猫会愿意成为他的向导吗?
带他离开这里,走到那个喧嚣的世界中去?
水潭里翻卷的触手似是感知到他的心绪,纷纷从笼条外推挤着进来。
它们也同样好奇地触碰孩童的脸蛋和头发,然后挂在对方暖乎乎的身体上栖息,像挂在晾晒杆上的海带。
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圣洛斐斯心想。
那么,他还是会很期待的。
圣洛斐斯缓缓从记忆中抽离,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共生体会不顾一切把这枚糖纸带回。
原来这里面藏着一个幻想,一片回忆,一个险些又被他遗忘的约定。
他的脑袋里已经再次空空如也,不知道现在距离小白猫离开这里过了多久。
看甬道处刚被收敛的尸骨,或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说不定。
于是,圣洛斐斯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折叠起来,收进袍袖。
全然忽略了糖纸上,那些被折叠过千百次的深深印记。
“陛下,多个领星都在发生反圣殿游行。恳请陛下指派锚点军队介入,抓捕寻衅滋事的暴民,恢复领星正常秩序。”
太阳宫正殿,王座高台阶下,已聚集了各个星系的领主。
尼禄只收回了十个大家族的领星主权,帝国还有一半左右零零散散的星系,分属于各个中小贵族管辖。
贵族领星内没有直接听取皇帝调令的星省委员会,面对愈演愈烈的圣殿丑闻风波,他们颇有些不知所措。
“暴民?那就是你们这些无信仰者对信徒的看法?”
另一些领主与教士反唇相讥。
诸神作为帝国唯一正统信仰,虽然一直被皇室暗中制衡,但仍在社会各阶层具有影响力。
数以亿万贵族、富商、平民,乃至尼禄掌握的王都军队将领,都有出生于虔诚的信教家庭,并致力于追随诸神指引,修养自身品德,打造令人憧憬的理想社会。
在这一点上,宗教倒是始终发挥着统治者想让它发挥的作用。
“我们不远万里前来,就是想禀告陛下,他们口中所谓的‘暴民’,正冒着被贵族亲兵殴打的风险,向广大民众揭晓红衣主教的龌龊丑行!如果没有他们奔走呼吁,我们这颗偏远领星上的信徒,还在为德尔斐圣殿的附骨之疽虔诚祷告!
“敬请陛下听取民愿,调派帝国审判庭介入搜查,而非让圣殿裁决所自行审理——”
领主与教士们一边彼此争辩,一边不住仰望座上的蔷薇帝王。
他们不是供职王都的帝国大贵族,也不是由尼禄直接指派的王都将领,因此对这位少年暴君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还是帝国直播的加冕礼。
依稀记得那是一位弱足的银发少年,需要依靠白狼骑的抱持才能坐上王座。
尽管皇冠下的眼神异常狠戾,但年龄带来的稚嫩感,仍不能完全压制住卡厄西斯家族遗传的、盛气凌人的美貌。
然而如今,不知道是那副精致的五官慢慢长开的缘故,抑或是正被逐渐集中在手里的权力浸润,坐在王座上俯视他们的银发皇帝,跟加冕礼时的感觉又不太相同。
他甚至没有披那身繁重的王袍,只着一身蔷薇暗纹浮动的黑衣黑裤,细韧腰身被皮革腰带束住,修长双腿裹在靴裤中。
连皇冠都只戴了个简朴版的,明显是刚从军营回来,就来接见各个领星的领主。
领主们在王座下方争论不休时,他就前倾着上半身,双肘支在朝两边分开的膝头上,于上方交握的指尖抵在唇下,注视下方众人的眼神很平静,却幽深如静谧的深海。
这是一种整体很松弛的状态,甚至多少显得轻于礼数,但绝没有人再敢怀疑这个少年的帝王资格。
囤积重装军武的锚点星数量正在与日俱增,而起初不能理解尼禄斥重金建设锚点的旁观者,如今再看锚点分布星图,都会感到暗暗心惊:
那是皇帝陛下植入这个广阔帝国的铆钉。
一旦有人在领星生变,王都无需再发函征召贵族援军,皇帝陛下只消在王座上轻轻一动手指,数以万计的舰群就会立刻从距离最近的锚点涌出。
锚点体系彻底改变了卡厄西斯帝王和领星的关系,等到锚点规模真正成型,后世君主对帝国这个庞然巨物的掌控程度,将会达到令人生畏的巅峰。
但是现在才醒悟过来,已经太晚了。
大贵族终究为轻视他们的君主付出了代价,而剩下的中小贵族领主,也自知尼禄维持帝国半直辖半封地的状态,并不是因为还在忌惮什么,只是暂且人手不足而已。
等皇帝陛下的军事扩张计划结束,就该轮到他们将领星兵权拱手交出了。
“所以,他们是这样说的。”
良久,皇帝陛下终于出声了,红眸转向阶下另一波人,语气平和,“你们的意见是?”
“陛下,请恕我直言。在帝国星律中,德尔斐星系作为诸神领地,是帝国唯一的自治星系,与陛下的诸多领星不同,享有自主管理和裁决权。而且自恺撒大帝解除圣殿武装后,便承诺卡厄西斯皇室不再干涉宗教事务,除非战时出兵驻防,其余事务均由圣殿自主裁定。”
这是一群比前两派人数更多的领主和教士,年龄多在半百以上。
他们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因为自知即将发出忤逆之言,都将头埋得很低,像是害怕下一秒就被狼骑击碎头颅。
“红衣主教的丑闻固然令人作呕,但不代表圣裁所都由这样的渎职者组成,也不意味着皇室有资格裁决诸神领地的事务。世俗君主的权柄由诸神赐予,如若滥用越权,就会被诸神安排收回,届时帝国必将陷入黑暗之中。
“陛下,被激怒的信徒当然会做出不清醒的言论,但保持理智是您作为神的子民的义务。请将渎职者交由圣裁所公开审理,信徒得到满意的答复,疑虑必会消除。”
守旧派的话音刚落下,旁边的无信仰派和新教派,集体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他们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若是加冕那时也就罢了;可现在坐在蔷薇王座上的,是仅带着一个星系兵马就跟众贵族悍然开战,还把自己亲生外公处以定律流放的暴君尼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还以为尼禄要跟对付那群大贵族一样,直接下令拧掉这群人的脑袋。
“是的,这就是我的观点。”
尼禄平淡道。
“我绝不情愿令你们失望,但德尔斐始终不能与帝国领星等同。皇室轻易插手宗教事务的后果,就是像文特里斯先帝禁行赎罪券初期一样,激得无数信徒揭杆反叛。”
王座下方的海德里希,抬眸瞅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守旧派的领主和教士,倒还只是兀自大松了一口气;
但无信仰派和新教派的领主们,却全都愕然抬头看他!
尼禄加冕不到一年,被他嘎掉的星盗和叛军能塞满一个王都星系——他还能怕手无寸铁的信徒暴乱?
向圣殿妥协和软弱这种事,竟真会出现在皇帝陛下身上?
“我已向各个锚点签发敕令,授予他们维持领星秩序的权力。”
尼禄的声线冷沉下来,“星律赋予人民自由呼喊诉求的权利,但绝不允许狂热者和投机者,借此机会侵犯他人财产安全。”
“可是……陛下……”
尼禄:“我承诺这起风波,会以令所有人满意的方式落幕。但在此之前,请诸卿保护好领星人民的安全。”
“……遵命,陛下。”
集议结束后, 海德里希以汇报王都军务为由,成功进入尼禄的书房。
尼禄坐在书桌后,似乎正在听取几面光屏的报告。
黑发元帅望了他一会儿, 轻笑揶揄道:
“我从防御基地过来时, 可已经瞧见正在改建的王都圣宫了,陛下。”
尼禄朝他无声竖起一根手指, 示意他暂且等候, 然后继续对光屏说:
“……为何既已有众神之神,帝国仍虔诚信奉诸神,而不将众神之神高捧在唯一的神座上?因为神界以公正秩序安排万事万物,诸神分工有序,各尽其责,即便众神之神, 也并不能干涉司法女神的职务……
“然而德尔斐主教原是圣子殿下的仆从, 却将自己高悬于唯一的圣座, 以从圣子殿下处窃取而来的审判之剑,判处其他效忠于诸神的仆从有罪……”
海德里希受家族影响, 自身并没有信仰, 但不妨碍他通过寥寥数语, 猜出尼禄正在做什么。
提图斯·劳德当初用以散播谣言、扰乱帝国秩序的渠道资源,已经被尼禄尽数接收。
结果就是刚刚还在守旧派面前妥协的皇帝陛下,现在正冒充帝国圣公会的激进派, 进一步激化神殿分权的舆论。
王都操控舆论的人才众多,原本这种事也不需要尼禄屈尊去做。
不过海德里希望着他时, 恰巧看见尼禄侧眸瞥了他一眼, 唇角随即勾出异常狡黠的弧度。
这让帝国元帅立刻得到了答案:
不为别的, 只是偶尔参与打压圣殿的行动, 能让小皇帝爽到而已。
“所以,德尔斐星系也会是您的吗?陛下?”
待光屏熄灭,海德里希微微笑着问。
“如果要将德尔斐也纳入您的掌控范围,我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尼禄微微瞪他:“说话当心,元帅大人。卡厄西斯家族双手沾染世俗尘埃,向来被圣殿鄙夷,从未想过要染指神圣的圣职事务。”
话虽如此,但是银发皇帝唇角高高勾翘,一双红眸傲然灼烧,眸中全是近乎霸道的野心。
他们彼此都清楚,德尔斐圣殿若是只履行应尽职责,承担皇室家族的加冕、葬礼、洗礼等一系列公开仪式,尼禄或许真的很久都不会对他们动手。
当年恺撒大帝允诺德尔斐为自治星区,以此为筹码解除了圣殿武装,并将圣殿骑士团驱逐出境,圣殿过了很久后,才知道中计。
但失去军队的德尔斐圣殿不甘愿就此落寞,倚仗两千年来发展壮大的信仰势力,强行认定自己与卡厄西斯皇室平起平坐。
这让王座上的历任卡厄西斯帝王,都曾跟圣殿有过不小的摩擦:
比如花费三代时间才遏制住赎罪券的全境发行;
比如圣殿暗中渗透帝国经济,皇室立刻立法禁止德尔斐与商贸星球通商;
比如皇室数次礼法改革遭到圣殿阻拦,因对方称不符合诸神规制等等。
圣殿惧怕皇室的军队,轻蔑皇室的世俗权力;皇室忌惮圣殿的影响力,又憎恨圣殿妄图建立“国中之国”的行为。
但双方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对方巩固统治,无法直接将对方消灭,才不得不一直在民众面前维持良好关系。
尼禄原本不想在迎击虫族前节外生枝,奈何圣殿先向皇室挑衅。
虽然只是索要德尔斐周边资源星系的自治权,但对花费不少功夫才收回领星主权的尼禄而言,无疑就是在雷区疯狂蹦迪。
“我不太确定这次有没有你出面的机会。”银发皇帝说,“我昨晚为圣殿头疼时,又读了一遍帝王列传。明明是多次重读,却莫名有了新的感悟。”
“愿闻其详,陛下。”
“‘君主间歇佐以利益和强权,便能很好地治理贵族,但对子民却不能如此。对待如群星般浩瀚的帝国群众,最高明的君主会像顺应星系运转规律一样,顺应人民进退的浪潮。’”
尼禄说,“这是我最喜爱的图鲁克贤帝的名言。相比起战功显赫的瓦希尔二世或恺撒大帝,他在位的时光,是帝国史上最受人们怀念的时期。半年前我看他的列传,仍然对这句话不能理解。若君主也裹挟在浪潮中随波逐流,如何将人民引领到正确的方向?”
海德里希还是望着他,唇角笑意加深:“而现在?”
“而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尼禄放下光子笔,前倾身体,以一种分享惊喜的口吻,悄声朝海德里希说,“最高明的君主,是可以掌控浪潮方向的。子民以为君主总在无限纵容他们的心愿,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心愿,其实就是君主期许。
“是君主用信息差巧妙地改变河道方向,最终引导水流浇灌良田,而非以枪炮胁迫江河停止奔流。真是奇妙的体验。分明是一样的文字,可我看这些文字的体悟,却毫无预兆地变化了。”
“陛下,”倘若此刻帝国元帅的妹妹在场,她一定会被兄长眼中毫无克制的柔情吓到,“这便是阅历和磨炼带来的礼物。能有这样的感悟,说明您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尼禄挑唇一笑,对重臣的赞誉照单全收。
他只顾批阅海德里希带来的军务议案,却不知道对方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自己。
曾经,少年帝王除狼骑外一无所有,却立在帝国首个——半个锚点星上的狂烈风沙中,朝海德里希傲然抬眸。
正是这一幕将他连灵魂带自由踩进泥淖,令他此世不得翻身。
尼禄的勃勃野心,尼禄的锐意进取,曾经是令海德里希最欲罢不能的一部分;他无法否认自己与尼禄齐平的掌控欲和征服欲,也无法否认刻意藏匿在暗处的欲念,始终偏爱着少年失态难抑的喘泣和呻吟。
可他却在现实中一遍遍被对方肆意踩踏、反复折服,这种致命的反差感对一个野心家而言,简直是在烈火烹油。
如今尼禄大权在握,锚点星也不再只有当初四处凑钱建设出来的半颗。可在历经诸多残酷战役后,尼禄非但没有像所有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样,变得愈发暴烈和张狂,反倒开始展露出他性情中柔和的一面——
不,倒不如说纯洁和柔软,才是这颗灵魂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是迸发一切强悍魄力和野心的基石。
他的君主生来柔软,却并未就此沦于软弱;世道待他残忍,却也并未沾染无情。
海德里希望着银发红眸的君主,知道自己还在陷往蔷薇泥淖的更深处。
他对尼禄的陷落简直没有尽头。
“不过,我对这句话的顿悟,应该也有赖于叶斯廷的加入。”尼禄若有所思,“他确实是个善于论辩和操纵时局的高手,只是我的确好奇,要有怎样的阅历和磨炼,才能造就这样的能力。”
“陛下,”黑发元帅眼中的脉脉柔情,蓦地冷却一大半,“请容我敬禀……”
“不用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尼禄又朝他竖起一根雪白的手指头,平静道:“你始终在怀疑我的秘书官有意加害我,所以私自调令下属前往南境探查。即便被他警告过,也没有停止。”
海德里希闻言,当即一声不吭,单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