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大手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然后就不管不顾的往他身上推。
“二郎,二郎。”
孟昔昭啪的打开他的手, 烦躁的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孟旧玉:“……二郎,起来!”
孟昔昭这才慢吞吞的坐起来, 看着孟旧玉这张脸,他缓了缓:“爹, 上朝去啊?”
孟旧玉:“…………”
他没好气道:“你看看外面的日头,还上什么朝,为父在宫里待了一日,连午膳都没用,你可倒好,在这呼呼大睡,怕是连如今什么年月都忘了。”
孟昔昭被他一通抱怨,终于是清醒了。
“爹你辛苦了,如何,陛下被你骗住了吗?”
孟旧玉瞪眼:“什么叫骗!”
孟昔昭:“……”
“为父是发自肺腑的,想要为大齐皇朝铲除奸佞!”
孟昔昭抽抽嘴角,也不跟他辩论,他只问自己关心的:“陛下态度如何?”
提起这个,孟旧玉的神情也沉了几分,他坐到一旁,叹了口气:“如你所说,陛下痛恨甘贵妃,对甘瑞,也是恨屋及乌,可要凭这个,就让他下定决心,把甘家连根拔起,还不够。我今日和他促膝长谈,一开始,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后来听出我的暗示,他就不说话了。”
孟昔昭微微一顿:“为什么?”
孟旧玉哪知道,他也只能猜:“可能还是舍不得吧,他对一个人的眷念保持了这么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哪怕心里知道,他做错事了,可真要他动甘家,他又狠不下这个心。”
孟昔昭默了默,“到这地步上了,不管他能不能狠心,这事都是必须要做成的。”
孟旧玉缓缓点头。
甘贵妃东窗事发,各方人马都已经随着这个契机行动,天寿帝还在纠结,可别人等不了,甘太师更等不了,未来必然有一场风暴发生,而最终的牺牲者,不是甘家,就是他们孟家。
孟昔昭此举,等于把甘家底子都给掀了,甘太师反应过来以后,哪怕他不知道那首诗词的存在,不知道这是孟昔昭下的套,他也会彻底疯狂,把有一丁点可能的罪魁祸首,给送入死囚牢。
这道理孟昔昭懂,孟旧玉更懂,所以,他点完头以后,很快就说道:“我去跟你娘说一声,今晚便不回来用膳了,兵贵神速,既然咱们父子还不够分量,那就再找一些有分量的人来。”
最好是格外看甘太师不顺眼的,做梦都想让他从太师位子上下来的。
孟昔昭和孟旧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说出一个名字:“闫顺英。”
极偶尔的时候,孟昔昭的心里也会浮现出淡淡的愧疚感,他真不想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可是这只羊长得太肥美,他忍不住。
孟旧玉去找闫相公叙旧,而孟昔昭觉得就这么干坐着也不合适,于是他也没用晚膳,而是留了个口信,就回了自己那边,派人去给太子送信,让他也帮个忙,跟着一起落井下石。
在孟昔昭被南诏人掳劫的时候,太子走投无路,去求了司徒相公,司徒相公从未表现过与太子的亲近,可他当时确实帮了他大忙。
如今又是一个关键时刻,太子再次上门,司徒相公并不惊讶,只是听完他的来意之后,变得比以前沉默了很多。
太子也不让他当场表态,还对他行了个学生礼,一国储君能有这样的风度,真是非常难得。
然而司徒相公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道等他脱离了如今的孤立无援状态,还会不会再保持这样的谦逊态度。
司徒相公在家里深思的时候,没一会儿,下人来报,姜御史来了。
姜放和司徒相公的关系更为亲密,都不用司徒相公说什么,他直接就走了进来,而且一见面就提起了同样的事。
陛下对甘太师大怒,孟旧玉和闫顺英联手,准备对甘太师下刀子了。
明明还没影的事,但姜放说的无比笃定,司徒桓默默看着他,问了一句:“是孟家那小子跟你说的?”
姜放:“……是孟大。”
说完以后,他又强调一遍:“孟大品性不错,比孟家其他人强多了。”
司徒桓:“……”
两三年前他就动了心思,想要回老家,但一来陛下不准,二来,他有点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和老友。
就像姜放,明明也曾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但在为人处世上,笨的还不如一只猴。
孟昔昂是姜放青睐的后生,司徒桓只见过几次,没有什么交流,但仅仅看了几眼,他也能看出来,吸引姜放的,绝不是孟昔昂的品性,而是孟昔昂那二愣子一般热爱横冲直撞的特质,怕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神韵。
而且,别说孟昔昂比他们家的人都强了,在司徒桓眼中,他怕是孟家人里,最差的一个。
孟旧玉就不提,孤身在朝堂,还完好无损的坚持到了今日,这本身就已经能说明他有多厉害了;而他那个小儿子,那个看起来草包、除了横行霸道什么都不会的幼子,更是让他深深忌惮。
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草包,可凡是交到他手上的事,没有一件不是漂亮的完成,人们只注意到了他喜欢欺凌别人、对谁都横眉冷对,却很少能记得住,他连立大功,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能被人吹嘘一辈子,躺在上面吃一辈子的功劳本,而孟昔昭他非但不吹嘘,还故意的让众人遗忘这些。
他是想低调?
不,一个能和三司使吵到御前告御状的人,这辈子就跟低调二字绝缘了。既然不是低调,那又为什么放着流芳百世的名声不要,却专捡不好的名声往自己身上安。
除非……他所谋巨大,一时的名声,并非他的追求,而且他知道,来日方长,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之一,此时他可以利用年轻谋事,以后,他也可以利用年轻,慢慢经营更多的东西。
三皇子、呼日恰、贞安罗、邱肃明,而现在,又轮到了甘瑞。
司徒桓默然。
有些事,真的禁不住往回想,这一往回想,他就发现,孟昔昭走到哪,哪的位高权重者就要倒霉,而且这些人全都对大齐江山、百姓安危产生了威胁。
他根本不知道孟昔昭在后面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天寿帝对甘太师发怒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不耽误,他觉得这事与孟昔昭脱不了干系。
连甘瑞都要在他的安排下,走向末路了么……
司徒桓年纪大了,头发都白一半了,在这个年代,他就是那种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什么热血、什么雄心,都跟他没关系了,甘家完蛋,等于一个时代结束,可司徒桓听了,依然没有多激动。
就连孟昔昭有可能是导致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也不能让他感到多么震惊。
唯一让他感觉十分微妙的,就是他觉得,甘瑞这个老头,不算是孟昔昭计划当中的最后一环。
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于大齐江山威胁最大的人,并非是这个叱咤风云的甘瑞,而是给了甘瑞叱咤风云机会的那个人啊……
这回司徒桓有反应了,他一个停顿,赶紧把脑子里的想法挥散。
不想了,这种事情,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不想知道。
姜放狐疑的看着他,司徒桓已经沉默很久了,他又不敢打扰,片刻之后,司徒相公抬起头,见他一脸纠结的看着自己,他挑眉:“怎么?”
姜御史:“司徒相公,我……”
司徒桓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他说道:“姜放,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你若觉得前面是坦途,那你就走下去,不必再走一步、就停一下,问我这个老头子了,往后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
姜放一愣。
早两年前,他就知道司徒相公想乞骸骨,当时他拦着,既是真觉得可惜,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可如今,两年过去,姜放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
再加上,之前邱肃明倒台,他是出了力的,那样人人都能出一口恶气的结果,着实鼓励了他的信心……
姜放站起身来,朝着司徒相公行了个学生礼,这是他今晚收到的第二个学生礼,第一个认真,第二个则每个动作,都透着力道。
姜放深吸一口气,对司徒相公说道:“学生定不辱没恩师的威名!”
司徒桓望着他,轻轻点头。
…………
这个晚上,又有好多人都没睡觉。
甘太师还是很厉害的,威逼加利诱,居然真让他打听到,陛下命人把放在西暖阁的、那些他去哪就要跟着去哪的甘贵妃遗物,全都拿出去,烧了。
烧了……
烧……了……
这个消息,对于甘太师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哪怕是当年得知甘贵妃病逝、亦或是守在他老娘病床上,看着老娘油尽灯枯,都没有让他感受到天塌一般的绝望。
而现在,他感受到了。
甘贵妃的遗泽一旦消失……还是以这么绝情和痛恨的姿态消失,他们甘家,就如同那过街老鼠,几乎人人都可以上来踩一脚了。
甘太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找不到头绪,只能赶紧去打消天寿帝的疑虑,他还带上了甘贵妃在家里,做小娘子时绣的帕子,希望能让天寿帝睹物思情。
谁知天寿帝一看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图样,当场化身修罗恶鬼,跟要吃了他似的,让秦非芒把那帕子拿过来,天寿帝亲自把那帕子撕成破布条,然后丢地上,踩了好几脚。
甘太师正是震惊的时候,然后又听天寿帝指着自己的鼻子,怒骂,是他养的好女儿,他们家的家教就是这个样子,没得让人作呕!
他总算是明白了,天寿帝认为甘贵妃做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所以才会气成这个样子,但任他怎么想,也不会认为自己女儿红杏出墙了,只是他的女儿他也懂,除了红杏出墙,没什么是她不敢的。
甘太师自然是跪下求天寿帝息怒,顺便为自己的女儿请罪,而这么多年都没事,偏偏在这时候,让天寿帝发现了,甘太师觉得,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而且,肯定就是那个孟昔昭。
他这么想,也当时就这么说了,然而天寿帝早就被孟昔昭种下种子,防着这一手了,所以天寿帝听到他的话以后,不是怀疑,而是暴怒。
还真跟孟昔昭说的一样,你跟他有仇,所以就攀咬他!
孟昔昭能写那样一首词吗?孟昔昭能联络上早就埋土里的平三郎吗?孟昔昭能蛊惑一个王爷,让他把这首词送到朕眼前吗?
更别提你之前为了报复孟家,把国公府的公子都弄进皇城司了,要不是孟昔昭找到了证据,如今,李淮已然是刀下亡魂了!
好你个甘瑞,你想让吴国公与朕离心,你想让旧玉怨朕!
你、你和你生的甘静月一样,都是蛇蝎心肠!
这几天轮番上阵的洗脑还是很有用的,没让天寿帝对甘太师下杀心,这没关系,至少能让他对甘太师保持这个极其不顺眼的状态,省得甘太师倚老卖老,哭几回,天寿帝就真的对他心软了。
再一次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由于甘太师是私自进宫,违背了天寿帝所说的,禁足在府的圣旨,天寿帝让侍卫押着他回去,把整个甘家都看管了起来,这回他想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也是这时候,各方人马看到这个好时机,顿时动作起来。
霎时间,雪花一般的札子飞向中书门下,全是弹劾甘家人的,大部分弹劾甘太师,少部分弹劾甘太师的子孙。
主力军自然就是闫相公的门生们,上回对付邱肃明,他还没那么努力,这回跟他的毕生梦想扯上关系了,他卯足了劲,非要把甘太师拉下来不可。
孟昔昭混在其中,也写了一份递上去,和别人的比,他这个很不起眼,他自己写了,其实都没想过能起作用。
因为这就是他的恶趣味而已,原书剧情里,原主是因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才被下了大牢,而好巧不巧,甘太师的某个孙子,在宣徽院里任职,对外名声好诗书、擅作画,然而却是个色中饿鬼,看中一女子,要纳其为妾,却不知道这女子已经有了婚约,人家可是甘太师的亲孙子,能在乎这个?赏了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把这女子买回来了。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只喜欢钱,这女子的未婚夫,他就只想要老婆,所以找上门去,讨要人,结果被打了出来,人都晕了,这人的家人不干了,告到应天府来,由于正是节骨眼的时候,底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报给了孟昔昭。
孟昔昭一看这案例,就觉得无比眼熟,挑了挑眉,他也按下不判,而是写成札子,送了上去。
天寿帝一直不上朝,但因为他身体好一些了,所以两位相公和他爹,都会拿着国事去让他过目,多数情况下,他懒得看,只让他们自己决定。
而最近因为弹劾甘家的札子太多,两位相公无法做主,所以,通通丢给了天寿帝。
哪怕有天石在,天寿帝的怒气值也是up up。
以前这种札子不是没有,但甘太师这个人形过滤器,直接就把对自己家不利的札子全都过滤出去了,过滤完了,还要报复一下,让那人再也不敢吭声、或者不能吭声,如今他被禁足,管不了这么多,再加上两位相公有意无意的纵容,就成了如今这壮观的场面。
而孟昔昭那个札子,混在这一堆当中,在苛捐杂税、兴文字狱、逼人弃官卖宅、动用私刑等等大罪当中,这强抢民女,真算不上什么,连看了一眼就跳过的闫顺英,都没把它当回事。
然而天寿帝单单就把这个拎了出来,看了好久。
这札子当中的主人公,在甘家排行老五,人称甘五,而甘五棒打鸳鸯的行为,显然就是个十足的恶棍。
这让天寿帝想起来,自己在甘贵妃和平三郎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恶棍。
他醒来以后,让闻士集替自己打听过,那个平三郎究竟是什么模样,最后打听出的结果,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实际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小白脸。
他房中妾室足足有八个,而自己呢,自己可是为了甘静月,连发妻都不要了!
至于他的小妾有好几百个这件事,他战略性的忽视不提了。
孟昔昭真心没想借这件事做文章,他只是秉着有用没用先试试的原则,过去凑个热闹而已,谁知道就这样触动了天寿帝的神经,他在札子里是怎么怒骂那个甘五的,天寿帝全都照单接收,安到了自己头上。
然后,他就炸了。
甘五下狱,判斩首,今天晚了,那就明日行刑,一天都不耽误,到了正午,立刻执行。
这速度,比当年杀詹慎游的时候都快。
甘五的爹是甘太师最爱的儿子,甘家老二,他留在应天府,而且官职不低,就是那个老跟孟昔昂作对的御史中丞。
他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砍头,爹指望不上,那他就只能指望自己,而心急如焚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弃卒保帅,他企图把自己儿子捞出来,要是捞不出来,就换个人进去,让别人代死,甘太师要是在,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干,但……咳,谁让他在禁足呢。
于是很快,这么现成的一个把柄,就被闫相公的人拿到手了。
天子脚下,替换死囚,都不能用欺君之罪来形容了,这分明是把天寿帝当傻子啊。
于是,原本只有甘五一个人在大牢里,这回,变成他们全家都在大牢里了。
其他甘家人倒是想跟他们划分界限,然而豁口好不容易出现,朝臣们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老调重弹也好、新的罪证也罢,总之,全朝堂都露出了掠食者的一面。
圣旨从皇宫发出来的那一日,应天府又下雪了。
这回比上一次的零星小雪大,很快,眼中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孟昔昭坐在廊下,看青瓦红梅,抱着汤婆子的他,双腿晃晃悠悠,没个消停。
银柳穿着厚实的冬衣,孟昔昭府中有好多赏下的布料,也有孟夫人送来的,男人的他可以自己穿,女人的就都归了三个丫鬟,如今的银柳,看着和一般的贵女,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走到孟昔昭身边,跟他一同看了会儿雪花簌簌,然后才轻声对他说道:“郎君,宫里传出旨意,撤了甘太师的所有职务,爵位也削了,贬为庶民,还令他今日就启程,与夫人返回蔡州老家,只带两个伺候的人,不准带财物,也不准再入京。”
孟昔昭听了,唔了一声。
“还是留了他一条命啊。”
真不知道要是甘贵妃还活着,能不能有这种待遇。
到底是被敬重了多年的老丈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能得到天寿帝的怜悯。
但,两个老人,狼狈不堪的回到家乡,曾经的家喻户晓,如今都成了扎向他的刀,这究竟是怜悯,还是苦难,就要看甘太师怎么想了。
这道圣旨下来的时候, 甘家已经近乎没人了。
甘瑞的子孙,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投入大牢,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要被判死罪,可最终能活下来的人, 定然是凤毛麟角。
曾经甘家的姻亲在整个应天府横着走, 如今,最急着跟甘家撇清关系的, 就是他们。
除了宁远侯府还算淡定,毕竟他们和甘家交恶是人所共知的, 剩下的, 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从未与甘家人同流合污, 更为讽刺的是,一日之内,就有五位或姓甘、或是甘家亲戚的女子被休弃, 孤零零的回到娘家来, 痛哭不止。
孟昔昭简直乐的不行,这帮人太会了, 一下子, 又给他送了个助攻过来。
天寿帝是个重视爱情的人,而且在这方面, 非常的保护女子,管他是大男子主义、还是闲着没事干呢,反正他有这个爱好, 那孟昔昭就想利用一下。
这群人为了自保,把曾经恨不得供起来的发妻直接休掉, 天寿帝听了,不发火才怪。
果不其然,在他又一次以讲笑话的借口,把这事捅给天寿帝知道以后,天寿帝又怒了,想撇清关系?门也没有,而且,但凡心里没鬼,你们何至于这么着急?查,都给朕好好的查!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时间应天府中只有百姓还能安稳的过日子,而凡是家中有官的,连觉都睡不好,就怕自己还在梦中的时候,殿前司就踹开他们家的大门,过来拿人了。
案件太多,事务太繁杂,刑部和皇城司简直是人满为患,连孟昔昭都不能闲着,他和程提刑全部被借调过去,一同帮着审理,每一日,都有象征着死刑的公文印发出去。
而甘瑞,在这些案件处理完之前,就被天寿帝赶出了应天府。
证据确凿且多,天寿帝一看就知道,早晚会查到甘瑞头上,朝臣确实会阻拦皇帝杀位高权重的老臣,但前提是,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显然,甘瑞不在此列。
天寿帝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毫不夸张的说,他和甘瑞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甘贵妃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他了解甘瑞,知道他根本就没那么好,只是以前他以为,他是对外人坏,对自己这个皇帝,还是无比忠心的。
但摆在眼前的证据对他说,你想的有点多。
这就跟前段日子,等待闻士集调查甘贵妃回来的时候一样,他的心中惧怕又紧张,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走向不会像自己期盼的那样。
闭了闭眼,天寿帝不想管事,他精力也跟不上,甘家人的案子,全是朝臣在审,他几乎不过问,可这一日,他突然就写了一张圣旨,都不让两位相公知道,直接就让秦非芒送给闻士集,然后让闻士集盯着,把甘瑞夫妇送出城去。
他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也想无论如何,都让甘瑞得以安享他的晚年,但他又很生气,觉得他背叛了自己,所以不让他带钱财,带子女,连仆人,都只能带俩。
他真心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然而甘瑞在接到这个圣旨以后,还没站起来呢,就双眼发直,然后噗的吐出一口污血来。
甘瑞的夫人在他旁边,这夫人比甘瑞年轻,但也是六十岁的人了,颤巍巍的扶住风烛残年的夫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作为护送他们的人,闻士集只是蹲下身来,摸了摸甘瑞的脉搏,觉得还不算马上就要死的地步,于是冷面无情的站起身,命令他们现在就收拾东西。
闻士集是依圣旨办事的,圣旨可没说甘瑞要是病了就收回成命,而且他临出来的时候,分明记得天寿帝表情很生气。
至于生气当中的复杂、心痛,那就不要指望他能看出来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孟昔昭那样的表情阅读理解能力。
就这样,大雪纷飞,前路都被飘扬的雪花挡住了,而甘瑞气若游丝的躺在马车里,身旁的夫人哭哭啼啼,外面跟他们一起回蔡州的两个仆人,更是默默垂泪不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扶灵回乡。
甘瑞感受着劣质马车带来的晃动,压抑着涌到喉咙处的腥甜,呆愣的看着被风吹开的帘子,以及灌进来的、呼啸着的狂乱风雪。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蔡州了。
七年前,他娘过世的时候,他就没有回去,因为他是太师,是皇帝离不开的太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整个大齐都要对他俯首,谁又会在乎回一个小小蔡州,去行那衣锦回乡的可笑之事呢。
蔡州啊……
皇帝在这时候把他赶出去,是想告诉他,叶落就归根吧。
下令杀他,对皇帝的名誉有损,于是,他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在老家自生自灭。他明知道这样是多么的残忍,还要这样做,果然,崔琂和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都一个样。
口口声声说着有多爱他的女儿,有多信任他,有多重视他们甘家,如今呢?!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他甘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都害了!
崔琂——
崔琂!!!
你这个!!!——
甘瑞喉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躺在马车最里面,他的夫人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挡风,而突然之间,他夫人听到甘瑞爆发出一声满是血泪的怒吼。
“禽兽,崔琂小儿,你就是个禽兽!!!”
他这一声不亚于惊雷,骤然响起之后,把他夫人吓得眼睛猛地撑大,外面的仆人,还有骑马跟随的闻士集,全听到了这个声音,仆人是惊恐,而闻士集皱起了眉。
他迅速下马,拦住车夫,然后猛地掀开车帘,直呼皇帝姓名、还大骂皇帝禽兽,就算圣旨有命,闻士集也不可能就这样让他离开。
谁知道,等他掀开帘子的时候,就看见甘夫人疯了一般摇晃甘瑞的身体,哭声更加悲痛,而甘瑞还死死的瞪着眼睛,气息已经断了。
竟然还死不瞑目。
…………
孟昔昭赏雪完毕,准备回去继续烤火,银柳正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然后就见庆福急急忙忙的冒着雪跑回来。
“郎君!甘太师——哦不,甘瑞在出城的路上气急攻心,已经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