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故意吧。”江寒陵说,“至于到底谁是凶手,还不能确定。”
事关人命,花锦川的伤还没痊愈,更别说现在身处鲛人族地界是泉清的主场,真要动起手来免不了吃亏。
白黎焦急不已,掉头跑到能看见窗外的地方,站起来往外看:“不会出事吧?”
江寒陵看见他这个样子,问道:“你不相信我?”
为了让白黎放心,他前两天就已经破例把计划透了底,亲口保证过花锦川不会有事,现在白黎却担心成这样,明显是没把他说过的话当真。
白黎没想到对方会在意这个,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当然相信江寒陵,问题是“不会有事”的范围太广了,以江队长的风格来看,估摸着在他眼里只要不死就是没事,白黎只是不希望师兄再受伤而已。
白黎刚要解释,窗外传来什么东西摔到甲板上的声音。
随即,甲板上灯光大亮,泉清惊慌失措:“花先生,你要干什么?快停下!江队长?江队长……”
江寒陵打开房门,白黎率先冲了出去。
到了甲板上,白黎看见了此生难忘的场景——一向坚信人命关天的花锦川,对敌人都怀有慈悲心肠的花锦川,从摔倒的轮椅上爬起来,手里握着一柄短剑,拖着瘸腿往前走,双目圆睁,眼底泛起红光,直勾勾地盯着笼子里的两个魔族,狞笑着,嘴里不住念叨:“杀,都杀,杀了你们!”
这个模样,不用再过多解释,一看就是被控制了。
白黎当机立断出窍跑过去,伸手拖住他往后拽,用上吃奶的力气控制不停挣扎的花锦川,一叠声地叫师兄,希望能唤回对方的神智。
花锦川却根本不受控制,使出一身蛮力挣脱束缚,抬手就要攻击挡住前路的白黎。
眼看情势不妙,泉清出了手,一把抓住花锦川持剑的胳膊,顺势反手就要给他个过肩摔。
孰料花锦川身手大涨,趁着翻身的瞬间左右手倒换,直接给泉清来了一剑,下手极其毒辣,剑尖在咽喉一划而过,差点直接把人送走,得亏苏熙及时赶到,飞起一脚踹开花锦川,这才错开了要命地方,只在泉清颈侧留下一道长长的皮肉伤。
皮肉伤也见了血,泉清当即身躯瘫软,靠着苏熙倒了下去,脸色苍白。
苏熙手忙脚乱,动作中间沾了一手血液,举起来一看,血迹黑黏,大惊失色:“剑上有毒!”
江寒陵甩出鞭子拴住花锦川,一掌劈晕了他。
白黎慌里慌张跑过来帮泉清诊断,从花锦川给的小包里翻出一瓶药,出言安慰:“没事没事,不严重,有解药,吃了就好了。”
苏熙神情暴躁,没等白黎递过去,劈手夺过药丸塞进泉清嘴里:“什么叫好了!”
白黎被吼得抖了一下,手里的小包掉到地上,表情茫然。
江寒陵不满道:“跟无辜的人耍横,你没睡醒?”
苏熙让泉清把药咽下去,冷笑:“无辜?我看是你们没睡醒才对。江队长,我早就想说了,既然要干正事,就别搞些有的没的。难道你不知道花锦川为什么会给你使绊子?还不都是为了争风吃醋这些无聊事!”
这四个字太荒谬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荒谬。
白黎抢在江寒陵说话之前开口反驳:“我师兄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他知道花师兄不喜欢江寒陵,但这种“不喜欢”并不是狭隘的吃醋,而是观念上的根本分歧以及性格不合等因素所致,可就算这样,师兄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去使绊子,更不可能通过戕害人命的方式使绊子。
何况相处这么久,花锦川清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存在吃醋的条件。
苏熙这种气急乱甩锅的说法太可笑了,简直是对三个人的同时侮辱。
白黎捡起掉在脚边的小包,手指掸开绒面上沾到的灰尘,认真辩解:“我师兄身为药修,医者仁心,行得正坐得直,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苏熙伸出沾血的手,面有不忿:“不会杀人?这话你自己信?”
他的手掌一直护在泉清的伤口处,掌心发黑的血迹已经凝成了半固体,像一滩融化的黑色胶状不明物,和正常血液的状态截然不同。但凡救治不及时,哪怕泉清躲开了那冲着要命来的一剑,这会儿恐怕也已经毒发到奄奄一息了。
白黎弯下腰,抓住被打晕的花锦川,帮他从侧躺换成更舒适的仰卧:“你明明就看到我师兄被控制了,他救过你,你不能这么说他。”
“我也不想这么说他。”苏熙收回手,胡乱把血迹擦在自己的衣服上,扶稳靠在怀里的好友,嗓音微哑,“他是救过我,可我又何尝没救过他。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你让我怎么想?你们一直在一起,连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控制的,如果从一开始……”
说到一半,苏熙咬紧牙关,闭上了嘴,未尽之言的意思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那么花锦川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说成是伪装,包括刚才看似被控制,也可以是伪装。
白黎感觉一股怒气从胸口升上脑门顶,下意识仰起头,想要向江寒陵寻求意见,却发现这人压根没有要插话的意思,脸上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一个旁观吵架的路人。
瞬间如梦初醒。
“算是故意吧。”——江寒陵不久前才说过的,轻飘飘的五个字回荡在耳边。
白黎从即将失控的情绪中惊醒,反应过来这场争执恐怕也是判断凶手的一环,都是被算好的。
他张张嘴,压下心底的异样,闷声道:“如果话要这么说,现在是在鲛人族地盘,你又怎么解释刚才泉清正好出现来阻拦我师兄?”
“你怀疑他?”苏熙难以置信地反问,掰起泉清的下巴露出颈侧的伤口,“他差点就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谁会拿生命开玩笑!”
可能是他激动起来用的劲太大,也可能是解药起了效果,泉清从半昏迷的状态中缓过神,喘了口气:“轻……轻点……”
受伤的缘故,泉清的双腿变成了鱼尾,泛着银蓝色光泽,半透明的尾鳍在月光下显现出某种金属质感,小幅度地在甲板上拍打,像一尾在旱地上痛苦挣扎的鱼。
苏熙松开他,起身打来半桶海水,浇在他的尾巴上帮忙缓解不适。
浇完水,看见白黎犹疑的目光,扔开水桶,冷笑道:“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妖,和你们修士不一样,被你们看不起的妖!亏我还以为有例外,原来都是一个德行,敢做不敢当!”
这话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修士们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白黎不知道该怎么掀开扣到脑袋上的大帽子,抿了抿唇,倔强道:“我师兄不是凶手。”
“那你又凭什么说泉清是凶手!”
“我……据说鲛人可以用歌喉迷惑他人神智。”
苏熙发出一声短促的气声,气笑了:“所以你觉得是泉清迷惑了花锦川?”
泉清动动尾巴,虚弱道:“我五音不全……”
白黎:……
苏熙怒极反笑,歪了一下头,双瞳变成金黄的竖瞳,护在泉清身前,十指弯成爪状。
“江队长,你看热闹也看够了吧?”他忽而转换目标,“难道还看不出来究竟谁才是凶手?”
江寒陵漠然的视线挨个扫过在场所有人。
白黎低着头,不想和他对视。
最后,江寒陵的视线锁定在花锦川身上。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白黎慢慢抬眼,难过地看着江寒陵,扁了扁嘴。
蝎尾鞭仍旧捆着花锦川,江寒陵眼睫稍垂,避开他的目光:“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很讨厌,尤其是主动说的,分外讨厌。它只能说明一件事,道歉的人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可能会带来伤害,但他依然选择这么做。
白黎咬住一点下唇,转过头,望向遥远的黑暗海域,不出声了。
苏熙的十指舒展开来,气息微松。
泉清浑身无力,靠坐在甲板上,仰脸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背影衣摆下方探出来两条尾巴尖,一甩一甩的。
突然,那两条尾巴尖僵住了。
江寒陵似乎有意修复合作双方的裂痕,关心道:“你的伤是不是好得太慢了?”
“……”苏熙的指尖抽了抽,即将蜷起又重新伸直,“多谢江队长关心,我那天又受了点伤,好得是慢一些。”
那天,指的自然是海市大乱那天,他带着白黎去天台上当靶子,后来又跳楼救人,前前后后受了不少伤,连尾巴毛都秃了几块,舍生忘死慷慨相助,功劳大得很。
江寒陵说:“我还没有正式谢过你。”
“不用不用。”苏熙像是不好意思了,“我也是为了青丘着想,大家合作共赢,合作共赢。”
青丘狐族成员苏卿与监察队正在追捕的要犯焱玖勾结,谋划着改天换地重回吃人时代,确实是件需要及时处理的大事,万一不小心给全族落下包庇罪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就难说了。
甲板上躺尸的花锦川好像要醒,偏了偏脑袋,“嘶”了一声,受过攻击的后颈比生锈的车轴还难使唤。
江寒陵俯身,顺手又是一掌,再次劈晕花锦川,把鞭子收了回来。
他很少和别人闲聊,并不擅长找话题,手里慢慢把鞭子盘起来,不动声色道:“据我所知,狐族擅长魅术?”
苏熙许是在原地站累了,退开几步展臂活动筋骨:“也不一定,各有所长,这方面我不如苏卿。”
“是这样。”江寒陵若有所思,“可我认为你远胜苏卿。”
“江队长谬赞。”
“至少你做到了让花锦川亲手杀人。”
白黎猛然转过身。
泉清瞠目结舌:“什么……”
苏熙已经退到了船舷边,眼神不善,:“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你。”
泉清愈发震惊,碧蓝色的双眼瞪得溜圆,视线在苏熙和花锦川之间来回打转:“你、你什么时候……”
就差把“你们什么时候有的一腿”问出声了。
苏熙非常熟悉泉清的各种表情,没好气道:“我没勾引他!”
白黎:……
他觉得自己应该心情极度气愤出言质问斥责罪魁祸首,然而也许是因为整件事信息量太大,真相共假象齐飞,槽点与华点兼备,他的整个思维在这短短的几秒内运行失灵,最后哑然失语,简称CPU烧了。
恍惚中,他低头看向不省人事的师兄,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找到线头,抽出来一个问题——师兄这样的人,真的会被美色勾引吗?
江寒陵二话不说挥手扬鞭。
就在鞭稍探到苏熙身前之际,苏熙向后下腰,翻身跳了船,身影刹那消失,轻轻的一声入水响动之后,再无声息。
白黎没想到他会急不择路到这种地步,扑到船舷边往下看,连个残影都没找到。
第90章 归墟12
泉清倚着甲板上放杂物的大木箱坐在原地,神情由虚弱至惊愕,在蝎尾鞭挥出的瞬间面露慌乱,情不自禁伸出手,脱口而出:“小心!”
苏熙逃得太快,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或者半个眼神。
于是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苍白至惨白。
深藏在己方队伍里的敌人毒杀俘虏挑拨离间,暴露后当面脱逃,江寒陵却并没有追上去,连甩那一鞭子都像走程序,冷淡平静,似乎对事态的发展早有预料。
唯独有一点点不平静,那双灰眸在看到某个着急忙慌扑到船边的身影时,目光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停顿,又迅速恢复原样,古井无波。
白黎抻着脖子盯了船下好一会儿,始终没能发现苏熙的踪迹,失望道:“他水性居然这么好。”
怪不得敢在江寒陵眼皮子底下大动手脚,原来是有恃无恐,能藏这么久还差点就成功,也算本事不小。
明月高悬,夜风呼啸而过,遥远的海域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呢喃,轻柔婉转,娓娓缠绵,据说是鲛人族哄孩子的摇篮曲,以族内特有的语言讲述这个古老族群多灾多难而波澜壮阔的漫长历史。
那歌声太过飘渺,白黎听不清也听不懂,只从曲调里听出一股淡淡的忧伤,如同倒影在海面上的粼粼月光,美丽却易碎,脆弱却隽永。
蓦地,他听到身后传来清浅的哼唱,和着悠长柔婉的调子,又显出几分生涩僵硬。
白黎转头看去,只见泉清仰脸望向月亮,缺乏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
鲛人以美貌著称,要说美色,他倒比苏熙那种偏俊朗的长相更适合这两个字一些,五官雌雄莫辨,碧蓝色双瞳倒映着月光,宛如两汪静谧的海水,深邃神秘,水面下隐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泉清穿了一件浅色上衣,鲛绡材质,衣料上织着鲛人族图腾的暗纹,衣服领口有半个血手印,是苏熙帮忙按伤口的时候留下的。
他瞧着月亮,不知怎么的,想起之前的情形就不合时宜地想笑。苏熙的表现其实有点儿滑稽,既怕止不住血又怕二次伤害,按伤口的力度时轻时重,手指有些颤抖,把药塞进他嘴里的时候又动作粗糙急促,差点扯裂嘴角,磕到了门牙。
鲛人的歌喉仿佛一柄神奇的琴弓,哪怕磕磕绊绊,也能够撩动人心底那根最为纤细柔软的弦,令人痛涩难当酸楚难忍。
白黎听着五音不全的低吟浅唱,心里像坠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选择沉默,安静地听完这一曲哀歌。
泉清却不唱了,仍旧仰头看着月亮,沉默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他本来水性挺差的。”
他说话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可以让人很轻易地感受到性格中的温柔,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听起来比平时多出几分沙哑,带着一丝趋近于消失的哽咽。
白黎小声说:“抱歉。”
“没关系。”泉清笑了笑,声音轻得能被风吹散,“我们相识十多年,我以为他真心当我是朋友,却忘了狐妖生性狡猾,哪里会有真心。”
但他接着又怀疑起了自己的想法,不太确定道:“他……我受伤,他是不是真的挺着急的?”
他求证地看向白黎:“是不是啊?”
那张漂亮面孔上的神情晦涩难辨,带着点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破釜沉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是肯定自己在九分假意中也得到了一分真心,聊以慰藉?还是彻底否定过去自以为深厚的交情,割袍断义?
泉清的态度非常好,没有因为白黎之前口不择言怀疑他而生气,也没有因为苏熙的背弃而大发雷霆或痛哭流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满目探究,求证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谜底。
某种程度上,他的眼神可以称得上天真。
面对这样的眼神,说出实话太过残忍。
白黎欲言又止,最后做了逃兵,闭紧嘴巴摇头,慌手慌脚地跑回花锦川身边,蹲下来进入工作状态。
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思考问题。
不要再为难别人,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有些话就应该让它烂在肚子里,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也有很多无疾而终的感情,比如说……
白黎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江寒陵,喉头微动,立即把注意力移回花锦川身上,伏低身体,双手抓住两臂,用力把人拽起来。
花锦川还没醒,整个人瘫在地上,体型又比白黎大一圈,死沉死沉的,根本使不上力,连让他坐起来都废了大力气。
白黎扶着花锦川两肩让他保持坐姿,背转身,准备把师兄背回房间去休息,忽而却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向上拔起的力,重量消失了。
他愣了愣,抬头,看见江寒陵冷着脸把花锦川整个人拎起来,抓住一只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方便动作,手上动作利索地扶人,头却往远离花锦川的那边偏,眼底的嫌弃溢于言表。
白黎想在自家师兄身上写一个“惨”字——一天到晚不是受伤就是受骗,要不就是既受伤又受骗,惨出新意惨出风采,有时候还不招待见。
可是师兄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又单纯又倒霉,单纯的倒霉而已。
“……”白黎站起来,在两人面前弯腰半蹲,“我来背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说过以后要孝顺师兄,那就应该付出行动。
江寒陵瞅着眼前堪称盈盈一握的小腰和疑似撅腚的姿势,长睫半垂,淡淡道:“我不希望船上再多一个伤员。”
白黎:……
他张开双臂,试图展示自己“雄壮”的体魄:“我没那么脆皮。”
不就背个人吗?又不是背山。他好歹也有那么两把刷子,不会连个人都背不了。
话说回来,江寒陵能不能做一个安静的高冷帅哥?一张嘴就损人,无情道也不是这么无情的。
无情的江寒陵没有给他展示两把刷子的机会,在扶着花锦川的同时尚有余裕,腾出一只手拎住他的后领,照旧用拎狗崽子的手法拎开了他。
白黎:……
没面子,很气,但是又不应该气。
因为惨遭好朋友背弃的泉清正看着他们,眼神里是明晃晃的羡慕。
白黎开始反思。
还不如就让师兄在甲板上睡觉,现在这叫什么行为?在别人饿肚子的时候吃饭吧唧嘴,简直应该下地狱!
他跑到泉清面前,朝对方伸出手,贴心道:“外面风大,万事要从长计议,先回去休息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泉清微讶,愣怔几秒,嘴角弯起,抬手搭上面前的手:“好啊,谢谢你啦。”
白黎把泉清搀起来,扶着他跟在江寒陵后面往船舱里走。
泉清的房间最靠外,走到门口,白黎帮忙打开门,正要把他扶进去,却听到这人出声:“江队长,留步。”
白黎心头一凛。
他大概能猜到泉清想问什么。
江寒陵停住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问什么事。
泉清沉下气息,语气郑重:“你是不是……早就发现苏熙有问题了?”
江寒陵没有正面回答:“狐族擅魅,下乘□□,上乘攻心,泉道友着相了。”
说完,不再言语,拐过走廊尽头。
白黎担心地看着泉清。
泉清呆立片刻,默然不语,回首望向船舱外,月光洒在甲板上,像满地化不开的经年积雪。
他笑容恍然,目光清明,低声说:“原来如此。”
第91章 归墟13
江寒陵下手过重,天光大亮时分,花锦川才从二次昏迷状态苏醒,刚睁眼就听见白黎在耳边提醒:“别动!”
花锦川不敢乱动,直挺挺地维持原来的仰卧姿势,僵硬得像只刚出土的僵尸,盯着天花板:“怎么了?”
白黎趴在床边,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挥挥:“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花锦川听出师弟不像在开玩笑,觑起眼睛仔细辨别,确认无误后说出答案:“一。”
却听到稍远的地方传来冷嗤:“连食指都不认识,不够清醒,加大药量。”
花锦川的记忆停留在入睡前,压根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师弟会出现在自己房间里,本来还有点子高兴,发现江寒陵也在,想起这人以保护为由软禁师弟长达两天之久,怒从心头起,扭头:“你!”
接着就听到颈椎咔吧一声,瞬间酸麻胀痛四角俱全,怎一个惨字了得?
花锦川“啊”了一嗓子,眼圈通红,泪眼朦胧。屋角笼子里的花娇听到主人惨叫,马上不安起来,“嗷唔”地咆哮出声。
“……”白黎叹气,“说了别动,昨晚出了点意外,你受伤了。”
花锦川眨掉满眶泪花:“不早说,发生什么事了?”
白黎避重就轻:“苏熙其实是焱玖的人,他用魅术操控你,我就把你给打晕了。”
花锦川目光幽幽,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消化不了短短一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还是单纯的痛到说不出话。
白黎干笑:“不好意思啊师兄,下手重了,哈哈。”
花锦川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面无表情:“哈什么哈,小心撒谎长长鼻子。”
与其相信自家师弟那两下子能把自己打晕还打成这个德行,倒不如相信自己半夜梦游一头撞晕了。谁打的就说谁,遮遮掩掩的不像个样子。
白黎摸摸鼻尖,怂怂地闭上嘴。
花锦川无奈:“说实话,说细节。”
江寒陵见白黎不作声,直截了当道:“凳子是你杀的。”
短短六个字,堪比晴天霹雳。
花锦川连肩颈的剧痛都顾不得,手肘撑着床面,猛地直起上半身:“你说什么?”
白黎面露难色:“师兄你冷静点……”
劝慰花锦川的同时,悄悄给江寒陵使眼色。
白黎太知道实话对花锦川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太快刺激到对方。
他有点讨厌自己在这方面的懦弱,又没什么办法改善,无论是昨晚面对泉清还是现在面对花锦川,他都没法轻松地说出让对方伤心难过的话,即使那是不得不说的真相,他也不敢贸然戳破窗户纸。
江寒陵看见白黎的暗示,眯了眯眼,薄唇微抿。
花锦川完全冷静不下来,抓住白黎的胳膊,艰难地坐起身,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我不听他的,小白,师兄相信你,你说。”
白黎不敢直视他,眉眼低垂,勉强笑了一下,仍然是劝慰的口吻:“这艘船上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放大了,苏熙只是恰好挑了你来利用,其实……不用太自责的,真的。”
花锦川如遭雷击,呆滞良久,如同双耳失聪,只看见面前的人嘴巴张合,却理解不了其中的信息。
白黎抬手在他面前挥:“师兄?你还好吧?”
花锦川豁然回神,眼底涌上泪花,满脸的痛悔:“不。”
他像是幡然醒悟又像是入了魔障,一改腰背挺直的昂然之态,眨眼间失去了大半精气神,颓然低下头,直勾勾地审视自己的手,仿佛那双干净的手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嘴里不住念叨:“我杀人了……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远远不是一句“冷静”就能劝好的。
白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失去此生最珍视的东西的人。
修士借天地灵气修行,但凡心向正道的,往往都忌讳杀孽,何况像花锦川这样纯善的性格,哪怕身为凡人恐怕都属于君子远庖厨那类的,怎么能毫无障碍地接受自己亲手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取人性命?
杀人这种事,在江寒陵眼里是家常便饭,放到以悬壶济世为理想的花锦川身上,那就是击破原则粉碎信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花锦川自言自语,越说嗓音越哑,最后鼻尖通红,显见是难受到快哭了。
白黎只能以动作代替言语,不住在师兄背上轻拍,帮忙顺气,聊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