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五十九分。
点击确定。
你漠然地盯着屏幕上“金融学”三个字,感到一扇门在你身后关上。
你拿出手机里的电话卡,剪碎后倒入卫生间冲走。你最后浏览了聊天软件里的留言与聊天记录,点击了卸载。
最后,你拿起那封信,锁回抽屉。
两年前的盛夏,十五岁男孩越过山海,背着沉重的书包踏过上百级台阶,寻你而来。他试图用二十多道数学题拖延与你相处的时间。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让你的铁石心肠裂开一道缝,堪堪容纳一丝少年的心软与动摇。
可到底是一封未送抵的家书啊。
少年的心软只是一瞬,容不下两年漫长的褪色光阴。
更何况,一只丧失了硬壳的乌龟,配不上、够不着任何真挚的情感,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慢慢地自我疗伤。
原来那个盛夏,即是漫长的告别。
时隔多年,你对那个夏天的唯一印象便是雨。
雨水让整座城市变成八十年代的灰色油画,它幻化成钝挫的刀背,昼夜不歇地磨刮着城市的脊梁,窗外被打落的树叶是城市的鱼鳞。咸腥的雨水被深埋入土地,种出又一轮的腐朽与新生。
你总是整日整夜地倚靠着窗台,看雨,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潮湿气息弥漫,衣服变成蘑菇裹满全身。大雨模糊了时间,你患上了失忆症,等待着一台老式电报机,又等着梅尔基亚德斯送来一瓶治疗失忆的神奇药剂。
在雨水没过高跟鞋跟后,你母亲便不去打牌了。这一次的三人相聚竟奇迹般的和平。你的分数在年级十三,全省两百多名,却与本市文科状元的分数相等,这让你父母短暂休战。可遗憾的是,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也同样不了解你,隔着卧室的门,你与他们隔着无数光年。
终于等到天晴,已是八月末,你收拾好行李与录取通知书。
临走前你最后看了一眼座机,在整座城市的人都被困在家中的这个夏天,你没有接到过陈知玉的电话。
哪怕一个。
从高三进入大学,人们获得的是前所未有的荒唐的自由。
这里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大多数课程也不会点名——这完全符合四川人随性自然的性格。许多人只好用谈恋爱、喝咖啡、打游戏来挥霍无处安放的自由。
你却是不同的。
金融学专业的课程激不起你丝毫兴趣,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货币金融学,这些词句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只上了两次,摸准了老师的点名规律后,便再也不去上课。你做起这样的事情来,那么的得心应手。逃课带给你肾上腺素的飙升,心底泛起卑劣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冷笑,你迫不及待地打破过去十二年的学霸人设。
你一开始想去其他专业寻找有趣的课程,可是失败了。学校里连专业都是那么类似——金融学、会计学、审计学、税务学,这些专业的基础课程全都一样,毫无兴趣可言。
那一年Justin Bieber featuring 《Despacito》登上billboard榜首,大街小巷都疯狂地播放,走进学校外的任何一家奶茶店、餐馆,都能听见这首歌。
西班牙语的明快一度让你痴迷,那段时间你去食堂、去操场,耳机里总是播放着这首歌。于是你逃了专业课,去蹭了一整个学期外语专业的西班牙语课程。你对语言有着奇妙的天赋,天然就会西语里的弹舌音。那个学期结束后,你学会了唱despacito,并趁着室友不在宿舍时,用全民k歌拿到了SSS的评分。
唯一尴尬处在于,在男女比例非常失调的学校,又是在男女比例更为失调的外语专业,你是那门西语课上唯一的男生。留洋归来的女教师知道你是蹭课生,收作业时总是默契地跳过你,也不会点你回答问题,并偶尔对你报以和善的微笑。这让你充满轻松与感激。
唯一一门你从头到尾没有逃过课的本专业课程,是高数。
一面对高数,你所有的吊儿郎当与轻佻都消失不见。你的手会发颤,在草稿纸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无措线条。你用录音笔录下老师的讲课内容,在下一次上课前,一遍遍地回放。
它并不难。
可你的心会发颤。
数学。它是高高在上的王,曾判过你死刑。你匍匐在它脚下,恭谨,卑微,颤抖着身体亲吻它的芳泽。
除了高数,你对所有课程报之以玩世不恭的冷漠。
多余出来的大把时间,你全部用来赚钱。
你在一个平台做中英互译。你效率高,错误少,接单后总能在几个小时内提交结果。偶尔也撰写一些英文论文。一开始诸如APA、MLA的文献引用格式令你头疼,不得不翻阅大量的英文资料。可熟悉后,你便得心应手。
此外,你加了一个千人大群,靠着在暑假自学而成的编程语言,接一些零碎的编程项目。
靠着这两项,你赚了许多钱。最多时月入上万,偶尔不那么勤快,也能月入小几千。有时候一笔大的钱到账,你会查询成都—北京的机票价格,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关上界面。
进入大学后,通用聊天软件变成了微信。新注册的微信里没有任何过去的好友,只有班级群和课程群,像一个应酬的软件。
你的手机号换了新的。你单方面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这过去里,包括陈知玉。
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联系到你。
当然,就算是有,他应该也不会联系你,你想。
新手机的新通讯录里,存着一个没有名字的手机号,代号为A,因此它顶在通讯录的最上面。这是陈知玉的手机号,你一次也没有拨过。
况且,他去北京后一定已经换了手机号,应该是拨不通的。
可你始终没有删除。
自食其力让你的生活变得从容,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你整日整夜地泡在教学楼里搞翻译、敲代码,熄灯后又背着电脑去通宵自习室。面对满屏幕密密麻麻的字母,要保持代码的逻辑与翻译的精准,你需要绝对清醒和专注,于是你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
自习室外的自动贩卖机差不多认识你了,你每小时去买一杯冰美式,一边皱眉忍受酸苦一边疾步回到电脑前,生怕思绪断裂。全神贯注工作时你感受不到其他,往往等结束后,你才发觉胃痛难忍,而桌上纸杯里的咖啡残液已凝固成褐色污渍。
这时候往往是凌晨三四点,你会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忍痛,忍得满身冷汗,最终在疲惫和疼痛中迷糊睡去。睡着前你总会下决心不再喝咖啡,可这决心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天一亮你又开始忙着敲键盘。
长此以往,冰咖啡和错乱的作息时常令你胃痛,后来即使不喝咖啡,也常常胃痛难忍。在连续好几天吃啥吐啥后,你终于感到事态严重。但在医生或药店工作人员面前描述身体的不适是你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你只好在网上搜索了几种胃药的名字,去药店买来一一试吃,幸好有两种药管用,你便买了许多囤着。
连续喝了半个月白粥,吃了半个月的药,你终于不胃疼了。
这个时候已临近期末,一个从来没人聊天的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公告——“明天下午四点社团聚会。”
你看着群名“黑白双煞”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围棋社。
大一刚开学时,你在去食堂的路上迷了路,误入搭着许多凉棚的社团招新点。穿得花枝招展的学长学姐们拿着传单,笑容洋溢地拦下一个又一个同学。
银铃般的笑声中夹杂着温柔呼唤:
“小学弟,学姐教你弹吉他呀!”
“这腿很适合啊!跟学长学街舞吧!”
“这边绣团扇,看看呀!”
你仿佛误入了盘丝洞,近乎惊慌地躲避,艰难地从几十条手臂中逃走,抬头却看见一个凄凄凉凉的摊位,上面写着“围棋社”。
围棋社没有传单,没有拉新生的社员,只有一个人坐在摊位后面,翘着腿打王者荣耀,桌上摆着一把老年人用的蒲扇。
那位长相朴实敦厚的学长落在你的眼里,简直成了救星,你连忙扑到摊位前说:“您好,我想加入围棋社。”
“把报名表填一下。”他惊奇地抬了一下头,抖了抖腿,灰蓝色的凉拖掉到了地上,“再扫二十块钱的社团费。”
当天晚上你被拉入了一个名叫“黑白双煞”的微信群,群里只有12个人,至今没人说过话。
第二天下午,你看着没人说话的群,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了去咖啡馆参加这个“社团聚会”。
下午的咖啡馆非常安静,你在角落找到了当初那位面容朴实敦厚的学长。大冬天里,他脚上依然是那双灰蓝色凉拖鞋。脸盲的你靠着拖鞋认出了他。
“社长,您好。”你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从群里的备注你得知他名叫赵甲,与檀香刑中那位阴狠可怖的公爹同名,你想这名字与社长实在是不匹配。
赵甲惊奇地看了你一眼:“居然真的有人来。”
你环顾四周,发现这角落里只有你们两人,距离约定的四点只差五分钟。
你问:“社长,其他人呢?”
赵甲说:“有一个给我发了消息,说他老婆要生了,不能来。”
你:“啊?”
“还有一个说路上堵车,来不了。”
“……啊?”你说,“学校里怎么堵车?呃,大学生已经能结婚生孩子了吗?”
赵甲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好单纯的小学弟。”
你:“……?”
“只是不想来的借口嘛,哪能较真,你还真信啊!”赵甲哈哈大笑。
你:“……哦。”
到了四点,果然没有人来。
赵甲丝毫不在乎,反倒是兴致冲冲:“人少正好,我们可以慢慢聊。你叫顾如风对吧,我叫你小顾可以吗?小顾,喝点什么?这家店的焦糖美式很不错。”
你一听到美式两个字,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胃部,似乎已经开始痛了。你心有余悸地摇头:“抱歉,我不喝咖啡。”
“怎么了,胃不舒服吗?”
“没有。”你说,“但喝了就会不舒服。”
“那我给你点热牛奶吧。”
“好,谢谢。”
等待饮品端来时,赵甲说:“今天只有你来,我封你为副社长。”
“谢谢。”你说,“但我不会下围棋啊……”
“简单得很,我教你。”
“要学围棋,其实只需要理解‘气’就行了。”
你惊奇地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布和两个盒子。他铺开布,露出上面印的棋盘,盒子里是黑白两色棋子。
赵甲自顾自地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摆,摸到棋子的他气质瞬间变了,腰背挺直,表情肃穆。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你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热牛奶,又把咖啡往赵甲面前轻轻推了推。
“来,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定义,你来找出黑子的气。”赵甲一脸严肃。
你捧着热牛奶慢慢喝着,略微思索后用指尖点了几个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不错嘛!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赵甲突然露出个堪比盘丝洞妖怪的灿烂笑容:“我看你的面相,绝对是有天赋的高手!我这里有99个经典棋局,99种对局技巧,外带99个G的讲解视频,不要998,也不要299,只要198,全部打包带走!”
你呆呆地望着他:“……啊?”
……啊?!
第27章
最终你还是付了钱,因为赵甲向你展示了他围棋职业三段的证书,烫金的小本本,看上去非常有含金量。
你添了两块钱补整,给他发了200的红包。
收了钱后,赵甲的笑容肉眼可见变得真诚许多:“来来来,我们下棋。”
那本证书为他的笑容渲染了神秘,他俨然已成为你心中的高人,他脚上的蓝灰色凉拖鞋更是将他的大师形象烘托得跃然纸上。
你作为一个连菜鸟都算不上的入门小白,每下一子都无比谨慎犹豫,他毫不催促,怡然自得地喝着咖啡哼着歌,悠悠然盯着棋盘。似乎仅仅是面对着棋盘与棋子,他就能感到无限的乐趣。
中途他问:“你怎么把戒指戴在无名指?”
“我已经结婚了。”你慎之又慎地落下一子,“该你了。”
“什么?”
“我已经……”你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忙道,“哦,没有。”
大一的这个学期,每当你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总会有女孩红着脸跑过来向你要微信。有时甚至上着课,纸条就传到了你的桌面上。
你通常以“已经有女朋友了”来拒绝,可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你买了个银色素圈戴在左手无名指,再有人来向你要微信,你就向对方示意无名指上的戒指,微笑地说:“抱歉,我在老家已经结婚了。”比之前管用太多。
听完你的解释,赵甲桀桀怪笑着落下一子:“至于吗,你还不如说已经有男朋友了,保证有效得多。”
你:“哦,不。”
“该你了。”
三个小时过去,你被赵甲杀得落花流水。
分别前,赵甲心情很好地说:“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副社长了。当然,收了你的学费,我会负责到底。现在是期末,不耽误你的复习时间,那么从下学期开始,每周二周四下午,准时来这里跟我学棋。”
你说:“好的,谢谢社长。”
赵甲笑眯眯地啧了一声:“好乖啊,小学弟。”
你:“……”
期末复习周,你在通宵自习室熬了几个大夜,在速溶咖啡和胃药的陪伴下,翻开一本又一本崭新的教材,对照着PPT开始预习。一周过去,许多门课程的繁杂知识点交融在一起,压得你脑袋都变重。你保持呼吸轻盈,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绊个跟头就把知识点摔没了。
考完后你自我感觉不错,及格应该没问题。可直到下学期开学,红色烫金的奖学金证书发到你手里,你才发觉你仍是低估了自己。寒窗十二载的学霸基因深驻体内,仅仅是一周的临时抱佛脚,已经足够你消化一学期的课程。
可那时的你坐在宿舍桌前,默然地盯着证书,心里平淡地一刺,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你脸上血色尽失。那根刺藏在你吊儿郎当的大学生活中,深夜里,黎明时,偶尔钻出来,不轻不重地刺你一下,又狡猾地藏起来。它让你想起那些你用尽全力想忘却的东西,比如文心,比如理想。
可你的文心已经碎掉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你借口要在学校外的咖啡馆打工,拖延着回家的时间。或许是你冷淡的语气明明白白昭示着鸿沟与屏障,又或许是你的成熟与笃定让她意识到你已并非少年,你的母亲在电话里报以沉默,而后挂断了电话。
那段时间你频繁地去赵甲的出租房里,与他下棋。他身上有种特质吸引着你,内心深处你知道他是同类,几次过后你弄明白了——他面对围棋时,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荒唐的天真与投入,如同你面对数学之时。
可他又那样的神秘。大三的他独自在校外租房,临近春节仍不回黑龙江老家。他在烟雾缭绕中凝神思索,久久不语。他表面开朗爱笑,笑容却从不达眼底。
你知道他是有故事的人,可你不问,你只是与他下棋。
你大概能猜到一些,围棋一定是伤了他的心,如同数学伤了你的心。在那个盛夏的暴雨中,数学让你颓然地垂下了骄傲的头颅,让年轻气盛的你尝到了傲慢的苦果。
你拖延至除夕前一天才买了回家的高铁票。半小时的车程里,你望着窗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面对你母亲的谩骂与怒火。可出乎你意料的是,等你推门而入,她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吃饭吧。”
那个春节,父母尝试与你交流,可多年来的隔阂让这件事变得难如登天。他们只能翻来覆去地问你“小陈”的事情,因为他们对你最后的了解只停留在初中。
这大概是世上最痛的事情吧。你们已经分离,父母却仍记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他学的理科。”你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谈话,“嗯,他学的设计。对,他一直喜欢画画。”
“怎么不找他玩?哦……”你顿了顿,维持着面上的平淡,“他走亲戚去了吧,他家挺多亲戚的。”
“嗯……会玩呀,等明年夏天吧,之前和他约了去爬华山。”你忍着心脏处闷闷的钝痛,没什么表情地扯着谎。
一顿年夜饭下来,你觉得心脏碎成许多块,酸酸地拧搅着。
跨年夜你近乎整夜未眠,指尖无数次悬停在联系人“A”上方,却又无数次颤抖着移开。是你先说的告别,是你让他别再等你,是你负了他的青春,你没有理由再去打扰他。
家里的座机令你心惊胆颤,铃声的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期望与绝望。年后你近乎落荒而逃,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
可更难受的事情在等着你。
原先的高中同学里,有两人与你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在课程群中辨认出了你的微信,把你拉入了高中同学群里。
顿时,山呼海啸般的消息和好友请求向你涌来,问你为何高考后就失踪,问你考得如何,问你的学校和专业……
你近乎窒息地看着滚动的消息,全身颤抖。
这半年来你把自己藏在阴暗的小角落里,慢慢疗伤。那些被击碎的自尊需要一点一点地喂养、呵护,你努力让自己融入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为了忘却那个盛夏。你用《童蒙止观》来引导自己,通过静坐与内观,来“爱养心识”。人的心需要耐心地养护与关爱,你需要漫长的时间。
你好像恢复了一点点,至少在你鼓起勇气翻开文学作品时,不会再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你不会再失眠到后半夜,偶尔也能在两点前睡着。甚至状态再好一点,你能提笔写一些文字。
可是现在,乌龟的壳还没有长出来,脆弱的血肉就被抓着扔到了阳光下。那血肉是新生的,赤/裸的,一碰就碎的。无数利箭破空而来,扎得鲜血淋漓。
你卸载了微信,去赵甲的出租屋里躲了整整一周。
一周后你回到学校,重新下载微信,退出了高中同学群,拒绝了所有好友请求,唯独留下吴文瀚的。
他与你聊天,一如既往的从容随性,从来不问你的学校与专业,压根不提任何与高考有关的事情,只与你分享最近读的书、有趣的知识点。渐渐的,你也会与他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校园里酣睡的猫咪,树上的蜂巢,操场上的秋千,并提醒他不要在晚自习上玩手机。
随着夏季的来临,你的棋艺快速见涨,你与赵甲的关系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你们可以下一整天的棋,说的话却寥寥无几。你沉浸在你的思绪,他沉浸在他的世界。
一局棋下完后,会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服气?”
“嗯。”
“喝点什么?”
“不用。”
“继续?”
“好。”
你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你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两人却互相觉得对方是同类,于是各自对着各自的世界颓然发呆。这感觉其实不差。
可当事情发生时,你仍震惊于你对他的了解之匮乏。
那是个周六早晨,你照例去出租房找他下棋,开门的却不是他。一名衣衫不整的清秀男生慌乱地瞥了你一眼,从你身边落荒而逃,你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不进来?”穿着老头背心和凉拖鞋的赵甲叼着根烟,随意地倚着厨房门,“还没醒觉,喝一杯再下棋。”
你放下心里的疑惑,坐到吧台前。玻璃杯里躺着一大块冰,和一层铺底的威士忌,赵甲动作娴熟地抛了抛苏打水瓶子,将苏打水注满玻璃杯。
他单手夹着烟,吐了一口烟雾,把不断冒着气泡的饮品推到你面前:“Highball,尝尝。”
“一大早就喝酒吗?不太养……”你骤然顿住,盯着吧台上那一盒所剩无多的杜蕾斯,艰难地补充完,“……生吧。”
你想到那个匆忙离开的男生,端起酒灌了大半杯才强压下震惊,问:“你是,呃,一名……男同性恋者吗?”
赵甲在吧台对面坐下,惊奇地看着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咱们学校,七分女,三分男,还有两分是基。”
你:“……”
你说:“还挺精辟。”
你问:“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对着一位男性说男朋友三个字,着实让你别扭。
赵甲嗤笑了一声:“什么男朋友,炮.友而已。”
你看着他这张憨厚朴实的脸,无言以对。但此时他叼着烟喝着酒,周身散发着颓废萎靡的气息,能招清秀小男生的喜欢,似乎也不难理解。
“约……那个……”你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委婉地劝他,“对身体不好吧。这个年纪,还是要阳光向上一点。”
“主动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赵甲又点了根烟,“你没听说过吗?在成都,无依无靠,遍地飘零。他们啊,闻着味儿就来了。”
你听得糊涂:“谁无依无靠?什么东西在遍地飘零?”
赵甲意味深长地放慢语调重复了一遍,辅以手势,你明白了过来,无言以对,喝下了另外半杯酒。
“兄弟,你让我大开眼界。”
“兄弟,你又是什么情况?”他又点了根烟,“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快一年了居然没谈过恋爱。你应该也是吧?”
“我不是啊。”你无奈,“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太想谈恋爱。”
赵甲耸了耸肩:“编吧。”
“我骗你干嘛?”
“手机给我。”
他拿过你的手机,下载了一个蓝色软件,对着你拍了照上传成头像,鼓捣了一阵后把屏幕对着你:“喏,你别急着否认,先试一次。试过就知道是不是了。”
“试什么?”
你看向手机屏幕,几十个密密麻麻的新消息框弹出,还在继续不停弹着。
“哥哥,约吗~”
“距离只有327米,我自带工具来找哥哥可以吗?”
“哥哥看看我,随时有空哦~”
赵甲幸灾乐祸地说:“随便找一个试试,就能知道你是不是同性恋了。放心,他们会自己做好一切,不用你劳累。”
你看着对话框里不断发来的自拍,和各种无下限的聊天内容,几乎眼前一黑:“兄弟,你把我带坏了。”
“这哪叫带坏,这叫认清自我。”
你绝望地看着他:“我还没满20呢,而且我只是来找你下棋的。”
原来当初在社团招新点,那位不争不抢、岁月静好地玩着王者荣耀的“憨厚”学长,竟然比身后的几十条手臂加起来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