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
小厮们吃了一惊,住了嘴,两人慢慢地对视了一眼,又道,“这位公、公子,小的们不过说些闲话,都是流言蜚语,也指不定是真的……”
“哥怎会被那样对待?他不会死,他还好好的!他说过要陪我一起出关去看风景呢,你们扯谎!扯谎!”方惊愚胀粗了脖子,两目血红,以生平最大的声音狂吼,状若恶鬼。小厮们以为他是犯了疯病,赶忙抖索着收了木槌、包好澡豆,一溜烟便跑了,就连街里的人家也好奇地自窗洞向外张望,可望见他那病狂丧心的模样,又惧得收起了招子。
槐河静静流淌着,方惊愚浑身剧烈震颤,胸腔似吹火的橐龠一般用力起伏。
他感到天旋地转。一闭眼,黑暗里便会浮现出兄长的身影。兄长一身锦绣白衣,在冬青木下执剑起舞,潇洒绝伦。兄长揽着自己读书习字,身上总带着熏衣的豆蔻清香。在他心中,兄长完美无瑕,似高天星辰,怎会堕入泥淖,辗转于他人床榻,做势家脔宠?他发狠捶着土墙,直捶到两手鲜血直流,喉咙嘶哑,口里满是血腥气,还在执拗地大吼,“骗人!”
方惊愚两眼一抹黑地回到了方府。
府中的仙山吏见了他,倒压着嗓儿对他道,“小娃子,脚步放轻些,玉鸡卫大人来了,正同你爹谈事呢,莫去搅扰了他们。”
听到“玉鸡卫”这三个字,方惊愚浑身打颤,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便似被浇了一盆冷水。连武艺超群的爹尚不是其对手,玉鸡卫是他的梦魇,是一座尚不可越的高峰。
他当仙山吏们的话是过耳蝉噪,悄悄踅到正室前,趴在槅扇底偷听。
果不其然,室内一阵震天价响,是琅玕卫在咆哮:
“老伧夫,我杀了你!杀了你!”
玉鸡卫的声音在槅扇后响起,饱含笑意。“琅玕卫老弟,你大病未愈,还是莫要这般激动心神呐。”
老者似是出手拍了拍琅玕卫的肩,陡然间,男人的怒吼偃息下去,转作痛苦难耐的喘息。过了半晌,又听得玉鸡卫嘿嘿笑道,“令郎既生为白帝之子,罪愆甚重,如今苟延得性命,已是大幸,你又有何不满?”
“驴的……”
“话说回来,老夫也得幸做过一回令郎的孤老,滋味甚美。琅玕卫,你确是教养出了一株倔直苗子,不论如何揉搓他,他目中皆似有灼灼星辉,不曾低折过颈子。”玉鸡卫笑叹道,“可惜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像他这样的娃子,太刚、太硬,注定活不长久,想必再过半月便会命丧九幽了罢。”
果不其然,听罢他这些话,琅玕卫吼啸如雷,“我要骟了你,老獠奴!要将你那二两肉剁了,拿去喂狗!要你爹妈被拴在棚栏里,教你们世世代代被头口入!我要杀了你!”
一阵猛烈的厮打声响起,砸磓声宛若暴雨疾风。方惊愚再也无心情听下去了,觳觫着、踉跄着回到别院。
他趴在院里的水凼边,干呕了一阵。天与地似一只漩涡,来回转动。张眼闭眼,都是兄长的影子;两只耳畔,玉鸡卫的污言秽语又时时回荡。月亮出来了,萧疏竹影披在身上,日头在云后蒙蒙亮,他依然瑟缩在石头上,直到呕净胃袋里的酸水,甚而吐出了微绿的胆汁,忽然间,一个念头似霹雳般照亮了脑海:
方悯圣不会再回来了。
刹那间,呜咽声涌上喉口,方惊愚泣不成声。
一日一夜过去,内院里一片狼藉,残花败叶躺了一地。方惊愚一步一跌地走到正室前,玉鸡卫似在与琅玕卫恶战一场后离去,房中静无声息。绝望如一片惨雾笼住府园。
他屈下膝,跪在槅扇前,用力叩首,直撞得头上青紫。
他大声道:“爹,求你磨砺熬炼我!我虽不比悯圣哥,如今却能贯炁于骨,能走路、可持剑。求你授我剑术!”
室中鸦静雀默,过了许久,久得连方惊愚都以为房中无人,方才有一个锯木般嘶哑的声音响起:
“学剑……又有何用?”
男人嘶声道:“我琅玕卫一生战功赫赫,最终还不是落得吃下眼食的下场?休说守候蓬莱了,连一个儿子都守不住!”
“为了报仇。”方惊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又重重磕了一响。
“报仇?一个儿娃,倒也讲起这些胡话来了!学了剑便能对付玉鸡卫么,瞎胡闹什么!”
方惊愚几乎咬碎了牙,又磕了一记,道:“为了守住蓬莱。”
这是兄长的心愿。兄长尚在府中时,曾同他自豪地道,自己要恪守方家祖训,护卫蓬莱黔首,承袭琅玕卫之名。
房中的男人沉默了。
方惊愚仰起头,昂声道:“爹,我虽不中用,却也确是琅玕卫之子!方家祖训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我也理应世代卫守天家。悯圣哥虽是先帝之子,却也是天家一员,我也身负守护他的使命!”
“一派胡言!”
突然间,琅玕卫大声怒斥。槅扇微启,一只胭脂红地的药碗摔了出来,碎在方惊愚面前,滚烫的药汤溅了他一脸。
“我拼尽全力施展剑术,尚且不敌玉鸡卫。你这一个细碎娃子,能同他周旋多久?守候蓬莱,说得好听,你的心思却全在替悯圣报仇上!何况你若报仇失败,方府便会被你牵下水,你担得起这责么?”
方惊愚垂首跪落,沉默不言。
过了许久,他忽而道:“那我若不再是家中人,是不是就不会连累方府?”
男人似是因他这话而感到愕然,默然无言。
方惊愚慢慢站起身来,挺直了身板。一直以来他皆卑葸如走兽,在地上爬动,而今第一次似人一般直身挺立。萧萧寒风里,他的身影好似一杆青竹。
“自今日起,方惊愚再不是琅玕卫之子。”
他斩钉截铁道,目光里有鲜血淋漓的决意。
“是死是活,皆与方府无干!”
自某日起,蓬莱街头多了一个小叫花子。
那叫花子模样古怪,身上穿一件泥金竹纹旋袄,衣料却甚好,看得出是出自大户人家。他怀里抱一柄竹节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双小鹿一样惊惶的眼觑着人。然而无人知晓,那漆溜溜的眼底藏着刻骨的仇恨。
他常缩在茶社、酒肆外,等着食客将喂狗的肉骨头扔出,再与恶犬厮斗争食。有时他则会在沟渠下游处等着势家的仆役倾倒的剩米漂过来,用篾篮捞上来后晒干,倒也能填饱肚子。小叫花子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捱着,有气力的时候,甚而会将那竹节刀操练上几下。街坊见了他,皆捂着嘴吃吃笑,指戳着他道:“倒是个武痴儿哩!”
有人认出了那小叫花子衣上的竹纹,那是琅玕卫方府的家纹,便问他道:“喂,小乞索子,你同琅玕卫是什么关系?”
小叫花摇摇头:“没什么关系。”
“既没关系,为何穿着他家衣裳?”
小叫花子终于松口:“我是方惊愚,琅玕卫家的次子,但现今再不是了。”
从此,街坊皆知琅玕卫有位次子弃家而去,在街头流落,光吃喝西北风去了。
一日,方惊愚正在水渠边捞碎米,一伙人却摇摇晃晃的踅过来。只见为首的是个公子哥儿样的人物,一身灼眼的两色金衣,人却生得寝陋,小眼拱鼻,身后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伴当。
那公子哥儿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将眼眯成两道细缝,问他道:
“你是方惊愚,琅玕卫的儿子?”
“曾是。”
“琅玕卫的儿子也沦落到捡剩米吃的地步了!”那小公子哥儿嘲弄道,“咱们若是往你的米里吐唾,你还吃得进嘴里么?”
说着,他竟指挥起伴当们往方惊愚方才晒的一蔑箩米里吐口水了,方惊愚拼命用身子捂着竹篾,拳头攥得死紧,仿佛里头包着一只乌蝇。于是那吐的唾便如雨一般落在他脊背上。小公子哥儿轻蔑地哼气:
“琅玕卫很神气么,哪里比得上我爷爷?可街里的人嘴巴里翻来覆去嚼的都是琅玕卫的名字,说那人心地仁善,乃盖世英雄,真是有眼无珠!”
爷爷?方惊愚趴在竹篾上闷头护着碎米,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儿,还没等他琢磨出些门道,一旁却先传来一声苍老的大喝:
“臭小娃子,你在作甚?”
听了这喝声,那小公子哥儿便顿时似瞪瓷眼儿的王八,乖乖敛了气焰。只见巷头走来一个小老头儿,猴着背,一身华贵的直领缭绫衣,腰悬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
“阿爷,我……我没作甚,是这小子在这儿捞碎米,阻了我的路!”小公子哥儿嘴犟道。
方惊愚见了那老头儿,先是一惊,心里继而涌上一股彻骨怒意。这人分明是靺鞨卫,那个引狼入室、害得兄长被带走的老匹夫!
于是他慢慢爬起来,吊起双眼,狠瞪向靺鞨卫,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靺鞨卫望见他,也吃了一惊,摆一副弥勒脸道:“这不是惊愚么?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又伸手打了一记那小公子哥儿的头顶,“孬小子,好端端的,你何故要找别人的茬,这么有能耐了么?”
那小公子哥儿见了他阿爷,果真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捂紧脑袋蹲着身,活像一只罗鹑。
方惊愚则话里带刺,冷冰冰地道:“我沦落到这地步,还不是拜你所赐。”
靺鞨卫见他衣衫脏污,敌意尽显,也觉有些发窘,毕竟先时陶方二家算是密交,而今他指出琅玕卫私藏白帝遗孤后,方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琅玕卫甚而被昌意帝当作罪囚监看。于情于理,他都对方家亏欠甚多。
老头儿蹲下身来,从袖里摸出一小包莲子糖,厚颜强笑,硬是往方惊愚手里塞:“是伯伯不好,前些日子同你爹拌了嘴,教惊愚伤心了。来,吃糖,吃糖。”
方惊愚伸手,一下把莲子糖打落在地:“我不吃你的糖。说是糖,里面怕是包有毒罢?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外头锦绣衣冠,里面却一副黑心黑肝。”
小老头儿愣在了原处。方惊愚的双目有如旋研开的暗墨,竟让他不由得胆颤心惊。
他心里疙疙瘩瘩,笑道:“惊愚呐,这事也由不得伯伯做主。白帝乃先朝暴君,凡是与其有涉的,皆免不得汤镬斧钺之刑,何况是白帝遗孤!伯伯也是说烂了一张嘴皮子,方才在圣上面前保下了你爹性命。若不是伯伯求情,你们一家怕是如今已脑袋点地了呢!”
方惊愚却道:“脑袋点地又如何?一家人齐齐整整地下黄泉,也比你如今将我家拆得七零八散的强!”
这小子在方府时尚且软弱,可在外流落一段时日、遭风霜磨砺后反倒刚直起来。若是加以指拨,来日说不准也是株好苗子。靺鞨卫叹息,又道,“伯伯也是迫不得已,琅玕卫与白帝走得近,谁人不知?而陶家又同方家是世交,早被有心人瞧在眼窝子里!若不同你家撇清关系,恐怕如今我府上一家老小,颈子都被斫成两段了。惊愚呐,伯伯是被逼无奈啊……”
“什么被逼无奈!为了保全自己,就要害人性命?”
那一身灰土的小少年却道。
靺鞨卫惊愕地望着这个瘦弱的少年。方悯圣如中天耀星,光芒四盛,盖过了他身上的芒泽。可而今靺鞨卫却发觉这孩子亦是一枚熠熠生辉的星辰,丝毫不逊色于其兄长。他冰冷、刚硬,如一柄藏锋利刃。
靺鞨卫在他面前,气势竟也不自觉矮了几分。老头儿叹息,“唉,不论如何,我确是对你心中滋愧。方小娃娃如今要如何责骂我,我全盘接了。”
老人站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方惊愚,从腰间玉串里解下一粒小红玉交予他,道,“拿这枚玉去演武场后的清宁山上去罢,山上有一位玉印卫,你将玉给她,她会收留你作弟子,教你天下最好的刀术。”
方惊愚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豺狼。
靺鞨卫连叹三声,将红玉硬塞进他掌心里。“我瞧得出来,你是一株好苗子,只是天生筋骨虚弱,已落人后。再在街头流落下去,你怕是会被恶犬生吞活剥,我好歹也是方老弟故交,不忍心看你尸骨曝野。收下罢,这是伯伯的最后一点心意。”
“你就不怕我学刀归来,横夺你们的小命?”
靺鞨卫好似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捧腹大笑,枯黄的眼角沁出一点湿润泪珠。“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娃子,二十年后罢!”
方惊愚接过红玉,在手里紧攥着,抱着盛米的篾箩,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半日后,他如玉鸡卫所言,登上了清宁山。
清宁山砂砾飞扬,秃山童岭,嶙峋的石壁皴皱着,仿佛纵横的叶脉。
沉灰的山色里,有一个黑衣老妇在练刀。刀锋劈破浑暗,雪亮如月辉。
方惊愚走过去,将红玉高高捧在手心,向她跪拜。
“不才方惊愚,向玉印卫求教!”
老妇练罢刀,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这时她才将刀入鞘,冷冷地瞥一眼方惊愚,道:
“靺鞨卫让你来的?你姓方,是琅玕卫之子么?”
方惊愚埋下头:“我如今已弃家门而出,流落街头,并非琅玕卫子息。”
“虽是靺鞨卫举荐你来的,但我不缺徒儿,也没兴致延揽你至门下。山上有一间木屋,里头的兰锜架上有些刀,你在其中拣一柄用以防身,然后便回去罢。”老妇却冷冷地撇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方惊愚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靺鞨卫分明给了他信物,可这老妇却一副对他无甚兴趣的模样,真是莫名其妙!可转念一想,他若要报仇,便只能将自己磨练得更强,爹已拒绝授他剑术,他若不能寻到个锻炼长进的门道,谁知要到猴年马月方才能为悯圣哥报仇。
何况仙山卫大多脾性古怪乖戾,他一个走路尚且磕磕碰碰的娃子,玉印卫怎瞧得上?然而此时他求学的心愈发焦切了,拔步便往老妇离去的方向追去。
待追上了玉印卫,他又双膝一跪,叩首道:
“不才方惊愚,悫诚向您求教!”
老妇却未回首,身影仿佛要被熔浆似的暮光吞噬。
她只冰冷地道:“小子,如今收你作徒,于你于我皆无益。去想清你究竟想要什么,再来寻我罢。”
方惊愚跪拜了一路,然而她始终都未回头看他一眼。
风沙暗沉,信禽哀鸣。方惊愚挪动着跪得酸痛的双腿,慢慢下了山。
他心中一片迷惘,要怎么做,玉印卫才会收他作徒?一面苦思着这问题,他一面回到街巷里闲晃。
经过茶肆时,他却听得几个脚伕在里头谈天,有人道:“方才撞见几个仙山吏,往琅玕卫府里去了,也不知是要去作甚。”
方府?方惊愚心头一沉。不知觉间,他在外流落已有一年,许久不曾听过府里的消息。不知为何,不祥的预兆像海藻一般缠上心头。他慌忙返身,曳着跌撞的步子往方府里奔去。
他在燃遍了大地的夕晖里奔跑,正恰望见两位黑衣仙山吏自血红的暮光里走去,肩上扛着一条渗血的蒲席。方惊愚悄声抄了近道,先一步翻过方府的火砖墙,钻入府园中。
才一年工夫,府中便荒败零落,冬青木披着凉风冷雪,无言伫立。绿苔像霉斑,星星点点地妆在水磨砖石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得黑衣人们走进方府,方府阍人跟着他们一同走进前院里,满脸局促不安。仙山吏们将蒲席往地上一放,对阍人道:
“我们将人送回来了。”
阍人望见站在外院里的方惊愚,先是愣了一愣,后来认出了他是曾在府里的次子,便别过头去,点头哈腰,惶恐地问仙山吏道:“官爷们远道而来,失迎了!不知这带来的……是什么人?”
方惊愚忽而嗅到了一股能冲歪鼻子的恶臭,蹙起了眉。那臭气似是从蒲席里传来。
“是白帝的遗子,琅玕卫的长子方悯圣。”
听到这话,方惊愚睁大了眼。
他不曾想过,一个人全须全尾地竖出门去,怎又会变作一条被蒲席包裹的死肉横着回来?抱着蒲席的两个仙山吏皆用一条浸水绢布捂了口鼻,用他们的话说,这尸首“臭不可当”“比沤了一百年的井匽还要滂臭”。
当那蒲席被展开的一刹,方惊愚便似被几只巨槌撞裂了胸口。他瞪大了眼,望见一条鲜血淋漓的、扭曲的人影儿现在眼前,躯干、手脚、面庞已然肿没了形,便似一条方才割下的砧上肉块般,已看不出昔日兄长的身影。
这就是……他的兄长?
方惊愚愣愣地杵在原地,只觉头脑里回荡着蜩沸似的杂音。他又将那被细虫儿爬满、惨不忍视的尸首再细细看了一回,同样的疑问再度生出:
这就是如皎月清风一般,曾教他念书、习剑的方悯圣?
兄长被捉走了一年,便活活受了一年的折磨。他低头望兄长的双手,十指不全,身上满是疮疤,惨绝人寰。
方惊愚站在那儿,浑身颤抖。突然间,正室槅扇处传来一声巨响。琅玕卫披毛散发,拖着一条断腿,自房中狂奔而出。才一年的光景,他便从一个魁健汉子被熬成了一副髑髅架子,眼窝深陷,颧骨高凸。他见了那摆于蒲席上的尸首,忽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
“悯圣唷——”
虽辨不清尸首的容颜,然而那脸上确留着虎爪之痕。琅玕卫扑下去的一刹,一片绿头乌蝇嗡嗡地飞起,仙山吏们掩鼻向后退去。然而男人却不顾血污,拤着方悯圣的身子,痛哭流涕。“谁害的你?谁让你变作了这副模样?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啊!”
男人用脑袋用力撞着石砖,每撞一下,便飞溅出一片血迹。
那被他搂在怀中的尸首软绵绵地垂下一只手。而在那只手上,方惊愚望见了一物。
一只黄澄澄的假玉扳指套在半截指根上,被血染得发黑。
他忽想起昔日的光景,那时恰逢生辰,方悯圣将他送的这只玉扳指套在手上,爱不释手,笑容似和风暖日,与他道:“谢谢你送的这扳指,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突然间,突如其来的悲恸似一股尖刀直劈开心房。方惊愚双膝一软,跪落下来,捶地痛哭。
他听见自己的悲泣声、嘶吼声,在胸腔里如潮水震荡,又在风里同琅玕卫的嗥鸣相叠。
于是他在那一日始知,原来人悲痛欲绝时发出的吼叫,竟是如出一辙的。
————
夕阳剪出了远方楼台的轮廓,一切笼罩在沉沉的暮色里。飞鸟在红光里荡过,转瞬即逝。
方惊愚坐在廊里的椅靠上,默默无语。他看见仆侍们将瘫软的琅玕卫扶入房去,仙山吏们将尸首搬到府中的小坡垴上,依然陈列着,不许人前去掩埋。他们说,昌意帝有令,不得让暴君遗孤得到安息。
他望着残败的府院,忽而感到深深的迷茫。
兄长故世,他那将兄长救出的心愿已然化为泡影。可若论替兄长报仇,他还太过软弱,并无与仙山卫一战之力。
往后他要因什么而活?
玉印卫的言语再一次回荡在他耳畔:“去想清你究竟想要什么罢!”
方惊愚踩着夕阳,惘然地出了府门。天边的光焰渐渐被乌云吞没,石巷是冷淡的青灰色,唯有一束黯淡的金光从拱道里涌进来。几串红灯笼里已在隐隐跳动着烛火,像将熄的炭灰。
他一边抹着泪,一面慢慢地走着。突然间,他跌了一跤,胸口被硬物硌得发痛。他忽然再忍不住,在无人的巷道里恸哭失声。
为何他这一生不幸之极,生来就得不到爹娘爱护,天又不眷顾他,要将悯圣哥从他身边夺去?
是不是即便他穷尽一生,也攀不到常人脚跟,只得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一辈子?
方惊愚垂泪望向胸前,却从前襟里摸出一管小小的筚篥,方才就是这物件硌得他心口发疼,连肌肤都青紫了一块。
刹那间,他怔在了原处。
自兄长被带走后,仙山吏们仔细搜检过方府,凡与方悯圣有关的一切皆被他们无情地带走了,唯有兄长曾赠予他的一把竹木小弓与这管筚篥尚留在他身畔。这是兄长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此时见了这筚篥,方惊愚浑身如遭雷击。突然间,他抹干泪水,摇摇晃晃地站起。兄长之仇未报,兄长心愿未遂,他怎能在此蹉跎时光?
夕阳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艰难地迈开了脚步,走向远方。
方惊愚再度上了清宁山。
他寻到了山上的小木屋,屋里四面墙上皆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刀,环首刀、雁翅刀、柳叶刀、横刀……刃片林立,如猗郁竹林。刀丛中置一张虎皮交椅,一位银首皓发的老妇正坐于其上,静静地用鹿皮拭着刀刃。
她也不看方惊愚,只是冰冷地道:“来选刀的么?拣一柄带走罢。”
“不,我是来学刀的。”
老妇慢慢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抬起眼,看向方惊愚,目若冷露。“我说过,我不缺弟子。”
“但您嗜刀如命,一定仍缺一柄神兵利刃。”
“你的身架甚软,不适合习刀。”
“我曾听兄长说过,在身中嵌入一副铁骨架子,虽极痛苦,也能与常人一般行动无虞。”
老妇沉默。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跪在她身前的孩子,他的手脚软弱,腕节盈盈一握,肋板突出,仿佛能被风吹跑。然而他的目光里烧着能燃尽一切的烈焰,仿佛皦皦白日。
在身中嵌一副铁架子?这行径甚是荒唐。她曾见过落下残疾的蓬莱军士,他们曾经历过龙血玄黄的惨烈沙场,然而在铁骨嵌入身中时依然痛不堪忍,大声嚎哭。若是身板弱的,大多捱不过那仿佛能撕裂身躯的剧痛。然而这孩子分明有一副蒲苇似的孱弱身躯,却对此决意一试。
不知为何,她忽而改了主意。
“我曾问你习刀的缘由。你来学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利、强大,还是为了复仇?”良久,她开口道。
“什么都不为。”方惊愚说,“若能入您门下,自此便一心清净,只为钻研刀理。求您收留在下。”
“留在琅玕卫府上,你分明能安度余生,为何偏要走这鬼门关?”
“我早已心成死灰,不像是人,而更似鬼。与其苟且偷安,不如慷慨糜躯。”
他再度重重地叩首,仰起头来时,玉印卫望见一缕血丝从他额上落下。
那一刹,玉印卫竟无由地心神俱震,她望见了一个天成的刀胚子。额上的血仿佛也揉进了那少年的眼里,他外表虽淡若冰霜,双目却炽烈若火,血气纵横。
“不才方惊愚,愿以此身作刃。”他一字一句道。“刀山火海,任您驱策。”
廊下的护花铃随风而动,铃声冰裂一般的清脆悦耳。
这声音顷刻间将方惊愚自回忆里攫回,忽然间,他如梦方醒。祖宗堂里依然晦暗,漆得赤红的墙下,一列列神位摆列着,唯有兄长方悯圣的神位孤仃仃地立在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