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渔民伸手指向远方高山:“喏,便是船中心的那座山,咱们瀛洲就只这座山。”
“瀛、瀛洲?”两人懵头懵脑,如坠五里雾中。冷雨倾泻,打得他们更是头昏脑涨。沉默片晌,白帝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蓬莱呢?”
“蓬莱?”
那渔人却似听见了一句玩笑话一般,捧腹道,“你俩脑筋被淋坏了么?蓬莱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三十余年前,天有异变,白日吐火,将雪水尽数融化。冰雪化作山洪,将蓬莱全个淹去,什么皇帝、仙山卫,几乎都死绝啦。所以而今,咱们重建仙宫,地势最高处即为青玉膏宫,由玉鸡卫大人统摄。”
二人如遭晴天霹雳,这时又听得那渔人道:
“‘蓬莱’是前朝之名,咱们而今这朝代,号为——‘瀛洲’。”

瀛洲漫天顽云,雨若河决。白帝和天符卫漫步在浮桥上,宛如亡魂失魄。
不知怎一回事,先前穿过镇海石门后,他们所见之景便改天换地了一番。那被他们揪住的渔人曾道,此地名为“瀛洲”,而非“蓬莱”,作为先朝的蓬莱早已落幕。
此刻白帝的脑中已然乱成一团糨糊,这是怎一回事?他们穿过了镇海石门后,竟去往了三十余年后?
这时天符卫犹疑道:“陛下……下臣在想,这莫非是全出于那‘桃源石’的缘故?”
白帝返身看向他,天符卫道,“陛下应也记得下臣与您说过的故事罢?有一武陵渔人迷途往返,穿过石山,误入桃源。后人传说其穿过的石洞有去往昔年的奇效,将那石洞开掘出的石子命名作‘桃源石’。下臣也听闻,沿海渔民曾在海中打捞出好些黑石,也称其作‘桃源石’,不知此种石头是否和这故事有干系。”
白帝蹙眉:“是,镇海门确是用这些石子所造的。可咱们往昔不是曾从那处出征,那时也未见异状……”
“陛下忘了么?那时镇海门新竣工,且甚低矮,咱们未直截从那处启程。恐怕咱们离去后,蓬莱便遭雪害,雪雹将石门压塌,除了咱们之外,便也无人再穿过那处。”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真是那‘桃源石门’起了奇效,可若方才那渔人所言不假,咱们去往的却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这又是为何?”
白帝说着,欲要回身望那石门,然而身后空空落落,唯有潇潇风雨。天符卫思忖片时,道:“下臣也不晓得。恐怕咱们穿过石门之后,已到往了个别样的地处,这世界里的桃源石门不在此,在方才那渔人讲的青玉膏山顶。”
两人遥眺青玉膏宫,那殿阁碧瓦飞甍,金玉交辉,隐隐有蓬莱仙宫的影子。天符卫前迈一步,神色凝重,道:
“陛下,咱们且去看看罢。看看这三十余年后的仙山究竟是何模样。”
风如拔山,狂霖怒倾,三十年后的蓬莱——现名“瀛洲”的仙山可绝不算得乐土,反而更为惨凄。两人走过浮桥,但见不少流民、饿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无知无觉。苦役们身负巨大铁链,背上血肉模糊。
白帝眉关紧锁,随天符卫一路走至青玉膏宫前。殿前守卒着缣帛练甲,手持飞鋋,然而状极闲散,多三五成群聚在道旁玩叶子戏,见了他们才慌忙跳起,叫道:
“站住,做什么来的?”
天符卫解下腰间的玄黄天符:“在下天符卫,叩见玉鸡卫大人。”
“天符卫?”众兵卒面面相觑,沉默良久,仿佛听见一句笑话,“那不是前朝人的名儿么?除却玉鸡卫大人的仙山卫早死绝了,拿胡话诓老子呢!”
白帝上前,冷声道:“少说闲话,让玉鸡卫出来!”
他看着年纪虽轻,却神威凛凛,众士卒先是不由得退却一步,而后定了定神,哈哈大笑:“一个黄毛小子,有甚本事在这儿呼五喝六?”又有人道,“啊唷,我懂啦,这是大人养的相公罢?特地来这儿同咱们拿架子了。”
白帝正要发作,却听得殿中有一道苍老声音传出:“让他们进来罢。”士卒们认得是玉鸡卫的嗓音,这才放下矛槊,然而望着二人的目光现着轻佻,直到那苍老的声音又含笑道:
“小皇帝,别来无恙呐。”
白帝沉吟不语,在守卒瞬时变得悚然的目光里走入青玉膏宫。
但见殿内万烛荧荧,明堂上九龙捧日,殿中摆一张黄铜镀金椅,堂皇富丽。椅上坐一位老者,一身金紵丝衣,上绣五彩雉鸡,果真是玉鸡卫,然而脸庞却苍老许多。
玉鸡卫见了他们,嗬嗬发笑:“瞧瞧谁来了?真是稀客!陛下,老夫大抵有三十年不曾见你了,可你却青春如旧呐。”哪怕见了白帝,他也稳坐如山,并不行礼。
天符卫冷视他道:“玉鸡卫,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同陛下穿过镇海门后即到了此地。听这地的渔人说,这里不是蓬莱,而是瀛洲,而你在这处做了皇帝。”
老者哈哈大笑,“两位还真是自过去而来的?看来‘桃源石’的传说倒非空穴来风!只是老夫倒不曾试过,因不想莫名其妙便去了别处。”他忽而沉下脸来,道,“天符卫小娃娃,你问老夫为何在此地做了皇帝?因这里无帝胄,仙山卫皆丧了命,只得由老夫勤王!”
两人如遭轰雷坠顶,沉默良久,白帝问道:“这里真是……三十年后么?”
玉鸡卫扳起手指,“若是自陛下出征以来算计,确是有三十余年了。”
“仙山究竟发生了何事?朕为何不在,其余仙山卫又为何会丧命?”
“呵呵,仔细想来,那已是久远之事了。想必两位在来宫的路上也曾同此地渔民打探过,他们讲的话大多不虚——蓬莱遭白日照耀,冰山融化,洪流吞淹,溟海上涨后,咱们无立足之地,便只得以浮船串结。”
“那朕呢?三十余年后的朕去了何处?”
“小皇帝竟问老夫这问题!”玉鸡卫哈哈大笑,旋即冷下脸来,“你不是最明晓这答案么?三十余年前,白帝自蓬莱仙宫中出逃,不知所踪,你问问你自个,三十余年间,你抛下仙山,去往了何处!”
白帝脸色惨白,身子忽而止不住打战。暴民围攻蓬莱仙宫后,他便与天符卫赶往镇海门,穿过镇海门后即到了此处。原来这一夜他去往了三十年后,而其间的三十年他则在仙山中缺席。
天符卫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低声道:“镇静些,陛下,此事并怪不得您。”旋即扬首冷视玉鸡卫,“既然仙山炎蒸,环绕蓬莱的冰墙自当融化,你不曾想过借机扬帆九州么?”
玉鸡卫笑道:“去往九州是小皇帝的想望,却不是老夫的。依老夫瞧,在这儿未必不好。小皇帝不在,此处便似老夫的后院,不必似往时做一条京巴犬!”
老者的目光移向殿外,“何况,因冰川化水,溟海上涨,此时海里生出一片‘大涡流’,瀛洲便在大涡流中央,易进难出。便是要去寻九州,老夫纵有心也无力呐。”
白帝不听他狡辩,“来时咱们望见了路上的人。玉鸡卫,瀛洲中饿殍横行,人人苦不堪言,你就是如此专国柄而不治的?”
“可是陛下,在你治下的仙山江汉皆冻,民多横死,与老夫相比,似也好不到哪儿去!”
玉鸡卫放声大笑,笑声如刀,深深刺痛白帝的心。笑罢了,他突而阴恻恻地道:
“小皇帝,方才你问的问题,还有一个老夫不曾回答:其余仙山卫、老夫的同侪因何而死?”
老者缓缓起身,硕大的阴影投落下来,如一块巨石重压在他们身上。他眉目狰狞,露出牙花子,笑道:
“是老夫——将他们杀死的。”
话音方落,突然间,老者如羽振电闪,蹿至两人身前。不知何时,他两手已套上天山金爪,猛厉向他们劈落!玉鸡卫狞髯张目:“玉玦卫被老夫撕成两片儿,碧宝卫被老夫用石柱碾成醢酱,靺鞨卫被一拳掼死,谷璧卫被老夫重创,与几位随扈出逃,传闻已埋骨于雪原。其余几位仙山卫早在随你出征时或死或伤,老夫要做这瀛洲的皇帝,早不在话下!”
玉鸡卫动作如急电流光,天符卫疾抽承影剑相抵,护在白帝身前,却几被震得六腑破裂。老者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天符卫情急之下卸不下几分劲,只得生生受着,口角流血。
只见玉鸡卫一扣爪上机栝,青玉膏宫里突而砖石大响,几枚金砖下落,露出洞口,刹那间,千百枚袖箭、喷筒、袖尾镖齐发。天符卫咬牙,将剑急旋,将暗器扫落在地。
然而乘他格挡之时,玉鸡卫已然闪身至白帝身后。
“陛下!”天符卫急喝道。白帝猝然回首,抽含光剑欲抵,却见玉鸡卫两指已探至眼前。
玉鸡卫一弹指,白帝忽觉一股极大冲力自面门处传来,他向后跌出,只觉头痛欲裂,不知天灵盖是否安好,仿佛脑子都要被震成浆水。他摆了几圈才落了地,天符卫扑身过来,接住了他,白帝忽觉面门一热,旋即七窍流血。
“小皇帝也真是不堪一击。”老者笑道,他浑身骨骼劈啪作响,解下披风,精实的身子上黑筋绽露,显是动用了“仙馔”之力。
“看来天子这位子——给老夫坐坐,反更稳当些!”
“陛下,咱们先逃!”天符卫又骇又忧,赶忙低声道。白帝连点头的气力也无,气若游丝地阖上了目。
天符卫跃出殿门,劫了一匹马,在浮桥上猛奔。白帝伏于马背上,一路颠簸,哇一声吐了出来,酸水里混着血丝。他头上痛楚难当,强撑道:
“逃……又能逃去何处?”
“寻个荒僻地儿藏身!”
“只要在瀛洲……大抵就逃不出……他手掌心。”白帝气弱如蚕丝,“不若去青玉膏山上……桃源石门边。”
“穿过石门,咱们便又能回到蓬莱么?可是陛下,蓬莱亦有追兵相围,便是回去了,咱们亦走投无路!”
白帝露出一个孱弱而忧伤的笑:“也总比……客死异乡的好。”
黑风吹海,云迷雨急,天符卫正发狠策马前奔,却忽觉脚下浮桥一动。他扭头望去,只见风灯黯光下,一位浑身黑筋显露的老者正缓步而来,每一步皆足音震响,如海沸山摇。
忽然间,老人弯下身,手爪如铁,插进桐油板。刹那间,百丈长的浮桥被其猛然掀起,如长蛇般飞往天穹!天符卫机变,登时骑马跃向一旁的浮船,只见马匹也被掀上空中,凄然长嘶。在瀛洲,那老者果如神祗。
“陛下,天符卫,这外头风雨如晦,你二人要去往何处?”玉鸡卫桀桀笑道,“在瀛洲,你们也不必费心做皇帝与仙山卫了。青玉膏宫里还蓄着些相公,老夫拧折你俩手脚,同他们做个伴儿可好?”
语毕却不见声响,玉鸡卫蹙眉,走向蓬船,一弹指便掀起烈风,将船篷整个劈裂,却不见人影。两人如鱼游入海,再不见踪迹。
暴雨如洪,雷声若石裂崖崩。
天符卫搀着白帝,艰难地攀上了青玉膏山。
方才他携着白帝潜于水底,借舴艋小舟一路潜渡,暂且甩掉了追兵。瀛洲船多,雨声又大,在黯夜里潜行不算得难事。
然而不一时,他便忽见一道雪白电光照彻天地,雷声隆隆里,他惊觉身后跟着一个不祥的影子。重重树影之后,玉鸡卫遥遥笑道:“二位且留步,宽坐些时辰,老夫还未能厚待你们呢!”
天符卫加紧几步,然而白帝头昏脑涨,反拖累他一同摔倒在泥淖里。白帝艰难地动起手脚,对天符卫道:“悯圣,你先走。穿过石门后……便应是蓬莱了。”天符卫握着他臂膀的手更紧了几分:“下臣怎会撇下陛下不顾?”
暴风掀起,树影摇荡,仿佛满世界皆是玉鸡卫的影子,风声皆是玉鸡卫的怒吼。两人跌撞着狼狈潜行,忽而脚下一空,落入一个极长地道,不知在土壁上擦磨许久,终于浑身青肿地落在地底,一间燃灯的小地窟现于眼前,石壁上嵌一扇漆黑石门,想必这便是瀛洲的桃源石门。
两人不敢耽搁,慌忙推开。走入石门的一刹,眼前光景亦为之一变。
雨不再下,门的那头天碧如洗。他们此时正立于一片坡垴上,大片赤箭花翻涌,赤红似火。坡下是一座极繁丽的城池,朱红衡门下游人车马如川,千灯万阁,香火绵绵。五步便立一琉璃砖砌的神像,赤箭花簇沓于檐上。
两人不禁看得痴了。这里不是蓬莱,也非瀛洲,是一片似未见过的土地。白帝扶着痛楚难当的额,将探询的目光落向天符卫:
“这究竟……是何处?”
天符卫极目遥眺,半晌迟疑着道:“回报陛下,下臣虽不知,可却隐约能见城中旗纛上绣有字,千篇一律,也不知是不是这城池的名字。”
“是什么字?”
“那旗招上写着……”天符卫眯细了眼,沉吟片晌,道。
“‘岱舆’。”

第139章 画地为牢
遭逢两场追杀,二人已然力尽筋疲。白帝更是头痛如裂,脚步不稳。两人在岱舆街头穿行,但见辇路辐辏,钿车抢道,一派繁华盛地景象,与遭逢冻害、水灾的蓬莱、瀛洲大为迥异。
白帝冷汗涔涔,天符卫搀紧了他,低声道:“陛下,咱们且寻个地儿歇憩罢。”
白帝苍白着脸摇头:“不,朕还挺得住,继而走罢,咱们去打探一番这是何处。”
他们一路前行,越走却越觉古怪。这街衢巷陌处处皆似蓬莱,只是闹热许多。往中央走,便遥见一座大殿,殿脊龙凤如云,三彩琉璃剪边,金碧荧煌。不知为何,这大殿的形制也教他们谙熟。恍然间,他们惊觉这岱舆似个精雕细琢的蓬莱。
守殿门的士卒望见他们,忽而有礼地躬身,向他们道:
“两位请入殿中,谷璧卫大人在此久候多时了。”
谷璧卫?二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望见了愕然。在方才的瀛洲里,玉鸡卫曾道谷璧卫遭他重创,早已身死雪原,莫非这是个别样的世界么?这邀约又有些请君入瓮之况味,不由得教两人警觉。天符卫向白帝点头,暗自握紧承影剑。
两人走入殿中,却见殿中灯烛熠熠,金青彩画,一面紫檀木边山水屏风横立眼前,屏风后有个蒙眬影子。那影子发话,果是谷璧卫的柔徐声口:
“许久未见陛下,不想您竟也容颜无改,真是教在下无限欢喜。”
天符卫冷声道:“闲话少说,我便单刀直入了。这里是何处,此时又是何时?”
他们听谷璧卫声音无改,然而外头的城街却改天换日了一般,早已满心疑窦。谷璧卫笑道:“天符卫好生冷情,竟不给在下稍许同陛下叙话之机。听你如此发问,看来二位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并非此世中人,是么?”
两人对望一眼,看来桃源石门可回到往昔一事在这里倒非密辛。白帝沉声开口:“是,我二人确穿过了桃源石门。将你知晓的一切报予咱们知罢,谷璧卫。”
屏风后的影子一动,那青年背手踱步,笑意盈盈,“谨遵钧旨。此地名叫‘岱舆’,至于是何时……在下早记不清了。”
“桃源石门究竟是何奇物?为何咱们穿过它后,眼前光景便改换了?”
谷璧卫笑道:“不想两位竟不知其详!穿过桃源石门便会到往另一片天地,这是古已有之的传说。不过在下在此乐业安居,倒也不想去往别处。”
天符卫问:“岱舆的桃源石门在何处?”
“在此殿之后的城关处,不过在下深知穿过它也是徒劳无功,早已弃用。”
“岱舆和蓬莱又是何等干系?”
谷璧卫沉吟片晌:“简扼讲来,大抵是前朝同今朝的干系。在下不晓得陛下究竟是自何时而来的,只知陛下自五十余年前的一夜逃出蓬莱仙宫之后便不知所终,尔后仙山大乱,盗匪蜂起,直至一日白日吐火,冰川融泮,将仙山吞没,后来玉鸡卫在蓬莱仙山的原处建造青玉膏宫,自此蓬莱改朝易姓,第二个王朝就此发端,号为‘瀛洲’。”
两人浑身发凉,这皆是先前在瀛洲时玉鸡卫与他们讲过的话,两相对照基本无改,大抵是真话。白帝颤声道:
“那便是说,‘岱舆’是——第三个王朝的名号?”
青年的笑声自屏风后飞出,“陛下心灵性慧,一点便通。”
“那你便是……第三朝的皇帝?”
“不敢不敢,不过在下在此地摄政,确已多年。”
天符卫咬牙道:“可如此一来倒讲不通了!咱们也曾穿过桃源石门,去往瀛洲,在那处与玉鸡卫碰面。他道他已将你重创,而你已丧命于雪原……”
“他所言非虚。”
听闻青年饱含笑意的言辞,二人不禁瞠目。屏风后的影子徐徐低笑道:“许久以前,在下确是丧命于此地。”
“那你……”
“二位是想问,在下为何还活着罢?在下一次也未说过,自己现时仍是人。”
突然间,似有一片阴寒瘴雾在殿中漫开,两人忽闻一阵血肉破裂声,见得屏风后的影子突而挓挲开来。无数漆黑黏稠的触角钻出,顷刻间密密匝匝地堵死了槅扇、窗牗!
“玉鸡卫确而在多年前令在下重伤,但那却非在下故世之因。在下守于蓬莱疆土多年,身畔兵卒一个个过世,却未见得陛下归返!在下埋骨于此,可‘雍和大仙’的心脏落于此地,将在下唤醒,于是在下便变作了而今这模样——‘大仙’一般的模样。”谷璧卫阴恻恻地笑。“陛下,您总算归乡了呀。瞧瞧外头的光景,既似蓬莱,又确非蓬莱,是远胜蓬莱的岱舆!”
已失人形的妖异大笑,“陛下,在此处宽坐些时辰呀,看看在下的岱舆,是不是哪处皆比蓬莱好?”尖利笑声里,士卒们手提朴刀,涌上殿阁,两人惊见大多人目光僵木,口流黑涎,身上散出尸臭。
天符卫拔出承影剑,喝道:“陛下,走!这地儿里皆是死人!”
殿阁塌毁,现出谷璧卫真身,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七眼九爪鱼。触角一伸一抓,将无数刀剑镋耙握在手里,杀向他们。
两人跳出殿外,外头早已被跳尸们挤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们始察这岱舆是死人的国度,方才的生气勃勃不过是伪饰。他们一人持含光剑,一人持承影,劈瓜斩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谷璧卫的触手也被他俩合力剁碎。
“走,去岱舆城关!”白帝喝道,一颗心如硬卵石砸着胸膛。
因有前车之鉴,这回他们已不算得太过慌忙。一路上只见岱舆虽看似繁丽,道旁却有坚冰积雪,天候也寒。白帝暗想:看来瀛洲之后的岱舆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仙山若不是深陷大涡流,便是冰墙拦路,终有一亡。
这时街衢里的跳尸们突而眼放黑光,口里吐出扭动的触角,谷璧卫的嗓音在他们肚里响起:
“陛下,您要去往何处?无用的,不论您穿过几次桃源石门,皆到不了欲至之处!您若当初未勤兵黩武,大举出征,而是居留此地,与万民同进退,仙山虽终会灭亡,但也胜于往后民啼疾苦而无人应。陛下,你是一切的祸凶!”
他言辞尖厉,犹如锥刺,句句扎得白帝心头出血。而乘白帝恍神之时,跳尸们忽而趋前,以手爪撕裂自己的衣裳、肚皮,顷刻间,大股黑血如烟花般飞溅喷涌而出!
天符卫手脚利落,赶忙将白帝扯开,可自己身上不免被溅到黑血。血水所及之处侵蚀皮肉,带来强烈痛楚,天符卫不一时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仍强撑着道:“陛下,莫听这小人之辞……现下咱们去桃源石门边!”
白帝浑身打颤,却赶忙解下披风,裹住天符卫。跳尸们纷纷扯碎皮肉,黑血洒了遍地,堵住前路。两人绕远道而行,总算略略甩开人潮。
赶至岱舆城关,硕大门扇耸立,其中肃肃生风。临进入之前,白帝的脚步却忽而退却,天符卫忙问他:“怎么了,陛下?”
白帝的面庞上头一回展露出不安与悲怆,如一个迷途的孩童:“走过这道门后,又会去往何方呢?”
“谁也不知晓。兴许会更坏,又兴许能去往一个风雪无侵的蓬莱。可若是停驻此处,便是自寻绝路。”
天符卫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眼里映着天光,如星如火,坚定地道。
“走罢,陛下,下臣会同您浪迹天涯。”
两人抬腿,迈向桃源石门,去往另一片未明的天地。
在那往后,他们走过了多如河沙的世界,明晓了每一次走过桃源石门皆会去往过去或未来。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仙山烽烟遍地,战衅频仍,玉鸡卫与其余仙山卫反目成仇,将他们一一狠戾杀害。仙山卫的肢躯横七竖八,血水漫浸仙宫。
又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谷璧卫自污泥里复生,对着满目荆榛的仙山与累累白骨哀哭。他以“仙馔”之力复生尸骨,筑成一个梦一般的城池,其中之人无知无觉,不懂自己已于许久之前死去。
无数次穿行后,他们总会回到“归墟”——蓬莱最后的王朝。所有的传说、故事终结于此,仙山总会下陷,冰墙愈来愈高。哪怕是在白日吐火的瀛洲时代,冰壁也仍矗立于大涡流之外,而到了归墟,一切攀越冰壁的念头皆是痴心妄想。
一次又一次地望着熟识的面孔赴往黄泉,一度又一度看着仙山走入绝境。不论在哪一回旅途里,仙山最终皆会化为一片冰窟,再无生气。
终于有一日,在走至冰壁边时,白帝对天符卫道:
“悯圣,咱们歇一下罢。”
天符卫愣了一下。白帝久违地展露笑颜,倦色里带着暖意。“咱们一路奔波,少有歇憩时候,坐下来罢,让朕看看你的伤势。”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冰谷,张好帐子,以拉索固定。天符卫在帐中解开衣衫,身子冻得打颤,白帝望见他肌肤上黑络遍布,有几处似有腐蚀迹象,眉头紧蹙,问:“朕早瞧见你举动不便,不想伤重如此!这是怎一回事?”
天符卫撇过头,低声道:“是……‘仙馔’的缘故。下臣这样的人,注定是活不长久的。”
白帝久久不言,燕鸥在两人头顶盘旋,凄凉长叫。他道:“以前有一回在岱舆时,谷璧卫身上的黑浆也侵蚀了你,是么?”天符卫身子一颤,却执拗摇头,将衣衫穿好:“那时的伤势早已好了,倒是陛下,咱们何时再启程?”
“先不忙着走,养养你的伤罢。”白帝说着,独个走出了帐子。
朔风长掠,万里雪飘。白帝独步在归墟之中,神色悒悒。
他望见冰霜里的一片颓毁墙宇,那是蓬莱仙宫旧有的痕迹。归墟便是将来的蓬莱,是他们的末路。无数兵卒的尸首仍立于冰壁边,手向上探,仿若欲触及此生不可及的苍穹。
头忽而猛烈地痛,自第一回到往瀛洲、被玉鸡卫掸伤之后,他便时常头痛如裹。白帝捂着额,行过一片冰壁,剔透如金刚石一般的冰面上映出形色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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