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天符卫总算尝到了上一个白帝的苦楚,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仙山陷落,人的心志也会上锈磨损,他渐而感到迟钝麻木:不论穿过几个石门,所见之景皆大同小异,仙山被其余仙山卫鸠占鹊巢,雪害连天,民皆冻死。这回反是白帝时而安慰他,道:“悯圣,咱们再走走罢,终有一日,咱们定能寻见‘桃源’的。”
天符卫望着他,哑然失笑,如今的他仿佛与当初的白帝掉了个位儿。他问:“陛下可想过否,咱们会一辈子也寻不见一个冰消雪融的蓬莱?在奔走中终老,便如无栖泊之地的水鸟。”
白帝笑了:“只要你仍在,便不算得没有栖泊之地了。”
然而渐渐的,天符卫发觉了“仙馔”正在慢慢侵蚀自己的身躯。
他虽早有预感,却不曾想自己的终限竟如此步步紧逼。内腑如火烧火燎一般疼痛,黑络自肌肤渐渐爬上脖颈、颊边,幻视、幻听如影随形,他常望见一个朦胧的七眼九爪鱼的影子藏在视界之中,静静凝望着自己。
非但如此,他也发觉白帝的神智同受着“仙馔”侵吞。因他们受过许多次重伤,又无暇停步治愈,“仙馔”已成为他们常服食之物。白帝虽不见气馁,精神却足过了头,眼见着仙山又陷战衅,便会拉着他的手道:
“悯圣,咱们再去下一处寻‘桃源’罢!”
又时常笑吟吟地对他道:“不打紧的,咱们一定能寻见桃源的。在那儿,仙山处处家给人足,再不受霜露侵袭。”
有时见到尸山血河的惨景,他竟也能笑出来,对天符卫道:“再走一处罢,再穿过一次桃源石门,便定能寻见桃源了。”说这话时,他瞳眸里闪着晦暗的光,教天符卫无由地感到恐惧。那似是一种生根的执念,已经蟠根错节地霸据了其内心。
白帝开始咳黑血。
非但如此,虽然身子日渐消弱,他却精神头很足,一双漆黑的眼嵌在深陷的窝子里,像两个无底的黑洞。渐渐的,并肩偕行变成了他硬牵着天符卫走,他总是微笑着目视前方,道:“桃源一定便在前面。”他感到血液里如有铁碴子流淌,时常痛楚如烧,不住抓挠,甚而抓下溃烂皮肉来。
忽有一日,白帝一面呛咳,一面对天符卫道:“悯圣,朕突而有个想法。”
天符卫望向他,这时白帝已然瘦骨嶙峋了,“仙馔”的黑络侵蚀得很快,教他面庞上如蒙一张蛛网,然而白帝浑不在意。他望向天穹,道:“朕在想,咱们也是肉体凡躯,若是在寻见那桃源之前便殒命了,那当如何是好?”
“人总有寿限,此事无可避免。”
白帝笑道,眼里闪着教人毛骨悚然的光:“因而朕觉得,应寻些后人来为咱们继业。”
“继业?”
“是。咱们现正紧迫,虽可拿银钱雇人,却也不是长久之计;若要以宽善服人,又要耗去太多功夫……”
天符卫沉默不言,他觉得这不像昔日的姬挚会说出来的言辞,是因“仙馔”的侵蚀及长久的折磨而疯狂了么?他渐而分不清疯的是自己,还是白帝。白帝忽而伸出两手,紧握住他,眸光森然:
“朕想到了,咱们来创教罢!”
“创教?”天符卫愕然。
一轮残月挂于天际,如惺忪的睡眼,默默凝望着两人。白帝莞尔:“最能收买人、教人勾缠起来的,不便是教派同教义么?若能建立一个教派,将咱们的遗志传承下去,咱们也便不愁后继无人了。”
一阵凉风贴背吹过,天符卫忽而胆寒发竖,白帝的面庞在月影里一半明,一半暗,暗的那半更多些,如浸了浓墨。白帝若有所思,道:“咱们是在寻一个风歇雪停的蓬莱,一个咱们梦里的‘桃源’。咱们的教徒也要像咱们一样,寻一个风雪不侵的桃源,至死方休。朕曾读过传闻自‘九州’而来的书册,那里头写,‘桃源’有一古称,名唤‘大源’。”
他紧握住天符卫的手,犹如桎梏,教人甩脱不开。天符卫忽而恐惧,如不认识眼前之人。白帝笑意森然:
“这样罢,咱们来收徒建教,教名便叫——‘大源道’。”
天符卫不明晓事情何以至此。
他回忆往昔:蓬莱转寒,他随白帝出征,却发觉仙山遭冰墙围困,本就处在百川汇流之底,他们费尽心力却难破这囚笼;一行人班师还朝,却发觉民庶已因冻害而大乱。暴乱之中,他们仓皇而逃,穿过以桃源石铸成的镇海门,却发觉石门后有万亿个判若鸿沟的世界。往后他们便如一艘迷船,在无数个世界间漂泊,却无处落脚。
第一世的白帝眼见仙山数度灭亡,已然心灰意懒,久居归墟;第二世的白帝因频仍伤筋动骨,服食太多“仙馔”,已对追寻桃源一事扞格不通。而天符卫现时日渐觉得身沸如烧,心知自己身躯遭到“仙馔”腐蚀,也将时日无多。
难道他们真已无路可走?天符卫独自坐在篝火边,齿关紧咬,拳头紧攥。
自提出那“大源道”的构想后,白帝便精神焕发,时而独个跑走,不知在捣腾何事。天符卫对此忧心忡忡,创教这一设想听来虽好,可自古以来信众便最易受别有用心之人左右。天符卫也曾对白帝忧心如焚道:
“若百年之后,咱们身死,信徒遭人唆使为害社稷,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目光森森,谈锋甚健:“既然如此,咱们多服些‘仙馔’,自此我们长生久视,护持教派,不便不必为此顾虑了?”又道,“仅凭我二人之力,兴许真难寻见‘桃源’,需集众人心力方可,‘大源道’之创立势在必行!”
天符卫将他的异态看在眼里,日益担忧。白帝此时的身躯已然乌黑如炭,有时稍一使力,血肉便会簌簌而落,服“仙馔”之害在渐渐显露。可在石门间奔走日久,他们时有伤病,又无暇歇憩,非得仰仗此物不可。天符卫也知晓,他们这是在饮鸩止渴。
忽有一日,天符卫走入帐中,却惊见白帝怔然立着,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掌,脚边的地面上竟掉落着几枚指节。
“陛下!您这是……”天符卫心头一震,赶忙奔过去问道。
白帝苍白地一笑:“不要紧,身子不大中用了而已。”那笑容教天符卫不由得毛骨皆栗,这时白帝又以宽和的口气道:“别看朕指头掉了,手尚能抓握呢!”
天符卫这才惊见白帝腕子上的肌肤已然剥落,底下显露出一条漆黑如泥的腕足来。非但如此,他望见白帝脸颊上有数处皲裂,裂口里露出斑斓的细小眼瞳,正对自己扑扑闪闪。天符卫惊心骇胆,此时的白帝便似他们曾见过的谷璧卫一般,正渐渐失却人形。
“怎么了,悯圣?”白帝见他口唇发青,耽心地问。
天符卫顿口无言,垂下眼睫,口唇抖颤半晌,最终道:
“……无事。”
往后的日子里,天符卫眼见着白帝走向末路。
因受“仙馔”侵害,此时的白帝已怪形怪状,肌肤溃烂如软泥,触角钻破皮肉,面上生出密匝匝的眼目,可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天符卫寻来斗篷,欲遮盖其面容,却反遭他训斥:“朕日角龙颜,有何可羞怕?真要说来,当初朕是为救你而服了许多‘仙馔’,改易了容颜。倒遭来你嫌厌,真教人寒心!”
天符卫心中作痛,此言不假,白帝是为了救自己、救仙山而变作了这模样。他暇时做了针黹,在白帝披风上绣了桃纹。白帝见了,如孩童一般雀跃,将披风盖在身上,气昂昂地道:“往后若建了教,朕便拿它当教纹!朕来做教主,你便是护法,咱们缝一面大旗纛,日日在城头挥舞!”
天符卫望着他手舞足蹈,触角乱摆,心里酸楚。忽然间,白帝也望清了他眼底的伤怀之色,竟也黯然垂手。
当天夜里,两人在火堆边围坐。
白帝在褡裢里翻找出两只桦皮杯,满上茅柴酒,与天符卫对饮了一杯。天符卫不胜酒力,吃酒吃得醉眼朦胧。正当此时,他忽望见白帝难得地显露出清明之色,对他微笑道:
“悯圣,朕左思右想,不如你再穿过一回桃源石门,去寻另一个朕罢。”
天符卫张口结舌,却见白帝低垂了头颅,颊边裂口里几只斑斓小眼扑扑眨眨,极为异常,然而目光却明晰,口气宁静:“朕也知自己服多了‘仙馔’,再不似寻常人了。往后你若携朕而行,怕朕只会是拖累你。朕也想寻个地儿定居,好好培养些信众,咱们各有所图,不如且分开,各行其道罢。”
“陛下在说何话?”天符卫陡然失色,酒也立时醒了,赶忙扑到他身前,“下臣与陛下哪是各有所图?咱们皆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寻见一个冰澌雪溶的蓬莱。下臣本应随侍您左右,怎能说走便走!”
此时他忽觉腕子一凉,一只漆黑的触角已爬了上来,是白帝握住了他。天符卫虽不露怯色,身子却轻轻一颤。白帝早有所觉,笑道:“你瞧瞧你,还是很怕朕这模样的罢?”
“我不怕。”天符卫犟嘴道。白帝哀伤地望着他,轻轻笑了,“朕虽已不成人形,却也不曾悔恨过。若不服‘仙馔’,咱们决计无法在石门间奔走如此之久。只是朕现时神智日减,指不定哪日便会变成与你交兵的妖异。”
“下臣也服了许多‘仙馔’,往后有一日也将会变得同您一般。到时咱们两只妖异凑在一块儿,十四只眼儿十八条腿子,倒十分登对了。”
白帝哈哈笑道:“净会讲胡话!”此时他们二人对望,四道澄净的目光撞在一起,倒教人忆起从前的年少时分了。那时没有风雪,也无森严仪礼,两颗心完完本本,不曾受伤。两人笑了一会,白帝垂下眼,饮尽残酒,慢慢道:
“可你是晓星,是千百万年皆在指点迷津的星辰。朕这白日已然西落,不值得你再引路。去寻下一个朕罢,他会比现时的这个朕更好。”
天符卫心里突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白帝的面颊。若在往日的他看来,此举是违悖了君臣仪礼,他万万不会去做的。然而白帝不想他竟愿触碰已如妖魔一般的自己,眉头略舒,也未出言呵斥。
二人在火畔对坐许久。最终,天符卫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抛下陛下。”
白帝却笑:“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地的?你原本随侍的那位白帝又在何方?”天符卫想起那上一世留在归墟的、万念俱灰的白帝,心里刺痛,知晓是自己抛弃了他,一时哑然无言。
白帝松开了他的手,漆黑的触角离开了。他与天符卫四目相交,天符卫忽觉白帝的瞳子虽黑不见底,然深处仍有残烬。
“毕竟你并非朕的天符卫,”白帝最后微笑道,那笑便也似脸上裂开的一道伤口,教人见之即痛。
“而朕也并非你的白帝。”
那次夜谈的言语便如磐石般沉沉压在天符卫心头,往后教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先前在归墟捡回的燕鸥已然伤愈,一日,天符卫将它抱到帐外,将其放飞。这些日子里他心境有若铅沉,这是他少有的心中松朗之时。然而燕鸥似对他十分热昵,在天穹中啾唧不已。
天符卫仰头微笑着望它,摆了摆手,但燕鸥依然不去。天符卫好奇,拔足随它走去,只见燕鸥飞到桃源石门边,声鸣不歇。
他返身去寻白帝,欲与其讲这奇事,却见幔幕里空无一人,白帝的铺陈已被拾掇走,帐前雪地里以刀划出一行字:
就此别过。
天符卫立在原处,久久不言。
忽然间,他疯也似的将帐幔、褡裢胡乱收起一卷,负在肩上,在冰墙边搜罗了一遍,仍未见白帝踪迹。回到桃源石门边,他吁喘不已,猜想白帝大抵已抛下他,独个走进这石门的了。这一世的白帝对他处处爱护,也不忍教他看见自己非人的丑态。
他犹豫再三,还是踏进了桃源石门。
一踏过石门,天符卫便见眼前一片雪海冰山,枯枝上堆琼砌玉,银光闪烁,看来是仙山中的“归墟”朝代。白骨横积,冻尸遍野,天符卫惊觉他曾来过这世界。
这是他与第一世白帝别过,穿过桃源石门后,撞见第二世白帝时所处的归墟!
因每次穿过桃源石门,他皆会在石门上用剑篆字,以此作标记。此时拂落积雪,天符卫发觉字迹犹在。
为何他能回到此处?天符卫满心疑窦。他本以为桃源石门后的世界如恒河沙数,能两度踏入同一个世界便如神迹,因此他再也寻不见第一世的白帝。这时燕鸥鸣叫着,栖落于他的肩臂。天符卫心里突而生发出一个念头:
莫非这燕鸥能引路,可将他带回曾去过一次的世界?
这黑嘴燕鸥常年在归墟逡巡,上回他拾得了一只,见它羽翅受伤,便携在身边将养。传闻这溟海之底沉眠着雍和大仙,溟海水乃大仙之血,游鱼乃大仙之肉,从其中打捞出的桃源石是大仙之骨。燕鸥饮其血、食其肉,已通神性,成了大仙的信使。天符卫往日也常见仙山人饲养此鸟作传信飞奴,只知它可越万里而归乡,不想它竟仍有此等妙用。
天符卫心头忽如尘霾间透入一丝朝晖。他先在这世界的归墟中寻了一番白帝的踪迹,却久久未果。于是他带着那只燕鸥穿过桃源石门,将其放飞,紧随其后再一次穿过石门。
尔后他望见了熟悉的一片茫白,他再度来到了归墟。回首去看桃源石门,依然留着刻痕。
那一刻,天符卫喜不自胜。
他明晓了,自己已然寻到一个重返故地的法子,从此他不会再迷航。
蓬莱觅鹿村里近来有一位怪人现身。
那人裹一身褴褛的桃纹披风,大风帽盖着脸庞,看不清容颜。他常口里吟吟有辞,对经行他身畔的每一个人道:
“蓬莱已如无根之木,将受连天雪害。子民们啊,为何要束手待毙?动身去往溟海之外罢,那里有一片胜地,风雪无侵,名唤‘桃源’!”
村里的小孩儿拿石子掷他,不客气地问:“诳言乱语什么,天暖和着呢!你又是谁?”
那人总是温和笑着:“在下乃‘大源道’教主——雍和大仙。”
他向村民们发放书册,其中舆图里描绘着仙山外的景色,水光山色,如画如诗。村民们却不信,抄起耨锄去撵他,权当他是疯子。然而十数年过去,那人嗓音不改,年岁也好似不长,仍淹留于村镇中。人们终于不由得疑心:
此人究竟是妖异,还是如他所称一般的仙人?
天候渐而转寒了,雪拥蓬户,深山遭冰封,且迟迟不回暖。那人所说的一切正纷纷应验,村民们不由得心中动摇。寒灾冻死一批庄稼,人们使出牵绳拉拂、熏烟的法子,俱不管用,稼穑死于地中,于是饥荒接踵而至。极冷的天,一伙儿人去河边敲冰捕鱼,鱼没捕上来,人却已冻死三五个。人们割树皮、挖根实,但饥饿同无底洞一般,如何也填不饱。后来饿得紧了,村民们甚而相食。有人将饿殍肢躯斫断,当“地鸡”出售,只为换得一小把米。
正当此时,那人出现了。他站在村里,依然是那和气的口吻,对众人道:
“与本仙来罢,本仙会施肉粥予大伙儿吃。”
村民们饿得如前胸贴后背的狗,孱弱地跟着他走。走不多时,只见晒谷场上已然架起一口大锅,其中肉香四溢。人们如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却又忽见那人披风舞动,其下有黑影射出,一股无形的力量阻住他们前进。那人笑道:“不必心急,人人皆有。”
村民们每人皆领到了一大碗肉粥,此粥鲜美异常,滑腻爽口。一时间晒谷场上皆是啧啧吸粥声,人们争先恐后用舌头旋净碗底。然而一个疑窦很快浮上众人心头:这样缺食无衣的日子,为何有人能吃足了油水,还能施他们肉粥吃?
裹披风的人似是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笑道:“诸位不必惊惶、也不必疑心这肉的来处,本仙是自溟海而生的‘雍和大仙’,只消一声令下,便有鸟仆鱼涌,食肉送至眼前。只是此举颇耗神力,这肉粥也不是日日皆有。”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皆放下手里钵碗,朝他伏地跪拜,求祷不已,口里称颂道:“求大仙护佑!”有些起了邪念的村民趿拉着步子上前,欲从那人手里抢夺更多吃食,然而几道几不可察的黑影自那人披风下蹿出,一下便将他们扫落在地,教围看的众人更加畏怯,认为是此人在大显神通,更是叩拜不绝。
那人道:“若欲使本仙神力不绝,你们便皈依‘大源道’罢!溟海之外有九州桃源,那儿并无风雪,人人可饱食暖衣,只是需你们代代不绝地出力去寻觅。信此教者,当再不受苦痛。”
众人拱揖跪拜,山呼海啸一般,口里纷纷称道:“大仙万寿!”
自那以后,觅鹿村人便供奉起了这位“雍和大仙”。
大仙时常布道,告予他们溟海的一头乃九州桃源,他们需孜孜不倦地去寻。大批青年人自此背井离乡,化作传道的火种,洒向仙山各地。饥馑之年,大仙会布施肉粥,方圆百里,惟觅鹿村之人可足食。那肉粥也有奇效,服之可愈伤弭灾。
此时人人对大仙拜服得五体投地,无人再疑他来历。惟有些与他昵热些的孩童偶会见到大仙衣下渗血,露出历历的白骨。
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大仙会以刀斫下自己的血肉,将其作为村民们的饵料。“仙馔”侵蚀了他的身躯,而他的血肉也有了如“仙馔”一般的功效。闲暇时,那人常会远眺天际,沉思默想。有孩童问他:“大仙,您在看什么呢?”
他会笑道:“本仙在看海,你们可曾听闻否?在遥远的海畔,有一桃源石门。总有一日,会有天外之人穿过石门而来,福泽今世。”
孩童们听了,惊叫道:“啊唷唷,那人会来到这地么?”
大仙笑而不言,良久方在唇边逸出一丝叹息:“他会不会来呢?此事就连本仙也不知晓。”
背着夕光,他的身影被描画成一个孤寂的剪影。此时他远眺溟海,只觉前所未有的冷凄。他在等一个不可能到达此地之人,如在长河中寻一粒曾握于掌心之沙。
身为受众人拱服的“雍和大仙”,他却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那梦里,蓬莱无风无雪,大地回春,他破茧重生,复归人形。那梦里再无大源道教主雍和大仙,也无白帝与天符卫,只有姬挚与方悯圣。两位小少年并肩偕游,自此跻峰造极。
忽然间,梦醒了,如一羽蝴蝶栖落花枝,又悄然而去。大仙望着自己漆黑的触角,心中无悲无喜,惟有叹息。他想,这便是他求而不得的一生了。
————
溟海之畔,燕鸥飞舞。
自知晓那燕鸥可引路的密辛之后,天符卫试了数十、数百回,确而发觉若有燕鸥指引,他能归返至曾到过的世界。只是这秘诀发觉得太晚,返身去寻第一、二世的白帝已成天方夜谭,此时的他如无根飘萍,永无依归。
在那之后,他又不知在桃源石门间奔走了数百数千回。他一次次地寻找白帝,陈明情实,欲与其携手拯救仙山,然而仙山一度度陷落,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入死局。他也发觉每一回穿过桃源石门后,白帝的身边皆无天符卫的身影。世界仿佛不容许两位天符卫并存,先前世界里的他自己总会身死溟海。
在这一次次无功而返中,天符卫的心也不免得受到磋磨,他时而觉得仙山便如一个永无出路的巨大迷宫,而他在其中奔波来回,全是无谓之功。“仙馔”侵蚀日甚,他整夜无法入眠,甚而白日里便能见到恶魇,无数死去的黎烝、同侪瞪着无光的眼,对他道:
“天符卫,为何你还未能救仙山于水火之中?”
又有幻影道:“你一次次抛却仙山,从未同咱们甘苦与共,好一个懦夫!”
天符卫抱着脑袋,冷汗涔涔,如受千夫所指。此时的他突而体味到那退居于归墟的白帝的心境了,日日如此遭责,谁人不似活在地狱中?他漂泊得够久了,若此时苦海中有一横木而来,他会毫不犹疑地抱住。他期盼着这场征程的终点。
终有一次穿过桃源石门后,他遇见了一位截然不同的白帝。
他初见那白帝时,是在归墟的翔螭舟上。舟畔的冰面上横尸千百,白帝坐在舟首,发丝散乱,瞳子晦暗无神。
见了天符卫后,那白帝竟不似他以往见过的一般慌乱,而是轻笑一声,道:
“悯圣,你来了?你不是早因护卫朕而亡故于溟海了么,而今朕能见到你,这便是说——朕已然身处阴府了么?”
天符卫仰视着他,眉关紧蹙,道:“陛下,下臣并非此世之人,而是自桃源石门后而来的天符卫。”他将过往之事简略一叙,这已是每次穿过石门后的例行公事了。然而这白帝平静地听着,却不愕然,待他讲完之后惨然一笑:
“若一切如你所述,你倒来得不是时候了,瞧瞧朕的左右罢,随朕出征的虎贲五千二百一十五人,皆已死尽了。”
除却白帝以外的随扈皆死尽了?天符卫瞠目结舌。这是他不曾遇到过的景况。
天色寒灰,风声如魑鬼呼啸,登上翔螭舟后,天符卫但见舟中也横七竖八陈列着尸首,因归墟极寒,倒也并未腐败。只是有些尸躯被斫断,摆于舱内硬木桌上,有被咬噬撕裂的痕迹。天符卫问白帝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有猛兽侵袭过么?”
白帝淡然一笑:“并非鸟兽之故,是因一伙儿人起了异心,争着要回蓬莱。又因冰壁未破,朕不准许,便起了内讧。此处的人皆因自相残杀而死。”
“所以陛下便孤仃仃地在此处过了十天半月?”
“是,朕一人横篙,打算独个慢慢渡回蓬莱。”
“您还有口粮么?”天符卫说着,在船舱中搜罗,水舱里仍有存水,千张、黄齑却已无影踪。白帝摇了摇头:“口粮已在数日前便罄尽了。”
“那您……”
天符卫有些讶然,他打量白帝,却未见因饥馁而致的疲病。他们远离蓬莱,辎重委积已绝,白帝又是如何在这寂无一人的归墟存活的?
白帝却淡然地笑:“肉不是有许多么?”
“您是靠捕鱼鸟而生么?可咱们的箭矢已尽,这儿的鱼也细瘦,极难填肚,还深潜于水底。”
“不,”白帝的目光落在舱中的尸首上,那上头有着密匝匝的咬痕。一刹间,天符卫竟觉骨寒毛竖。白帝虽仍微笑,却面如死灰,不似生人,而似鬼卒。
“这儿的人肉,倒挺多的。”
朔风大起,风声如群鬼乱啸。天符卫和白帝启程而行。
与先前的许多次启行一般,天符卫带着白帝穿过桃源石门,并向他将过往的一切细细道来。他们又一次次目睹黑霜降地,百川水合,白骨露野,仙山乱亡。天符卫怕白帝败了斗志,常宽慰他道:“陛下不必气馁,蓬莱定有出路,咱们也定能寻见这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