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烟毒内伤没好全,昨天出刀和磕碰,断过骨的左腿复发不适,神医不客气地对着他的腿指指点点,骂他不禁武不惜身体,连带着高骊也一块挨骂。
躺在床上的暴君高骊被骂懵了,眼神时而暴戾凶狠,时而茫然无措。
谢漆神情平和地应着神医的医嘱,蜷起指尖低声问:“神医,您稍候能把治疗烟瘾的药方誊写给我吗?我有一个在远方的熟人不慎染上重度烟瘾,山高路远,他那里没有可靠的医师。”
神医不疑有他:“远方是有多远?北境还是南境啊?没有当面问诊我也不好拿捏分寸,你仔细说些那人的情况。”
“他……沾染了三年半的烟草,沾的不是成瘾性低的雕花烟,是药性高的云霄烟,症状和以前的高沅有些相似。”
暴君高骊就在病床上听着他的艰涩描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发呆,沉默。
直到神医离去,谢漆递来一杯温水,他才恍惚回神,发现自己视线模糊。
谢漆搀扶起他:“陛下,喝水,你饿不饿?”
他僵硬地点头,就着谢漆的手饮尽净水,而后抓紧他的衣袖,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两个眼窝成了两口泉眼,高烧致使冷汗不停,热泪混在其中依然明显。
谢漆抽出衣袖轻拍他的肩膀,不亲昵,但也足够亲近:“陛下,不适的话先躺下休息。”
暴君摇头,拽住了他的腰带,手背青筋毕露,力气忽大忽小,魂魄的烟瘾和身体的高烧让他无法精准地控制身体,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你……你的腿……”
谢漆把他扶回床上:“我没事,你且休息,我差人带膳食和汤药过来,不用着急,我很快回来。”
谢漆迅速掖过他的被角,拖着腿飞一样地出了病房,脚后跟刚离开门眼泪便流下来了。
天边升起的太阳把光延伸到脚下,他捂住双眼不能视光,一瞬间泪如雨下。
下午神医把拟好的药方送来,谢漆便在床边一遍遍诵读药方,暴君昏昏沉沉地把脸半埋在枕头里,竖着一只耳朵聆听,露出一只眼睛湿漉漉地看他。
谢漆的视线不时从药方转移到他脸上,他有时恨恨地盯着他,有时又露出可怜巴巴的哀求模样,后者最像高骊。
时间一分一秒地淌过去,暴君高烧不退,攒足力气后忽然暴起,攥住谢漆拽到枕上。
谢漆的诵读声戛然而止,反手挣脱他的虎口,岂料暴君猛然埋到他喉结上,故技重施地狠咬,隔着衣领都咬得他痛苦难当。
咬得实在太狠了。
谢漆最能忍疼,可眼下搞得他皮开肉绽的是“高骊”,那痛感肆虐得难以忍受。
他可怜他,便束手无策。
谢漆疼得无处发泄,费劲地抓着他的发髻扯开,发绳绷断的刹那散出浓密的蓬蓬卷发,熟悉的触感让谢漆指尖发抖,就被暴君拽去接了一个暴力的吻。
结果连接吻都被咬破唇舌,血渍从他唇角拖到朱砂痣,血淋淋的。
暴君舔舐着他的血,又害怕又亢奋,掐着他的脖颈威胁他,暴戾地一字一字道:“我也是高骊,我就是高骊……你不能不认我。”
傍晚,太阳下山,高骊猛然睁开眼睛,从双重日另一端的晋国回来了。
他忍着剧痛解开自封的经脉,从干净整洁的床榻上起来,一边环顾一边往门外走,不知怎的,他直觉谢漆就在门口。
房门吱呀打开,余晖未尽,橘红色的残阳弥漫在阶下,十几只炯炯有神的苍鹰沐浴在余晖里,四五只停在台阶上的人身上,苍鹰强健,人单薄。
高骊心脏漏跳了一拍,看到谢漆手臂一抬,停在肩、臂、腿上的苍鹰展翅飞去,满地猛禽呼啦啦地往天上飞去,天边余晖也消散,夜色降临了。
“谢漆漆!”
谢漆按着膝盖从台阶上起来,转身去看回来的高骊。
高骊看到他被咬破的唇角扯起露出一个笑,整个人像被揉烂后再度拼凑的罂粟。
可他脸上毫无阴霾地笑着喊他:“晚上好,欢迎回来,小狮子。”
谢漆的精神在二月二之后变得不太对劲。
许是短期内目睹诸多死亡和崩塌,许是骤然从暗处走到太阳底下,又许是因为异世的暴君高骊说出了七月七的定局,一夜之间,谢漆的心魂好似被抽走了七成。
他看着高骊,骤然变成在看一个即将破灭的泡沫。
谢漆也知道自己在止不住地往虚空下滑,他想止住这下坠,于是努力地用诸多正事填补自己的时间,整合吴家余党、改组重振霜刃阁的同时,调动所有能用的人力去搜寻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去年进入护国寺,萧然曾提到有一颗遗落在世间的天命念珠,不知用什么法子藏匿了起来,连萧然都感应不到,谢漆想找出来,但希望渺茫。
谢漆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可即便腿伤在好转,脖颈上的咬伤在愈合,他眼里还是聚不起光,不复从前的生机。
高骊只要来到他身边就紧紧抱着他不放,絮絮说上许多话,引他开心扉,解惘惑。
然而高骊给予的安全感和爱意愈是浓厚,谢漆的无望愈是在一点一点浓重。
他附耳听着高骊的心跳时,被紧紧拥着楔入时,无数个充实与快感的时刻,脑子里总是不时回荡一个念头:“这个世间仅此一个,爱我我爱的高骊,七月七之后就要消失在此世了。”
这魔咒牢牢地捆住谢漆岌岌可危的心弦,他努力不想未来念当下,仍是克制不住万念俱灰。
除了高骊,无人看出他的不对劲。除了高骊,他并未在他人面前掩饰身上的阴郁,可依然无人感觉到他的低迷。
风向在逆转,势力在归拢,皇帝在奋力推动,众人看他的眼光从过去的低贱影奴转变成令人仰望的新兴势力。吴攸已死,梁家已倒,他和唐维首当成为关注的焦点,没有睿王高子歇之子的身份加持,光凭掌握破军炮造法的霜刃阁阁主身份,他便已让人畏惧。
畏惧是与他人疏远的第一步,谢漆在无数人的敬畏眼神中穿行而过,从泥到云的落差尚未完全适应,便先感知到高处的孤寒。
二月中旬时,跟着梁家事态进展的方贝贝过来和他汇报一件事,无形中又给他一锤重击。
“谢青川在梁府掘地三尺,搜罗出了不少证物,五天前在一个尤其隐秘的暗室里掘出了一堆可怕东西,都是些人骨、人皮、人发之类的,必定是梁奇烽从前滥用酷刑留下来的罪证。其中有一个最华贵的长匣,装着一只手骨,我看过几眼,碎了又拼拼了又碎的,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遭的裂骨刑。”
方贝贝说着手背泛起鸡皮疙瘩,深感变态的恶性。
“其他残肢断骸陆陆续续都确定了身份,只有这一具没有。这原本也不奇怪,让我觉得古怪的是,我发现谢青川在暗中伪造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随后把这手骨悄悄偷走了。阁主,你说他为什么拿走这死人骨头呢?”
方贝贝骤然也改口了对他的称呼,谢漆用沉默掩盖惶然,神魂离体地发呆。
能让谢青川带走的,只可能是睿王高子歇的遗骨。
是他生前饱受折磨,死后不得安宁的血亲。
只是听着描述,他竟也觉得自己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幻痛起来。
入夜时,他离开高骊的怀抱,借着夜色遮掩悄然出宫,独自去了烛梦楼。
正是春雨纷纷的雨夜,谢漆隐没在巷口驻望着,看到结束了庶务的谢青川乘车回到烛梦楼对面的小院,谢漆竖起耳朵倾听,听到那青年踏进小院唤了迭声的“阿姐”。
谢红泪微哑的悦耳声音从远处缥缈而来,她说下雨了,先换身衣裳吧。
小院里才是相依为命的姐弟。
谢漆静静竖耳听了许久,觉得谢红泪有一个养弟,很足够了。谢青川陪她复仇,伴她修复或许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容外人涉足。
他原先想过,倘若谢红泪在复仇后失去目的,而走上自绝之路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当真是他想当然,他的姐姐不是那等脆弱的弱质之流。
脆弱的应该是他。
谢漆于深夜时悄悄回天泽宫,高骊还没入睡,守在灯烛下看折子,一见他回来便一把扯了外衣跑到他面前来,展开外衣把他兜了满怀。
“谢漆漆淋雨了,湿漉漉的。”高骊将他的脑袋一顿擦拭,“我的小猫来去如风,怎么都不打个伞穿个蓑衣啊?膝盖受寒要疼的。”
谢漆低着头任由他搓来捏去,语气含笑地和他对话,蜷起的指尖将潮湿的衣角抠了又抠,在高骊弯腰想抱他时伸手轻推,带着笑抬头问他:“高骊,你二月二那天去护国寺,你对另一个自己说了什么?”
那日暴君亢奋得不成样子,咬得他唇颈渗血,高骊回来后抚摸着他的咬痕痛骂“自己”,他苦恼和焦躁,但似乎不悔。
谢漆早该在当时直接询问,可他不敢,他隐约猜到了高骊在想什么。
高骊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他那颗朱砂痣,顿了顿,轻声道:“我和他有些事想商量。我想着将一切告知给他,来日七月七,我们调换之后,我希望他代我好好护着你。我们都是高骊,他如今的疯状缘于烟草,等到了这边隔绝烟草,他也会守着晋国,继续守着你……”
谢漆说不出话来,额发之间残余的水珠流淌进眼里。
他当真说不出一个字来。
很快到了三月三,谢漆守着子时四刻的时间守着高骊,看他自封经脉和服下软骨散,听他千叮咛万嘱咐,皆笑着应承。
子时四刻来临时,眼前人上一刻眼神温柔痛惜,下一刻就变成了疯狂亢奋。
谢漆就坐在床畔等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异世趟过来的暴君就暴起掐住他后颈,仍然想像此前一样用武力压制他。
谢漆腿伤好了许多,瞬间用轻功掠出丈远,后退到了爬梯下,试图和他谈话:“陛下,我们能不能谈谈。”
暴君下床,低头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朝他走来,低喘着回:“能,你说。”
“你的烟瘾好些了吗?”
暴君从善如流:“好一些了,药方很管用。”
谢漆看出了他在说谎。
理智叫他应该马上逃开,可双脚钉在了原地。
既然七月七成了注定,他不想躲了。
暴君高骊走到他三步前时,动作变得迅速果断,他一瞬冲过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谢漆,他似乎对谢漆的后颈情有独钟,抓着他直截了当地摁到了爬梯上。
谢漆没有反抗,额头猛然撞在爬梯的夹板上,嗡嗡一声回响。
暴君俯到他耳边情绪不定地低喘,神智依然有些疯癫:“谢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你想通了没有?你这一回能不能接受我?承认我就是高骊,喊我的名字,用你对待另一个我的方式对待我。一切都成定局的,七月七之后,躺在你身旁的就是朕,你能不能学会早点适应?你应一声好,来我怀里,我也会待你好。”
暴君为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未来而亢奋,他也明白在这里无人会察觉他的内芯换了,他可以在这里度过拥有一切的未来。
只有身下的人清楚他的灵魂。
他着急,双重日太短,他没时间在乎这个玄漆出身如何,过往如何,是喜是悲他都无暇在意。他抛却了上个月对他说出的口头承诺,所有的精力聚焦在占有此世,他极度需要这个玄漆的配合,他要他已有的爱意,还要他尚未交付的臣服。
谢漆被摁得额头贴在夹板上,无意识挣扎的双手也被扣住摁在头顶,浑身骨头都在颤栗。
此情此景若是让异世的高沅看到,定会觉得暴君是同道中人。
驯服他,用酷刑,用暴力。
只要能让他听话,什么法子很重要吗?
谢漆在颤栗的窒息中沉默,无声僵持了半炷香,便被扳过来压在夹板上啃吻,从嘴唇到脖颈又被啃咬得血迹斑驳。
暴君伏在他身上发烧、剧痛,发着抖强硬地命令他开口。
谢漆被他失控的大手攥得肋骨作痛,咽着喉中血腥语气宁和地问他:“陛下,那张解烟的药方,你还记得吗?”
他只能语气轻柔、机械地开始背诵那张药方。
显然暴君身上的烟瘾没有好转,他在异世无能为力,只想着七月七之后来到这世界就能迎刃而解。
他在一句句诵读声中情绪失控,一身天生的蛮力也跟着失控了。
左肋上的大手攥得发狠,谢漆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肋骨会叫他捏断。
俯在身上的暴君后知后觉地松手,逻辑混乱,茫然失措地道歉,抖着手便要往爬梯上摔。
谢漆抓住他手腕,尚有余力地朝他笑了笑。
“陛下,不碍事,我还有两百多块骨头,您还可以继续拆。”
暴君茫然地盯着他。
谢漆带着他的手放在那截断去的骨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谁陷入了疯症。
“对不起,陛下,我也只能向您配合到这了。”
第222章
双重日一昼一夜即过,谢漆整理好衣冠,依旧沉静寡言,竖起衣领束好腰带,毛遂自荐地接手了禁烟试点的政务,竟也若无其事地撑到了三月中旬。
行至三月中旬,新年的春考拉来大幕,世族萎靡,寒门腾腾。吴攸之死已过去四十日,吴家庞杂的势力被肢解成七大块,唐维为首的北境一派、谢漆为暗的霜刃阁继续推进,力争将剩下的世家残党分化成散沙,再交由时间来慢慢消解。
一系列兵不血刃的改制中,高幼岚在暗地里给予的助力不容忽视,镇南王也在南境遥遥拥护妻子分解吴家,他们夫妇虽都没有露面,震慑满朝、威压世家余党的力度却不小。
高幼岚起初打算赶在三月前回南境,谁知被吴家的繁杂孽务拖到现在,索性便想留到四月春考放榜,看一看新朝的新科考是什么气象。
除了暗中亲自分解吴家,高幼岚还亲自到高骊面前力抨他的姻缘大事。
“朕不和任何女子联姻。”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强横的简单争辩,“继承人有高子稷,宫城不需要什么摆设的联姻对象,我有谢漆,只要谢漆。”
高骊嘴拙,震慑底下人都靠明晃晃的冷厉,结果现在遇上气场更强、唇齿翻刀的功勋长辈,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只能被动挨击打。
高幼岚历数历代家天下的成败,旁征引博气势如虹,没有一字带骂,但高骊还是觉得常被喷得狗血淋头。
更令他焦躁的是不知是否是高幼岚暗中推动,上奏的折子逐渐也多了催促后妃的内容,若是世家余党上折,他大可批个大叉,偏偏提出的多是崛起的寒门中吏。正是提拔寒门平阶级的起点,就连唐维都劝他不能直接回个不字,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再说。
高骊憋着暗火,只能抓来薛成玉,令他和太学那批文采斐然的文人加大力度铺陈他和谢漆的有利舆情。在肺腑真情和反骨作祟的两重刺激下,他恨不得立即跳上钟楼敲烂大钟,昭告四海立君后。
衣不解带地忙到春考顺利举行,十六这夜月圆,高骊才逮住了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谢漆,抱着往怀里摩挲。
一摸,匀称骨肉便摸出不对了。
他来回抚摸谢漆左肋处那异样的骨头,急得眼睛都热了:“谢漆漆,你这里怎么回事?骨折多久了?难怪最近不和我同床,从哪弄出伤来的?骨折可是天大事,你怎么能不和我说?看了神医没有?神医怎么说的,几时能好全,会不会有后遗症?”
谢漆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握了他的手贴到伤处,额头靠着他对视轻笑:“不疼,神医的药很好,已经愈合了大半,不激烈点就没事。”
“你还笑,你……”高骊又气又心疼,“到底什么时候伤的,谁伤你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磕碰的,这位置这么刁钻,一定是别人……”
他的手轻掌着谢漆侧腰,说话间指尖微微握住了他的骨,怪异的熟悉触感忽然令他颤栗。他再说不出话来,看谢漆断骨,看谢漆眼神,不详的直觉兜头。
“是双重日那天,‘我’做的?”
谢漆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答:“不是你。他失手捏的。”
高骊不敢置信地来回抚摸,待真确认断骨,伸手便往自己的左肋去。
谢漆猜到他要做什么,瞬间便扣住了他的手。他看着高骊的冰蓝眼睛骤然变得潮湿,听他嘶哑地一遍遍道歉,说的话和暴君高骊竟意外地如出一辙。
他摸摸高骊潮湿的眼角,心想,他们确实都是高骊。一个正常,一个病态,两条路走出来的高骊,都没有选择。
但道歉之后,高骊惶惑地发着抖,高大的身形屈在了谢漆脚下,抱着他腰身说出了不同的话。
从云国凯旋后,回到长洛的日子于高骊也如梦似幻。自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夜踏进长洛开始,这一千多个日夜走来,异世的暴君屠尽长洛,现世的自己戮遍云军,历数业障不遑相让。
现在高瑱残了,高沅疯了,连吴攸都死了,他胜云立晋,保住了异世惨死的一众亲友,为异世的自己复了仇,他理应感到快意,然而四顾却唯有溺水一样的感受。
他想抱紧谢漆把他当浮木,可谢漆也溺在水中,于是他想改做谢漆的浮木。
结果现在他猛然发现自己也是令谢漆溺水的深海。
连日的重压在这致命稻草的加持里四散,高骊肺腑灼痛,手上死死抱着他不肯松开,口中又怪罪起自己的痴缠:“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年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没有缠着你,没有倒逼你喜欢上我,是不是到现在我们还维持着正常的君臣关系,那样是不是对你更好?你替我挡灾受罪,我却以爱侣身份成了加害你的凶犯,对不起、谢漆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谢漆心里被戳出一个窟窿。
命运难以扭转,所以比起怪罪命运,是不是怪罪自己更好受一点?苛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肖想几分幸福的如果。
原来外患尽除后,等待他们的是心里的沉疴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竟不比上阵杀敌轻松。
谢漆弯不下腰,只能故作轻松地胡乱摸着高骊的颈脊:“胡说,不是你的错。高骊,我们都不想如果好不好?没有如果的,从来没有人一己之力铸命运,我们一起走到现在,是我们一起铸造的。我们的命是互相交织着,可就像我不能替你当君王,你不能代我做影奴,我们担不了对方的命。命运使然,我们怎么论对错啊。”
高骊仰起伏在他腰间的脑袋,这么高大的一个混血屈在他身前,睁着一双潮湿通红的蓝眼睛望着他,天子气概丧失殆尽,徒留无助的负罪爱意。
他就这样走投无路地望着他。
“你起来,别跪我啊。”谢漆努力笑着,指尖冰冷地捂住高骊泪流不止的眼睛,“我的陛下,别这么看我,别再用这种想把我托付给谁,却又不舍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七月七你是必定要穿越过去的,你要将最后一颗天命念珠交付到另一个我的手里,促成现在重生的我……我知道你会成功的,因为你看,我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个晋国就好好地在往强盛的路上走……”
眼泪落在盖着高骊眼睛的手背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者在安慰高骊。
“我们会分别,换来一个更好的晋国,我会为未尽的事业奋战终生,没有你,我也会好好活着,我不需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高骊支撑我,我已经从一个影奴变成一个人。我更不需要另一个你做你的替身,你们都是高骊,可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过去的经历不可更改,我能接受没有你的未来。七月七之后,你要去赴死,我留下来独活,这是你注定的路,我选择的命。”
谢漆无知无觉地被高骊揣在了怀里,高骊埋在他颈间哽咽,谢漆回神来抱住他脊背,附在他耳边卡壳许久也没能继续陈述,最后有些疯痴地笑了。
四月四,双重日在春考放榜前来临。
这一回高骊绞尽脑汁想出了理由前去护国寺,暗中备下了三倍的软骨散,再这么下去没了烟瘾迟早沾上药瘾,谢漆拗不过,索性直接移花接木,把他的软骨散暗自调换了。
他想看看,没有了软骨散,这回他会断几根骨头。
初夏多雨,谢漆没有跟着高骊去护国寺,安静地待在天泽宫里铺展文书,罗列禁烟试点的无数准备措施,和可能造成的反扑。
丑时四刻时,夜极深,雨极大,雷电交加,轰隆一声巨响,天泽宫的殿门在雷声中推开,浑身水汽的暴君高骊站在门口,口中沉缓地呼出几口热气,团团白雾顷刻间就被雨汽扑散了。
谢漆循声望去,看到闪电就在他身后的天边张牙舞爪,这种天气,这种深夜,若是被他徒手撕碎了,惨叫声大约也能被雷声完美地掩盖过去。
暴君又呼出了几口野兽似的热气,有些僵硬地迈进天泽宫,旁人淋雨了是落汤鸡,他太魁梧,是落汤熊。
殿门被守夜宫人掩上,谢漆放下笔站起来,隔着书桌向他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暴君顿时停在书桌前丈远,直勾勾地看着他。
气质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同是一副身躯,高骊湿漉漉的时候像大狗似的可怜巴巴,暴君通身被淋湿了,却像是一个从不知名深井里爬出来的魁梧水鬼。
“朕淋湿了。”他语调有些奇特地说话,“谢漆,你不来给我换衣服吗?”
“臣这就叫宫人来。”
“不,你不换就算了。”暴君反抬手,歪头看滴水的袖口,隔着距离和他说话,“我特意淋雨回来的,想让你可怜我,你怎么不可怜了?”
谢漆静静地望着他,岔开了话题:“高骊今晚在护国寺和您说了些什么吗?陛下,现在您似乎可以清晰地和我谈话了。”
暴君身上气压骤沉,眉目间的暴戾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克制住了:“你的肋骨……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慢慢就恢复好了。”
“那你的腿呢?左腿。”暴君神情变幻莫测,声调也跟着切换,像是因烟瘾而无法自控,说话也还是有些混乱,“上次回去,朕打探了你的消息,你在我的世界中,此时是一个瘸子,先当了高瑱的影奴,再当了高沅的脔宠,现在还活着,真是了不起……”
谢漆沉默,认真地纠正道:“是影奴不是脔宠,高沅天阉,他也宠不起来。”
暴君怔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鬓角挂着的水珠顺着英俊的轮廓淌下来,一时冲散了浑身的疯癫气:“他怎么是天阉啊?”
谢漆端详着他,一句“因他被生母梁太妃投毒”话到嘴边换了,变成一句恐吓:“高沅少时便开始吸食大量烟草,用的太多,心智和身体便都不行了。”
暴君又怔了片刻,皱着眉,缓缓低头看向底下要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