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虽然又呆又痴傻,但却本能的觉得现在的高骊好像不太对劲。想到这里心就忍不住狂跳,也不顾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麻利地起身来爬下梯子去,三两步从背后抱住了高骊。
高骊还差七步就将走出天泽宫,许是完全没料到,那庞然大梯子里面真的躲着一个人,身后的人又来得太快,被抱住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便抓住横在胸膛的手给了一个过肩摔,谢漆晕头转向,天旋地转,幸亏身体的轻功本能还在,被甩到空中时便反身扭开他的手,咕噜噜地翻转到地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高骊冷烈地转身,看到了一个穿着单薄寝衣,半蹲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小美人。
长发遮挡住了他的些许面容,但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小美人的嘴巴轮廓长得和谢红泪很像,而谢红泪昨天晚上才在朝宴上出现了。
高骊眯了眯眼睛,不确定这是个真人还是个假人,但大清早地被一个人猛扑,心情终归有些不好。
他言简意赅地说:“退下。”
说罢转身便走。
谢漆茫然惶惑地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态。
心底有清冷的笑声。
【你看,都说了,是假的嘛。】
第92章
今天是飞雀一年的第一天,神医昨天被高骊吩咐了,今天要看着谢漆,眼下整个宫城都在忙乱中秩序井然地前行,天泽宫外熙攘喜庆,天泽宫内清静安谧。
神医系着腰牌,背着小药篓走进天泽宫去,御前两位总管都在忙着新岁的各类操持,留下了一个老实忠厚的小宦官不远不近地看顾谢漆。
见神医来,小宦官行礼,一板一眼地汇报谢漆的情况,穿戴喝粥睡觉,一进小窝与世隔绝。
神医来到那一架爬梯之下,看几回震撼几回,感叹着高骊到底用心,连阶梯与阶梯之间距离也算得刚好,按着谢漆腿长迈步的距离定的尺寸,就朝夹缝求生还有这个用心劲,足见有多怜爱枕边人。
神医放下药篓直接坐在爬梯的第一阶上,木板结实宽厚,十分适合放脉案,拿出来摆成一列齐齐整整。
谢漆中毒的前七天脉案是如今长洛一众会解烟草毒的医师的参考,毕竟是第一个中了原烟的试炼者,毒性被侵蚀得最明显。尤其是和那一众太妃相比,身体受损的症状明显得多,最初的七天里五脏六腑都极危险,心跳几度险些爆裂和停息,别说高骊旁观惧怕,神医每天也怕了不下十次。亏得习武之人体魄强健,筋脉宽厚,硬生生靠内力撑过来,换做常人非死也得全瘫。
神医不太敢和高骊说最差的状态,原烟毒性太强,找不到对症能治的药草和克毒,就怕谢漆可能一生都无法清醒过来,即便好运康复,也怕后遗症深远。
神医正思索着西北一带有什么草药毒物,是否择日出发实地考察,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了旁边,衣摆扬起的风把几张脉案拨乱了。
神医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谢漆那张脸,边数落边收拾脉案:“你小子怎么下来也不先打个招呼?”
“喵。”
神医没预料到能听见声音,震惊地抬头,看到谢漆神情略有僵硬地想弯腰捡脉案,神医赶紧顺势把住他手腕:“好小子,可算听到你清醒地发声了,来来让本神医看看你进展如何……”
神医的喜色没维持多久,快乐啪嗒一下就无了:“你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好似严重了点?”
谢漆翻转手腕收回手来,轻轻拍神医的肩膀,苍白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了道歉的神色。他郑重行过礼,比划着两只白皙漂亮的手,简单一束的长马尾随着鞠躬散在身前,显得愈发年少绮丽。不远处的小宦官看着他,眼神挪不开。
神医以往看不明白他想传达什么,这回却是看明白了他的举止和神情传达出来的意思。
他在说“过年了,还在麻烦您,还没有礼物送您,对不起”。
神医被逗乐了:“你小子都呆成这样了,还知道过年要送人礼物啊?老头我都活了五十年了,真论礼物,还得老头子先给你压岁钱哩,虚礼什么的别理会。你都生病了,咋还惦记那点俗世人情,迂腐!”
谢漆挠挠头,随即又是一通比划,转身赤足走去天泽宫的窗边,脚上缠着的绷带是昨日高骊换的新的,只是旁人看着他走路,总会觉得脚疼。
他走到窗边打开,又折回来穿上袜靴,乖乖朝神医和小宦官挥挥手,指指外头比划两下,神医看懂了:“你现在有那梯子了,怎么还要到屋顶上去?”
谢漆没吭声,稍微僵硬朝外地一翻身,飞鸟一般荡出去了。
一出来才觉冷,抑或是越发虚弱了,他逆着风爬上天泽宫的屋顶,先眺望了一眼宏伟的晋宫城,新春的狂风把长发吹散到背后去。
早上看到高骊后便总觉得身体里疼,不是体表,分不清是脏腑疼还是骨血疼,回窝里睡觉睡不下,脑袋越来越疼,像有万箭齐发在里头,煎熬得很。
不过神医好似诊不出什么,那大抵是错觉。
世间是假的,他对身体的感知也是假的。
谢漆抬手揉揉后颈,很想吸食烟草。
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克制不住,心里也有一个笑声在督促着他前去,谢漆不由自主地想向着慈寿宫的方向而去,那里有他需要的极乐。
谁知才走出几步,尚未离开天泽宫的范围,天泽宫下的北境军守会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十来个身材高大的混血汉子喊了两声嫂子就住嘴,生怕大声喧哗把他吓得掉摔下来,胡乱在底下挥舞着胳膊。
谢漆微皱着眉低头看去,如今眼力还没有退化,看到北境军中也有几个眼睛带着一抹蓝色,只是不似高骊那样蓝得清澈。他略微有些出神,看着他们挥舞着手臂的举止,脑海中被拨动一根弦,忽然想起一个与高骊的片段,当时他坐在桌子上,高骊围着他跳北境的篝火驱熊舞,很笨拙,也很热烈。
风吹得眼睛看不清前路,谢漆还听见头顶有一声苍鹰锐利的啸声,眯着眼抬头,看到一只越发肥硕的海东青灵活地翻滚着飞到他眼前来。
只是估计因为进了宫城后伙食太好,海东青体重彪悍,速度刹不住,扑棱老大一声砸在谢漆不远处前的屋脊,落地后滑稽地扑棱着健硕的大翅膀,全然没有鹰中之王的英姿勃发,更像是一只深山当中的肥胖山鸡大哥。
谢漆本心喜欢鹰,看着海东青那笨样先觉得好笑和可爱。
随了它主子。
海东青小黑前两天得到了铲屎官高骊的贿赂投喂和不厌其烦的命令,眼下是扑飞来守着人的,跷着鹰爪蹦跶到谢漆脚边围着他,叫声和大宛的咕声不一样,雄浑些许。
谢漆心绪简单,想跑去吸食烟草的心淡化,盘膝坐下,伸手拍拍大腿,海东青小黑给点阳光就灿烂,以往高骊每次用手拍拍哪里,便是要投喂的前兆,小黑便直接扑棱着跳到了他大腿上,那健硕体格的重量压得谢漆歪了一下嘴。
这时半空中传来另一鹰声,一道更为凌厉的身影翻旋着滑翔下来,稳稳地收翅停在了谢漆的肩膀上,略有不满地伸出鹰喙去轻啄谢漆的衣领。
谢漆肩沉腿酸,眯着眼睛笑着抬手摸了两把大宛,另一手屈起轻敲海东青小黑的脑袋。
小黑平日一定是欺负大宛成性了,看见大宛站在谢漆肩上,便闹起玩弄的禽心,扑棱着张开爪子要去把大宛抓下来。
谢漆情急之下逮住它,口中也吹出了哨声,他小时候熬了大宛许多年,熬到对禽语略有所通,现在人声发不出来,动物的拟声倒是发得顺畅,麻利地用哨声训斥小黑不可伤害大宛,激动之下还骂他七月七那天晚上抓死了大宛。
吹完一顿抑扬顿挫的鸟哨声,两只灵性十足的帅鹰都陷入了懵圈,大宛转着鹰脑袋张开翅膀一收一放表示本鹰活得非常好,小黑则是缩着脑袋让谢漆不轻不重拍了一顿,十足的呆样,羽毛还掉了两根。
谢漆和两只鹰玩了一通,突然发觉天泽宫底下的北境军全神贯注地都在望着他,挠挠头感觉到了微妙的尴尬,口中叼起自己被风吹得乱飞的马尾发梢,乖乖地向下跳又从窗口荡回天泽宫里头去了。
他还是不太愿意钻进人群当中,即便是熟悉的人也不太喜欢走得太近,麻利地又躲回他的爬梯小窝上。大宛和小黑或上或下,都在爬梯上的夹板蹦哒着玩,权当这飞雀一年陪伴他玩闹的两个小友。
高骊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地赶回了天泽宫,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回来的时候先灌了两大碗解酒汤,眼眶仍然是红的。
他急切地屏退其他人冲进天泽宫来,一眼就看到了那架爬梯最高处小窝上闪过的一张苍白的脸,三两步跑到了爬梯下,小屋里的人又躲了回去。
尽职待在夹板上替他守人的小黑扑扇着翅膀落下来,到了他肩头歪着鹰脑袋叽叽咕咕。
高骊耳朵一动,眼角的红意加重,双手都哆嗦着,原本想要直接爬上去把他捞出来,刚抬腿便遏制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轻敲夹板,低哑地叫他:“谢漆漆……我回来了。”
谢漆原本心中还七上八下地畏惧着,听到这声音莫名觉得与早上那个是不一样的,这回来的还是那个莽撞又热切的大狮子,于是睁圆眼钻出头来看他,看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底下望着他,满眼莫名的悲怆。
谢漆心中一揪,手脚并用地从爬梯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到他面前,高骊泪意汹涌,一伸手,他便自觉地上去让高骊抱住。
小黑张开翅膀悻悻然地飞上爬梯,大宛咕了一声,率先展翅飞出天泽宫,小黑见状也跟着飞出去,冲上夜空化作两道自由自在的黑影。
高骊两手抱紧谢漆,眼泪骤然失控,埋在他侧颈那里发出沉闷的嘶哑啜泣。谢漆不明白他怎么了,无措地用力地搓搓他宽阔的脊背。
高骊胸腔中一片窒息,身上的酒气有些压垮理智,捧起他的脸颠来倒去地亲。谢漆抗议地呜了两声,被扣紧在夹板上拨开了腰带。
“你是不是……”
谢漆心跳震天响耳朵听不太清,试图转身爬走,右膝跪在阶梯上再上不去,马尾发梢兀自乱抖,前行不能,向上伸出欲要抓什么支撑的手也被按住,被扣得生猛。
“替我挡劫数……”
听不成行,呼气也不成行。
谢漆脑子嗡嗡,愈发觉得当下不是真切之地,糊涂又懵圈地想,又来了,还在来,这还是人吗?
太深了。
第93章
新年一来,更多的冗杂事排着队扑面而来,各地新科考推行,长洛今春先试点,其他州正轨要到明年才开启,七日何卓安处斩,紧接而来便是白涌山春猎。
“先前我黏着你,还说着……”高骊鼻梁蹭着谢漆的下颌骨,“说着我陪北境移民看何卓安谢罪天下的结局,你陪着我,现在我不太放心。”
高骊本意不想在亲昵时谈屋檐外的风风雨雨,只是一解禁,他一见谢漆就想死在他身上。此刻也仍是怎么看都觉不够地紧盯着他,谢漆一身紧劲流畅的肌肉在他的视觉触觉味觉里都极度诱人,加之一身或明或隐的伤疤,色兴之外充满内敛的野性,冷白的肌理和灰白的疤痕掺和成克制的色感。
谢漆软塌塌地躲不开,可即便他被高骊磋磨得喵呜到哑,安全感也还是来自这卷毛大狮子。
高骊轻吻他撇到锁骨窝里的黑石吊坠,唇上温柔手下克制着狠力,低低地继续同他絮叨:“你的三个下属调进了审刑署,我大概知道了你当初给他们取名时是想怎么安置他们了,都是大好的少年少女郎,一身利落拳脚和侦查嗅觉,和你一样刻苦十几年出来的好苗子,本领扎实性情忠纯,不输送到办实事的地方里去多浪费啊。”
谢漆因干渴而无意识探出点舌尖,本是迷离状,却在听到高骊轻诉对十五个小影奴的安置打算时,布满水雾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高骊一下子看出他是真心牵挂那些小朋友。
一时又是欣慰又是酸胀:“老婆,你也多多牵挂我。”
谢漆诧异到震惊地看着他:“喵……”
他满脸写着“不是吧,都让你做成这样了,还不够啊”。
高骊顿时不太好意思:“是我贪了。”
可是他就是想要更多。
高骊扣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充满隐忍的眷恋依赖:“小煦光,床上你听我的,谢漆漆,床下我听你的,可我仿佛有好久不曾听你掌控我了。”
谢漆迟钝地慢慢眨过眼睛。
眉心微微提起,神情是饱含怜爱的柔软悲伤和宠溺。
高骊哑然,从前谢漆克制,现在谢漆烂漫,他都爱之入骨:“我好想你,我还是好爱你。”
他捧起谢漆的脸欲亲,忽听到海东青的声音在窗外略有锐利地啼三声,知道是有人要来会面,抓紧时间捧起谢漆后脑勺一顿发疯似的狂亲。谢漆膝窝猛抖,左膝上的护膝正巧在不久前的跪状里半松,这会经不住抖缓缓滑下,被甩到地上去了。
高骊不餍足但满足地提前中止,弄完细致擦身,拿干净寝衣裹住谢漆掖进被窝里:“真乖。”
谢漆脸还红扑扑的,疲惫的脸上半是余韵未消的绮丽,半是委屈嗔怨的可怜巴巴。
力气又拼不过,当然乖了,哼。
高骊看出他的表情,笑开了:“睡吧,睡饱饱的,到晚膳时间我抱你起来。”
谢漆侧首便安心睡去了。
高骊下地把纱帐放好,穿戴整齐去开窗,并指指挥小黑传话,小黑翻飞到天泽宫前门指挥北境军守卫,众守卫自觉屏退十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水。
不多时,打好招呼的方贝贝秘密赶来,和谢漆一样,这些影奴们习惯不走正门,利落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方贝贝跳进来后顺势半跪着,扫了一圈后面朝高骊行礼:“陛下,卑职来叨扰了。”
“起来。”高骊坐在桌上,示意他直接说正事。
方贝贝有些拘束地站起来,坐着不敢站着又变成俯视皇帝,还不如跪着自在,而且一站起来就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天泽宫里有一架树屋似的奇妙爬窝,他的注意力被那玩意勾去了小半会,越看越有攀爬的冲动。
没想太久,他就意识到那东西不是弄来摆设,九成是造给谢漆的。
不,是十成,绝对是建给他攀爬的。
羡慕之情让方贝贝醒过神来,低头报起了正事:“禀陛下,卑职已想好哪一日适合铲除梁千业,初七何家论斩,长洛城将如宋家处斩时一样万人空巷,梁家主掌刑部更会多施人力在刑场上,梁千业身边的防守未尝没有可趁之机。”
他是刺客,高骊听从他自己的准备:“你一个人去?”
此前谢漆刀渴,也为了保险,本是要和他搭档一起杀流通烟草的罪魁祸首的,眼下……
方贝贝想到当日看到谢漆的状况,铁石心肠和没心没肺的性情都破防了:“卑职会带上手下影奴,虽然我们捆在一起都不如昔日的谢漆,但今朝这样,竭力一拼,未必不能杀成。”
“人手不够直接说。量力而行,活着回来。”
谢漆的朋友不多,折一个少一个,要是方贝贝死翘翘,高骊想他一定会很难过。
“是。”方贝贝郑重低声,他可以伤不可死。今天初三,还剩下四天,他身上的伤刚养好不久,初七是苦战。
但梁千业必须得死。不然,梁太妃的,高沅的,高骊谢漆的,这些近身之人所受荼毒引起的他心中的怒火不能平息。
方贝贝神情愤恨地行过礼,没一会便小心询问:“陛下,谢漆最近好吗?”
“在休息。”高骊看了一眼纱帐,“还不会说话,慢慢治。”
他语气平和,越平和方贝贝越听得想哭:“神医可曾说过,他何时能康复呢?”
神医说高沅轻则半年疯癫重则两三年癫狂,康复后性情大概率会变,他是顺其自然了。
可谢漆若治愈后与此前性情不同,方贝贝光是想想便觉得心痛难当,更遑论很可能留下显而易见的身体损害。本代霜刃阁的玄绛青缃影奴本就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更寥落了,玄漆刀那一路出神入化的豆蔻刀法,或许就此不能重现了。
“他的病例特殊且独有,都不好说。”高骊声音低了些,但很快乐观,“慢慢调理,不急。”
也许世间能存有奇迹呢?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方贝贝难过了好一会,鼓起勇气提到了别的:“陛下,烟毒迷乱心智,如果谢漆在宫城中的康复状态迟迟没有进展,您可曾想过把谢漆送回霜刃阁试试?”
高骊疏忽愣住。谢漆一身皮肉上的疤有一半源于霜刃阁,从前也曾听他对影奴身份的自嘲,高骊便以为他不爱故地,在此之前全然没想过那劳什子霜刃阁。
方贝贝有些艰涩地说着:“他当初在霜刃阁中生活了十一年,与阁主师徒如父子,比之在文清宫的四年、天泽宫的半年,也许霜刃阁有更多人事能促使他回想起记忆。”
高骊陷入沉默,有些焦躁地无声刮着指尖,理虽如此,一想到谢漆要暂时离开自己便觉心如刀绞。
他想想觉得不对:“你带高沅回了梁家?”
方贝贝顿了顿,点了头:“九王殿下小时候常回梁家本家,对那里到底有感情。卑职在年关前三天带他回去一趟看他情况,故地确实有刺激到他。”
高沅早先见不到谢漆太久,人废成了最初的无感外界封闭状态,那日好不容易去慈寿宫看见他,赶上谢漆戾气爆发欲杀他而后快,他也感觉到了谢漆的杀意,再兼梁太妃此前就是在慈寿宫亲手喂他喝断子绝孙的毒,两重心结发作,回去之后就不好了。
神医建议方贝贝带他另找出路,方贝贝便带他回一趟从前常去的梁家本家,顺道去小心观察梁千业。
高骊问:“什么刺激?”
方贝贝如实告知,梁奇烽大抵是确没想到梁太妃突然暴毙,再见高沅时流露了些舅甥真情。高沅原本对外界毫无反应,被梁奇烽一通呵护,浑浊的眼睛竟然有几瞬清明的迹象。或许他就是缺爱,哪怕给予他亲情的血亲正是推他进火炉的渣滓,他也还是渴望被爱。
只是梁家府上还是有烟草,高沅病中对烟草气息极其敏感,几次发狂要去抢烟吸食,方贝贝便提前带他回来了。
高骊听完阴沉着眉目安静半晌,挥手让他离开:“朕会考虑。你去吧。”
傍晚唐维赶在出宫前跑来天泽宫看望,高骊正抱着谢漆坐在爬梯中间最宽阔的夹板上看书,听到是唐维过来便不起身,直接让他进来。
唐维见过那架庞然大梯,单看物件觉得奇怪,现下看着一对爱侣依偎在上面,因合情而觉得合理。
“坐。”高骊一手环着谢漆的腰拿书,一手捏着他手腕把玩,懒洋洋地背靠小窝孔洞没动,谢漆也安静地不动,垂着柔软长睫专注地看书。
唐维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逗留片刻,那等严丝合缝的契合气息让人无法涉任何足,话到嘴边便也层层精简:“陛下与谢大人可好?”
高骊托着谢漆手腕比了个好的手势:“你给他的生辰礼还放着呢,等他以后自个拆。”
唐维感觉唇舌略有些苦涩,或许今年、来年,还会有送出去就尘封等待的生辰礼。他振作精神:“昨天我询问神医关于烟毒进展,恰巧老人家问起北边药毒,言谈之意似乎是有心想往西北走一趟,若有需要届时让袁鸿护卫而去。”
高骊有些讶异,神医还没和他说过这事:“要往西北去找解药?”
唐维应是,再说了些别的,天色便已黑沉,于是告退。
天泽宫复又安静,高骊抱着谢漆再看了半晌书,是薛成玉匿名编写他俩的情爱话本,本该是津津有味,但脑子里老是绕着一个念头,攒着劲。
谢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抬起头来柔和地看着他,眼里写着“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
高骊一顿,亲亲他唇角,轻声问:“谢漆漆,你小时候在霜刃阁长大,那里有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你会想回去吗?”
话落,他感觉到怀里软塌塌贴着的人身体动了,身上没有看到、听到高瑱高沅时会爆发的戾气和杀意,而是一种轻烟薄雾的怅惘。
高骊便知道他到底还是怀念自己长大的地方的,即便那里可能暗无天日又危机重重,就像北境于他,虽然贫瘠荒凉,骸骨四野,可到底是哺育他长大的故乡。
他抬手捏住谢漆的下颌转过来打量:“想回去的?”
谢漆脸上神情几度转变,高骊看不太出他变化莫测的复杂眼神是在想什么。
谢漆看了高骊半晌,在他怀里侧过身来,屈起一条腿绕着高骊小腿,小幅度地用脑袋磨蹭他侧颈。
意思是“不舍得你”。
第94章
初七很快来到,高骊上完早朝径直出宫,和北境军先前去城郊接一众北境遗民,浩浩荡荡地同去长洛北门的刑场观刑。
谢漆独自趴在龙床上沉睡,昨夜闹的花样多,按理他该累得睡到日上三竿,可一入睡便做起梦,不一会儿便惊醒。
许是先前高骊问了他是否想回霜刃阁的缘故,三天来总是梦见以前的旧事。
霜刃阁本部藏在山腹,山是枯山,腹是深腹,距离长洛约有七十里,不远是乱葬岗,论风水是崎岖地。
梦中众多故人的脸齐聚霜刃阁中,生母恩师,知交旧主,群鹰犬猫,十年练武里逐渐掉队死去的近百同伴,玄漆刀下不瞑目的血污脸庞,人与兽蜂拥至霜刃阁,一寸寸皮销肉烂,最后剩林立的黑骨。
念奴的手骨按在他发顶轻柔地谆谆教诲:“小漆,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去查,去洗冤,去堂堂正正地做小公子。”
梁太妃的手骨却是掐紧他脖子怯弱哭泣:“别查,别去查了,查出来后你定更觉无望,人世如此灰暗,还是和我走吧。”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粗喘着扯开纱帐,四肢不太协调地从龙床上爬下来,太急摔到了地面,好在铺了一层地毯伤不到。
他有些狼狈地靠在床沿,咬痕密集的后颈靠着床沿,仰头望着天花板大喘气。
踩风正轻脚进来欲洒扫,听见动静忙走来探视,迎面就见谢漆披着柔顺的长发颓靡地坐在龙床下,衣襟袖口露出的皮肉都布满吻痕咬印,极像春宫图里掉出来的病弱娈童。
踩风脚下绊了几下赶过去,谢漆听见脚步声慢慢低回脑袋,喘息逐渐平稳,在踩风即将靠近他三尺之内抬手让他停下。
踩风苦涩地停住:“恩人,你还是认不出奴么?四年前你在深井里把奴背出来,两手攀着井壁攀出了血……”
谢漆置若罔闻,撑着膝独自站起来,取了穿习惯了的黑衣套上,长发不束,微皱着眉,边薅着自己的长发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