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你要去哪?”踩风连忙跟上,见他把长发薅断了几簇,边跟着边捡起扯断的发丝,“陛下下完朝要出宫去,恐要到天黑才回,你是想去找他吗?”
谢漆一声不吭地出了天泽宫,出门不远就看到一列身形高大的北境混血军目光炯炯地跟着他,谢漆下意识怕他们去汇报高骊耽误行程,于是转身来朝紧跟不舍的众人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
一百北境军留下一半守天泽宫,跟来的军士见了谢漆的动作楞了楞,忙行礼表示配合。
谢漆转身有些急迫地快步冲去了藏书楼,一路上脑海里回荡的是念奴的声音。藏书楼的地下楼收录了历代皇室要案的卷宗,睿王的名字虽在史册中被抹灭,可他背后的寒门追随者数不胜数。
唐维说过,那些第一批参与改制的寒门遗老们死伤大片,还活着的前辈身上都有不白之冤,一日不脱罪便一日不能现身。睿王名字是抹除了,可延绵十年、影响深远的改制案不一定会抹除干净,去查录,也许会查到什么……
谢漆像是吊着一口气才奔来了藏书楼,被把守在楼前的侍卫拦下了:“光天化日之下被发跣足,尔等是谁?”
谢漆如梦初醒地低头看看自己,身后踩风带着怒容上前,腰牌亮出来,顿时畅通无阻。
谢漆迈进去的步子却不如来时急切了,略带僵硬地走进去,目之所及是模糊的现实林立书架和真切的幻觉漫天飞雪。雪太大了,即便他知道冬天与雪不长久,积雪迟早会融化,会变成瑞年丰收的水源,可他眼下还是觉得雪太大了。
踩风小心翼翼地隔着距离问他想去几层楼,想看些什么书,谢漆恍惚地抬头,有些抖着手指了地下。
踩风怔了片刻,地下楼是皇家卷宗之地,他为难了一瞬便满口答应,亲自去和掌管藏书楼的官吏们周旋。
谢漆脑子乱糟糟地等,没一会听到了不远前方传来流利的汉话:“您是御前谢大人吧?”
谢漆戒备地抬眼,看到了一个长着金色卷发蓝色眼睛的异族女子。
“我汉名金阿娇。”本命阿勒巴儿的狄族圣女笑着和他打招呼,“谢大人想翻阅什么典籍呢?我常来观摩,对这藏书楼的典籍分布挺熟悉,也许可以帮谢大人的忙。”
谢漆见她有一双蓝色眼睛,不自觉的有些爱屋及乌的心,情绪平稳地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圣女臂弯里正夹着好一叠书籍,笑意开朗,爽快地转身告别,谁知没走出多远又回来了,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上了另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官。
女官急匆匆地赶到谢漆面前行礼:“臣下高白月,不知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白月的母妃姜妃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无辜惨死,母族姜家对她这个排不上用场的庶出公主并不关心,她才自请进藏书楼做个小小女官避世保身,然而去年何卓安出事后,姜云渐拼了命地走通关系想救何家,也找了在宫中的外甥女高白月。
高白月活到现在,头一次收到了母族的嘱托,姜云渐在密信中言辞恳切求她想办法面圣,求求皇帝对何卓安网开一面,用词之哀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高白月被打动了。饱读诗书竟也被打动了。
可惜她虽然贵为高家女,却实在人微言轻,年少无靠,如今又破相毁容,除了藏书阁其他地方都不太敢、也没资格乱走,只能在这里等待御前的人造访。早先御前的起居郎还会来借书还书,可是起居郎实在呆直,攀谈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现在据传是皇帝的枕边人来了,高白月一听便急忙赶来。何家今天问斩,她是帮不了那位曾经站在姜家身上敲骨吸血的风光无限的何尚书,可姜家受何家牵累却是要努力一帮的。
高白月姿态谦卑地想先和这位御前红人攀谈,走得太急冲到了他三尺之内,谢漆脊背顿时发寒,挥手便用力推开了她。金阿娇见状变色,连忙接住险些摔在地上的高白月,袖中一道金色的影子飞窜出来,一气呵成地跳到了谢漆手臂上。
谢漆感知到了属于蛇的冰冷触感,少年时在霜刃阁中没少次和五毒同行,皱着眉一记手刀反手捏住了蛇颈便想捏碎,却到底晚了,手背上赫然有两个细细的蛇牙印。
一瞬间天旋地转,剧痛席卷全身,视线一半漆黑,一半腥红。
藏书楼外的北境军守卫沉默着把守,为首几个是高骊从前的亲信,站了半晌后,其中一个忍不住小声和周围同伴悄悄话:“你们觉不觉得,嫂子最开始让我们噤声的那个眼神很熟悉?”
同伴眉头跳了跳:“我还以为只我这么觉得。”
那守卫点头:“五官不像,眼神和气质却突然很像戴老将军,真奇妙。”
同伴大开脑洞:“哦豁,陛下那么快就爱得不要不要的,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守卫茫然:“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没说上几句话,藏书楼里就传来骚动。
午时终于到了,北门前的刑场万人空巷,大道小巷都云集了人,附近高楼全占满了人,全部都在等待何家的斩首。
距离刑场不远的东区边缘是高骊和一众北境人,西区边缘则是一众世家。
高瑱和韩志禺伴着脸色惨白的姜云渐,包了一座酒楼上的高层。姜云渐此前甚至在策划当场劫法场,被韩志禺得知之后拼命拦下,废了大功夫劝告安抚,让他先保留青山在,日后才好为何卓安报仇,才勉强算是拉住了他。
高瑱时而春风化雨时而慷慨陈词地激励和安慰这看上去丢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的姜云渐,心里嗤笑他为了一个阶下囚,为了一个女人崩溃成这副德性。
不远处另一家酒楼坐着吴攸和郭家父子,许开仁也在,一桌人临在窗台看刑场上的状况。
吴攸举杯饮酒看北境人,恍然意识到从最初以来一直轻视的北境势力其实人数众多,下至可供收税的北境移民,中至可供战力的北境军队,上至内阁干事的唐维、天泽宫中避而不出却存在感依旧十足的皇帝高骊。
看起来竟然不容小觑。
许开仁在专注地看刑场。
当初宋家被处以极刑的时候,他在东区和各位平民朋友挤在一起,挤得满头大汗地目睹宋家人的结局,虽然感到解恨,充斥胸腔中的却依然是悲愤占了上风。韩宋云狄门之夜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他的亲朋好友,那些到底是回不来了。
现在,践踏了多少年国中百姓的何家也得到了惩罚,许开仁的心情与上次相似,悲愤与快意各占心房。
至于自己此时翻天覆地的处境,几个月前还是白丁,现在与宰相尚书光明正大地共坐一桌,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同。
人上人的琉璃金樽杯,人下人的缺口粗瓷碗,对于许开仁而言,区别都不大。
杯碗中是良水就好。
紧接着是一家酒楼的隐蔽小隔间里,三个易容过的人坐二站一。
谢青川倒热茶给谢红泪,谢红泪摆手不接,转头看向站在纱窗前的清瘦人影。
去年十二夜,这个毫无气息的女人被一个神秘人交到了她手上,谢红泪听到女人的名字是梅之牧,犹豫了一个无眠夜才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如今梅之牧身体调养得尚可,只是或许因为假死的闭息药毒性较强,又或许因为别的,梅之牧本来半白的青丝如今全白了。
这一趟出来并不安全,但梅之牧坚持要出来,谢红泪拗不过,此前没少在民间听到她和何卓安之间的事,恻隐之心动了念,便冒着风险易容出来。
梅之牧凝固了一般地站着,隔着一层模糊的窗纱远望。
午时三刻还没到来,执刑官吏在刑场上放声宣读何家上下犯下的种种罪责,刑台下万民愤声,准备好的各种东西不要命地往刑场上砸。
一众何家人或嚎或哭,被砸得头破血流一身脏污,何卓安在中央戴枷低头而跪,早在大理寺中尝过了梁家种种不见天日的刑罚手段,血流进唇角也不觉疼,视线只看着左手上斑驳只剩几颗的佛珠手串。
大理寺狱卒说梅之牧死了,还说整个长洛都在编造杜撰她们的污名情史,如果梅之牧没有耐不住刑罚先死在她前头,此时她们两人一起受刑斩首,必是一个笑话。
何卓安没见过她的尸首便不信,至于据说远传的情史,她深信了。
午时三刻到了。
窗纱前的梅之牧抬了头,看偌大苍穹,刑场上的何卓安低了头,锵然血溅四方。
生时唇齿相依,死后史册相依。
臭名昭著,正是一双好结局。
第95章 一更
刑场下,高骊在万人当中冷眼注视着。一排排何家九族的头颅落地,台下积愤声起初震天动地,随着头颅越来越多,刽子手手中的砍刀出现卷刃,浓稠的血从刑场上流淌到台下,台下声音逐渐变得安静。
高骊看着那片猩红,起初觉得解恨,但眼见着落地头颅越来越多,心中越来越难以克制愉悦。
酒色财气是缠住无数人的瘾。高骊不会喝酒,对钱财没有多大的概念,对气没有执着,唯一最上头的在于一个色字,这色还得是特定的那个唯一爱人,然而他身为一个军士的贪杀欲,想收割的却是不分普天之下的对象。
烟毒激发了高骊作为一个人最富有冲动的欲念,即便现在身上的烟毒解了将近一半,此时看着满刑台滚落的头颅,他还是舔舐着犬齿感到遗憾——如果当日谢漆没有在何家拦下他就好了,他就能一气呵成地戮个痛快。
距离他站得最近的唐维察觉到了他的古怪,悄悄瞟了几眼他那嗅到血腥克制兴奋的眼神,内心不觉感到后怕。
朝廷量罪定刑,当着万众的面斩首何家,所砍的头颅都让人心惊胆战,若是何家满门的脑袋当初是被他一人砍下,不让人毛骨悚然才奇怪。
唐维想到十二月中旬时,他在审刑署里杀那四十几个宫人的模样,内心不免感到担忧,生怕他此时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便走近了低声说话:“真是可惜,谢漆不能陪着陛下一起来。北境百姓当中有不少老人们十分关心陛下的姻缘,早先便屡屡听过谢漆,想见他的父老乡亲不少。”
高骊身上的扭曲亢奋勉强压下些许,整个人一下子低沉下来了。
难怪上午前到城郊去看望那些老人小孩时,不少老人对着他身边的人一个劲地猛瞧,却又不说他们在看谁,惹得高骊纳闷。原来那些期待的,怀疑的,炽热的眼神,都是在等着他把媳妇带过来。
唐维又看了他几眼。高骊如今虽然名义上是个皇帝,可在北境的老人眼中还是那个孤苦伶仃有爹生还不如没爹的孤儿,从小就吃着百家饭长大,与他年龄相近的小伙子们又陆陆续续在战场上丧命,不少痛失亲子的老人家把对亡子的怀念和疼爱寄托在了他的身上,看他就像看儿子。
高骊成家的事,老一辈的人比他上心得多,从前便没少要给他说媒,现在听说他讨了个男媳妇,愈发牵挂了。
有被人牵挂,便是背负了期待,缠绕了俗世的羁绊枷锁。
便更要好好过活。
高骊抬起手摁住太阳穴,回想一路霜雪山花,回想昨夜谢漆挂在他臂弯的腿,慢慢摁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杀欲。
何家处斩结束后,高骊转身准备护送北境遗民回城郊的住处去,新年刚刚解除府内禁足的梁奇烽赶到了他面前来。
这憔悴清减了不少的梁家主刚刚作为刑部尚书料理完了何家,便马不停蹄赶来要给高骊牵马充当马前卒,姿态几乎要放到尘埃里去。
梁奇烽谦卑地跪下:“微臣拜见陛下,臣有过,但求为陛下侍马,罪从马前赎。”
唐维皱眉想开口,高骊挥手让他不用来,任由梁奇烽匍匐着去牵马绳。
高骊翻身上马,梁奇烽既然想来作秀,那便让他作,梁家一把手在这,不知方贝贝此时可有成功刺杀那二把手梁千业。
从长洛城北门赶到东门去几乎要横跨整个东区,路途不短,街道上又全是平民,一向自视甚高的世家家主谦卑做马前卒,换在从前不可想象。
梁奇烽低着头颅摆足了谢罪的姿态,起初不敢多开口,走到东二街口时,街道旁抱手看好戏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得他浑身冷汗潺潺,好似皮剥赤肉,钻在肉里的蛆全被人在光天之下看光了。
梁奇烽在冷天当中汗流浃背,咬牙切齿地想,若不是为了挽回声誉……
“梁卿。”
马上的皇帝忽然低声和他说话,吓得梁奇烽牵马的手一抖:“微臣在!”
“你觉得你妹该死吗?”
梁奇烽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绷着声线掐出愤怒的余韵:“胆敢损害陛下圣体,便是她有九条命,也该被剁过九遍去喂狗!”
“原烟之事,真的不是你指使?”
梁奇烽发誓:“陛下明察秋毫,审刑署一开必能明鉴,若臣有萌生半分陷害陛下之心,臣之九族都必遭雷劈!”
“既然如此,叫你刑部的人管好手头的事,少对审刑署的开设指手画脚。”高骊抬腿踹了一下,把梁奇烽踹出去滚了几圈,冷眼看着他灰头土脸地马上爬起来,继续跑来讨好牵马。
倒是能屈能伸了。
街道两旁响起憋不住的哄堂笑,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是、是,臣必定对下属严加训诫。”梁奇烽唯唯诺诺,耳朵里听到一些窃窃笑声,又在心中破口大骂贱民。
队伍走过了东二街两个路口,抬眼可见东区典客署的高楼,即将到下一个路口时,高骊低垂的眼皮掀开,若有所感地看向了路口。
梁奇烽适时谦卑地开口:“陛下,春猎将至,若陛下不弃,届时臣也愿像此时一样做陛下马奴,先帝在时,臣也是牵惯了缰绳……”
高骊离开宫城时,带上了谢漆送他的传家宝刀,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了刀扣上。
经过下一个路口时,街道左右两边的人群中有乔装易容成平民的刺客迅疾动作,悄无声息地放出冷箭,一波射向马蹄,一波射向马上,四面八方如渔网兜来。
“陛下小心!”
惊呼此起彼伏,有梁奇烽为表忠心的做作大叫,也有身后不远处唐维等北境人的声音,高骊没功夫分辨,拨开刀扣抽刀而出,刀铭上的骊字挡过了射来的暗箭,另一手拽紧缰绳,猛力一拽,硬生生地把骏马拽得往斜后方跳出去丈远。
骏马长嘶,冷箭放完三波便立即停止,高骊提着刀第一个下马,刀尖轻轻刮着地面掠出去,冲进南边的路口瞄紧刺客,周边窜逃的百姓尖叫声此起彼伏,他置若罔闻地飞奔去,准确无误地抓住一个撤逃的刺客后领,一刀掼下去,碾碎了后心和吐息。
身后的张辽和袁鸿带队默契地往南北两边街道而去,九成人维护秩序剩下的追踪刺客,唐维则下马捏着鼻子拎起护驾受伤的梁奇烽。
东区一时陷入了规模不小的躁动,偏偏是今日观何家受刑,人实在太多了,挑着这个点来行刺,即便得不了手,也能把这恢复秩序没不久的东区再搅成一团烂泥。
不远处典客署的高楼上,向西南的纱窗上戳了一个小洞,一柄长筒千里目陷在质子云仲手里,小小一弧圈的目镜里,映出了混成一团的东区乱象,纤毫毕现地收进云仲眼里。
“我早说过了,这晋国的国都就像筛子一样。”云仲透过千里目看着乱上加乱的东区笑出了声,“再来几场韩宋云狄门也还会是这副德性,孜孜于内耗。”
坐在身后不远的是云仲心腹,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白牙。第一楼主代号黑牙在云国储君身边,白牙跟着云仲千里迢迢来当质子,底下的要拼在千机楼的前程,上边的要博在云国皇室里的前程,同道同归。
白牙手里也有千里目,不需要看,迎合着云仲的意思接话:“晋国不配占据中原最富庶的土地。”
云仲满意地调整千里目去捕捉在东区街道里追刺客的高骊,嘴角笑意凝固了片刻:“晋国皇帝真是莽撞,就这么不带一兵一卒地去追死士了。”
白牙这才抬起了手里的千里目去看情况:“公子宽心,千机楼死士必不会活着落入他人手中。”
“不要紧,晋帝没想留活口。”云仲看着高骊又抓住一个死士,干脆利落地一刀削了脑袋,冷笑道:“就算有活口也不打紧,他梁大人搭的戏台子,和我们有什么关呢?”
白牙认真看了一会:“公子,眼下除不了晋帝,来日或可绸缪,他身边没有得力的霜刃阁影奴。”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云仲笑了,边看边闲聊,“另外,霜刃阁总部找到据点了吗?”
白牙惭愧:“对不起公子,属下还没找到。”
“慢慢找。”云仲调整千里目去看正东街的情况,千里目定格在正东街上指挥的唐维,“父皇当年年少来到晋国当质子,对当初的睿王一派颇为敬仰,最中意的当属睿王身边一个叫玄坤的影奴。按照霜刃阁内部的规矩,如果玄坤没死,眼下不是霜刃阁的阁主就是长老,如果能把那人找出来送到父皇面前,必是父皇最龙颜大悦的寿礼。”
白牙想了想,问:“若是那玄坤已死呢?”
云仲笑答:“那便把尸骨挖掘出来,仍然是最好的寿礼。”
白牙恭敬道:“是。”
在千里目的观望下,高骊顺着人群盯准刺客。
烟毒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彻底解除,在他眼中仍有一小撮人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而看不到脸庞轮廓。此刻奔逃的数千人当中,晋国人在他眼里有鼻子有嘴,只有那些刺客徒有一双警戒的猎人般的眼睛。
高骊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捕猎的感觉了,少年时他师父训练他练武,一入山便是锻炼这种在猎人与猎物当中切换的直觉。
直觉到了,万物都是猎物。
天地只有他一个猎人。
高骊抓住了第八个刺客,毫不犹豫地一刀下去,而后又若有所感地回头。
典客署窗边,云仲啪地放下了千里目,一时之间心跳如雷。
白牙关切问:“公子?”
云仲方才看到了晋帝回头望来的一眼,脊背有些悚然。
“……无事。”
第96章 二更
东区行刺皇帝之事耽误了高骊回宫的时间,本来准备回府回宫的西区贵胄们都被惊动了,乌泱泱地不约而同都赶到了东区,齐心协力地把东区的混乱镇压下来。
到了申时,东区平稳下来,唐维清点因踩踏而受伤的人数,麻利地现场登记做账目,正好吴攸和高瑱都来了,便上交过去让他们出钱。
吴攸随身带着私印,毫不拖泥带水地盖过,反倒是一旁的高瑱皱着眉仔细校对账目,夸赞的话是谨慎,实话是小家子气。
吴攸快步走去高骊等人身边查问情况:“陛下可曾受伤?”
高骊小臂被暗箭擦过,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伤,他都不屑于提。只有梁奇烽当初站在前头牵马绳,冲在前面自作主张地护驾,导致被暗箭伤了不少处,高骊的坐骑都没他伤得多,但没伤到致命所在,现在正躺在担架上呻/吟,念念叨叨说着些尽忠的话。
高骊全然不想看梁奇烽一眼,把人丢给唐维,提着刀和袁鸿张辽等人汇合:“你们抓到其余的刺客了吗?”
袁鸿耸耸肩:“刚抓到手就咬舌自尽了,一个个鸡贼得很。”
张辽点头:“我这边也是,逮不到活口,陛下那边呢?”
高骊找不到可以擦刀的布条,只好荡了荡长刀:“原本以为你们能逮到几个,一时兴起就都杀了。”
袁鸿:“……”
张辽摸摸脑袋:“不过反正也有留下尸体来,带回去让军师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吧。”
袁鸿有些无奈:“啥事都交给我媳妇,他都快瘦得掐不出两把肉了。”
高骊转头看看,看到吴攸在那问唐维情况,于是便过去把刺客尸体的事抛给了他,吴攸痛快地答应了。唐维干咳一声,顺风顺水地也把梁奇烽丢了过去,一甩袖继续把北境遗民护送回城郊去。
高骊擦完刀宝贝地收回刀鞘中,到北境队伍当中走了几个来回,没有伤患才放心。待把众人护送回城郊,天色已不早了。
回来时张辽情不自禁地感慨:“这次刺杀和去年八月八那天晚上的相比,那可真是太儿戏了,能打的都没有,还在青天白日里搞,闹着玩呢?”
八月八时,唐维和袁鸿都还没有到达长洛,到了之后又急着养伤养身和暗中调动布置,眼下听张辽感慨,便问起了当夜情况。
高骊在旁听着张辽的回忆,眼皮一跳,那天是他在护国寺接到了天命信物的日子,因着老秃驴国师指认他是天子,那天晚上世家六大家都派了精锐的刺客到吴家偏宅当中去杀他。
那时候情况的确凶险,张辽受了一身重伤,差一点小命不保,不像高骊前有谢漆过去打定心丸,后有霜刃阁三个阁老出山来庇护,身上都没有挂彩。
高骊想起了那天晚上三个阁老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他说的几句话,那时刚得了念珠,脑子一片乱糟糟,压根没能想清楚多少东西,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忽觉太阳穴突突的疼。
一旁唐维和张辽说着话:“看来当初世家是真的想让你们悄无声息地溺毙,动起真格来还是瘆人。今天这一出虽然像是作秀,但比上一次还要罪大恶极,混乱之下踩踏的负伤者太多了。不管这事和宰相有没有关系,还是让他去处理比较好。”
高骊越想越觉得头疼,抬起手按住额角,旁边的几个老伙计都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问起怎么了,高骊皱着眉挥手。
正兀自头疼,半空中出现了海东青的身影。
高骊回到宫城时天已经黑了,回到天泽宫时见到门口不远处站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女官装束,一个一看就是异族女子,他恨得手都在发抖,却也知眼下不是再行杀戮之事的时刻,匆忙进宫里去。
踩风上前来跪呈藏书阁的事,高骊唇上血色消失,三两步冲进天泽宫,一进先闻到满宫浓郁的酒香。他心上更慌,往里多走几步,一眼看见谢漆穿着单衣坐在爬梯的阶梯上,眼睛上绑着一段遮眼的黑布,安安静静地伸出右手任由神医在他手臂上扎满了银针,整个人像是刚从酒缸里爬出来的一样,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高骊的眼睛死死停在他左唇那颗绮丽的朱砂痣。
朱砂痣下的白皙肌肤上有一小块云朵似的青斑。
他对那青斑熟悉不已,谢漆原本身上有三处,是最直观地反映他中毒与解毒情况的标志,只要青斑有淡化一点点的痕迹,高骊就能高兴得发疯,结果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谢漆脸色出现了第四块青斑。
谢漆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回家,歪过头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醉醺醺地轻喵了一声。
神医施针施得投入,听见这声音才发现高骊回来,看了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你先别发狂,没事的,谢漆现在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