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做梦
又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把整个街道镀上一层光泽。气温骤降了十度,天天穿老头背心的三元,终于肯在毛衣里套上了长袖秋衣。幸好地下室已经装修完毕,地板挖开了,打了地暖的管道和龙骨。踩在木地板上,暖意从脚底升到全身。
海音的所有物不多,却比三元要精致百倍。屋里添了很多三元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放红酒和巧克力的恒温箱,衣柜里的干燥机和香薰,仿佛整个乐队在面前演奏的音箱……三元粗略一看,这些东西每样单拿出来,都能顶他的仨月收入。有一回他把床单钩破了,懊恼不已,去网上一查,这一块布居然卖三千多。
他深深感到什么叫阶级鸿沟。
但总体来说,阶级不是不可跨越的。深夜时分,漫画店闭店,地下室里就是个平等的世界。两人光着身体,亲着对方,慢悠悠度过平静的夜。直到脑袋放空、身体疲软,卷在被子里入睡。
海音的装修工程远没有结束。三元见他跟装修队小声商量,准备整修厨房和管道。三元就想,顺便也去修修大梦的地下室吧,里面又潮又暗,住久了会生病。
他走到咖啡馆的地下,发现门牢牢地上了锁。这扇门是从不上锁的。抬起手正要敲,门打开了,小尼探出了脸。三元皱了眉:“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小尼摸摸脸,“有吗?”
“有,”三元把手架在门上,不知为何,他有点担心小尼会突然关门。“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大梦精神很差,还常常喝酒喝得烂醉,我在这里看着他。”
“他应该去福利院……”三元脱口而出。他赶紧掩着嘴,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尼倔强地瞪着他:“大梦不想见人,我关门啦。”
“等会儿!”三元深吸一口气。他跟小尼无所不谈,从没像这一刻那样不晓得如何措辞。“我不是嫌弃大梦,”三元放轻声音,“我是担心你。你……”
小尼抿着嘴,显然不想聊这个。三元只好转换话题:“大梦的房子太破旧,不适合住人,刚好我在装修屋子,顺便给大梦也修一修。要不你劝他先找个地儿暂住,等修完再回来。”小尼不置可否。三元想要再劝,只听屋里传来大梦的声音:“三元,不用劳烦了,你们帮我太多,我的房子住得很舒服,你回去吧。”
三元感到自己非常的不受欢迎,整个房子都在抗议他。“行吧,我走了。晚上你们来吃火锅?”
小尼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点点头。
晚上小尼没有来。
锅咕咚咕咚沸腾着,香气渗入衣服的每个纤维,这是室内吃火锅的代价,无人在意。来看书的孩子们偶尔蹭一筷子肉,偶尔偷喝两口啤酒,大家谈谈笑笑一如往常。但只要有一刻静默,气氛就会突然窒闷起来。
是海音先提起的小尼:“她准备在大梦家住多久?照顾一个残疾人可是件没完没了的事。”
三元郁闷得很:“你是老板啊,能不能命令她回家?”
“哎,这是个好事嘛,”番仔没心没肺道:“照顾老人,行善积德。”
这话直接把天聊死了,几分钟内无人言语。“啪”的一声,张震威突然把啤酒瓶放在桌上,“海音,你知不知道,老头住的那个房子,是你爸爸租的?就是说,当年三元的父亲租了你们家的房子,签了25年租约,然后你父亲呢,转手又租了别人家一个小地下室,免费给了大梦住。”
海音惊愕不已。
“啥意思,”三元咽下了啤酒,疑惑道:“这事当真?”
张震威双眼看天花板,仿佛上面有答案,“我不知道,我脑子一团浆糊。我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搞什么飞机,以前的事,就不该影响现在的人。”
海音和三元对看一眼。三元尤其的不安,他大概猜到当时出了事;到底是啥事,他没勇气探问。他现在的日子舒心得紧,哪怕“居心叵测”的海音终究会收回他的店,他也必须承认这是他接手这家店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没错,以前的事,不该影响现在的人,”海音在旁边说。他也是相同的心思!——三元感到欣慰。
却听海音接着说:“但我们不能被蒙在鼓里。我去问问父亲,要是他做了什么伤害这条街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哎,你说得太严重了吧,你爹是复兴中学大校草、优秀毕业生,还能在这里埋个核弹不成?”
海音默不作声。阿庚举起酒瓶碰了碰海音的杯子,笑道:“三元说得没错!喝酒喝酒,等会儿我煮点肉给小尼送去。”
张震威站起来,郁郁道:“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张大状……”
张震威给了三元一个沉闷的笑,然后捏了捏海音的肩膀,“拜。”
饭桌上冷冷清清,几乎没人说话。三元理不出个头绪,只能闷头吃东西。一个喊声突然冲击耳膜——“老鼠!”
大家下意识地站起来,慌忙看脚下。一个学生指着厨房门说,“我看到有一只肥过兔子的老鼠刚刚路过!”
推拉门露出了灰色的尾巴,大家都看到了!不止一只,乍看有三四只。几个青年拿扫把的拿扫把,撸袖子的撸袖子,一起冲厨房走去。小鼠行动迅捷,四散溃逃。阿庚手脚最快,一捞就逮到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高高地举起来。
学生们呼哗惊叫,看着挣扎的小生物,瞪圆了眼睛。灰色的毛发、小尖爪子、粉红色的鼻子、蚯蚓一样的尾巴……它不是AR,是真的老鼠!
他们手忙脚乱地抓住了老鼠,关在一只锅里。谁也不敢动手弄死它们。三元自己安慰自己:是装修队不小心带进来的。
装修队可不背锅。几天以来,福星街到处都有老鼠出没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见过鼠家族拖家带口的踪迹。抓到的老鼠,大家就向左邻右舍展示一下,最后溺死的溺死,毒死的毒死。
卖煎饼的祁叔忿忿道:“我说啊,就因为我们街的野狗没了,所以这些老鼠才出来横行霸道。”
大家没有应和。狗抓老鼠,这事可不太听闻。
还有另一种说法,必须背着三元说。他们悄悄议论:“会不会是漫画店的地下室里来的?他家刚刚装修,搞不好捅了鼠窝,把这些恶心玩意放出来了。”
“还真是,那个地下室离水塔那么近……”
小尼下班打包炒粉时,就听到这样的言论。“你们不要乱说,邬三元的地下室收拾得很干净,一只老鼠都没有,”她打断这些人的对话。
“小尼,你老家不像这里那么潮湿,所以不知道。我告诉你啊,地下室又潮湿又暖和,坏东西就滋生啦,地下室就没有干净的。好好一个人,住个啥地下?”
这话惹恼了小尼,“闭上你们的嘴,”她狠狠地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低着头走了。
小尼回到地下室,一进门,就感到霉味攻鼻。如果不是那些人嚼舌根,她不会这么敏感。
大梦在晕黄灯光里抬起脸,“回来啦,今天累不累?”
小尼关上门,上了锁。上锁是大梦要求的,他说咖啡馆的人太混杂,常常有擅自跑下来的闯入者。
“大梦,三元说的有道理,你换个地方住吧,”小尼蹲在他的面前。
大梦看着她,手摸上她的头。小尼感到那块皮肤酥麻得很,垂下眼睛。大梦慢慢靠近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尼没有抗拒,但也很难说是愉悦。大梦道:“你住在这里,这里就是天堂。”
“这里是发霉的地下室。”
大梦哈哈大笑,笑得皱纹都出来了。小尼忍不住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地下室’是上面那群人定义的。他们自以为在正常的世界,所有不遵守的人,都被认为在做梦。”
“我不这样看你。”
大梦温柔地摸她的脸:“嗯,你跟他们不一样,跟上面那些虚伪的人不一样。”
“上面的人?大梦,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吃饭吧。”
大梦突然捏了捏她的鼻子,调皮地笑道:“伤到你了?伤到你的朋友了?朱小尼啊,你怎么看不见上面有多虚伪,虚伪的学校崇拜成功的人、压迫学生的爱好;虚伪的家长,说要教育孩子保护好孩子,然后把自己讨厌的事全部在孩子身上重演一遍;邬三元,他不喜欢漫画,也不喜欢奋斗,但整天做出要振兴父业的样子;张大律师道貌岸然,背地里就想要泡你;那个番仔,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流行就去跟风,自以为很努力。最虚伪的是谁,你猜?”
小尼忍耐到极致:“不想猜。”
“海音啊,“大梦笑道,“他以为自己是这里的王呢!他在给你们卖好,他要融入你们,比起他爸爸,他坏得多……云天虽然也是坏人,起码他坏得坦荡荡的,想要什么就做什么,是个知行合一的真混蛋。海音啊,他一身的腐朽味,学了西方最虚伪的那套……”
“闭嘴!”小尼站了起来,心砰砰乱跳。大梦发癔症了?他怎么说出那么刻薄的话?
大梦的脸瞬间恢复温柔,轻笑着拉住小尼的手:“他给了你工作,我不应该说他。”
“你可以说他,”小尼的语气硬邦邦,“你讨厌他们,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不讨厌他们,我看不上他们,”大梦昂着头,语气非常平和,“他们什么都不是,一群无病呻吟的青年,不值得我费半点心思。我只看重你一个。”
小尼难过地看着他。他的“看重”没什么可稀罕的,三元他们不见得在意大梦怎么想,全世界都不见得在意一个残疾人。只有大梦自己,才觉得这是个什么恩赐吧。小尼感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整个地下室的霉烂味道如此强烈。
正当此时,那个咔呲的异声越来越清晰,小尼抬头看天花板,很是恐惧。“大梦,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大梦敛去笑容:“我这个房子,海家不想租了对吧,海音来就是赶我走的。”
“不是,”小尼实在太害怕了,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她拿起包,低头看大侠:“我们走?”
狗阴沉地趴在地上。
小尼走进猪笼草,就见到张震威坐在吧台。两人惊诧地对望着。张震威红着脸说:“抱歉……我不是要擅闯私人产业……”
小尼笑了出来:“坐吧,我不告你!告你也告不赢。给你做一杯奶茶?”
张震威不应答。小尼便洗洗手,开始操作。做奶茶的程序不复杂,可她很久没动过那些器具了,茶壶需要彻底清洗,牛奶要看有没有过期,桌子需要擦拭干净。默默地忙了一轮,小尼在茶杯里加了糖浆。
“小尼……”张震威终于说话。“哈?”“你倒的是什么?”小尼一看手上,慌忙把液体连着杯子一起扔进垃圾桶,脸色苍白道:“抱歉抱歉,哎,那是老鼠药。”
张震威吓出一身冷汗。
两人静默着,一分钟后,一起笑了起来。小尼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老鼠药放在桌上……哎,幸好是给你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一给那些孩子……”
张震威站起来,隔着吧台,轻轻摸了摸小尼的脸。小尼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
“没事的小尼。”
她很难过,又很惊恐,就像肮脏的内衣被人翻了出来,挂在众目睽睽之下。
“老鼠药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嗯,我们街有老鼠。”
“在老鼠出现之前,我就准备好了。”
张震威很是困惑不解,可小尼的模样让他心疼,他不想追问。她自己说了下去:“我想拿老鼠药去杀老鼠,但……太迟了。”
“老鼠在哪里?”
“地下。”
“水塔里真有老鼠吗?”
小尼摇摇头,“在大梦的房子里,他有一间紧紧关着的房间,里面有很多老鼠。”
“他……他是怎么跟老鼠住在一起的?”张震威大吃一惊,随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想到小尼在鼠窝里住了两个多星期,他深吸一口气,仍无法抑制住恶心。
小尼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她把老鼠药扔进垃圾桶,连着桌上的牛奶、茶叶,全部一起丢弃。“我知道那个房间里有老鼠,大梦把没吃完的食物,全部用来喂养它们。大侠很讨厌这些老鼠,只要老鼠跑出来,就会逮住咬死。但偶尔也会有一两只跑出来的。”
“真真姐的店里发现过。”
“她的店里有很多水果和巧克力,老鼠喜欢那边。”
“防虫害部门来勘查过,但没注意到那个地下室。大梦不开门做生意,没人想到有人会……会养老鼠。”
“大侠受了重伤,再也抓不住那些老鼠了。所以我把这个药拿出来,想要去杀死那些东西。但我太害怕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张震威慢慢走进吧台,“让我们来动手就好,你不用自己扛下这个事。”他嘴里虽然那么说,但脸色异常苍白,想到一屋子的老鼠,他深感恐惧,宁愿那是一屋子的尸体残肢。
小尼摇头笑道:“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会赶走大梦,或者以后都不理他。他不是神经病。”
“他是神经病,”张震威走到小尼身边。
“大梦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太可怜了。”
在张震威眼中,大梦已经成了个虚幻的影子,他的视野里只有小尼。小尼的眼睛湿湿的,才真的可怜可爱呢。他很想抱抱她,漫画里不是有很多这种情节吗,在女生最脆弱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
但他真的怂。
小尼叹一口气:“虽然很有学问,虽然很可怜,可是老鼠不能留在我们街上,要不谁都不用做生意了,我们整条街都会被牵连吧?”
“嗯。”
张震威终于鼓起勇气,双手环住了小尼。他心跳如鼓擂,以致都感受不到小尼身体的触觉。小尼的短发刺刺的,让他的脸颊发痒,像男人的头发那么硬。张震威想,跟抱着三元也差不多……他安下心来,想说“我喜欢你”,嗓子眼却被糊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闻到了洗手液的香气,小尼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说:“我们去解决这件事吧。”
“啊?”张震威没回过神来,整个人还沉浸在恋爱的想象中。小尼挣脱他,下定决心说:“走,我们去乌有乡!”
张震威微笑:“好。”小尼重新振作起来了,眼睛晶亮晶亮的,率先踏出门口。张震威望着她的背影,痴痴地叹一口气。
他终究不敢表白,恐怕以后也很难说出口吧。
第46章 美化现实
乌有乡正是人多的时候,大家围着小桌子,正在准备吃饭。小尼一露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连忙拿椅子、布置碗筷、盛饭,忙着给小尼和张震威留出座位。大家心里都有疑问,却也不知如何问起。
海音笑道:“大梦吃了吗,要不要给他拿点菜?”
小尼想起大梦对海音的成见,心里一阵难受。“不吃——我说大家都别吃了。”
张震威插嘴说:“先吃吧,要不一会儿谁都吃不下了。”
“讲什么呢你们?”
他们俩一坐下来就饥肠辘辘,先不管别的,拿起碗筷扒起饭来。小尼好久没来小饭桌,简直是恍如隔世,这才觉得在乌有乡吃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那天破晓之前的至暗时刻,他们穿着一身暗色衣服,安静地走到屎饭的门口。一群大男人,个个脸色发青,有的不停嚼着口香糖来缓解紧张。想象满屋子的老鼠,豆粒眼睛盯着人看,大家都有点毛骨悚然。
按照海音的建议,应该通知卫生部门前来消杀,可邬三元不同意:“他们会不会把大梦拘起来?”
“不会的,卫生部门不管这个。”
三元给他递眼色,海音立时明了,三元担心大梦一发飙,会把父辈们的秘事揭开,外人人多口杂,一发不可收拾。其他人都没法判断,张震威却是门儿清,“海音说得没错,不会影响……”
三元抱住他的肩膀,制止他说下去,“不会个球球!你公报私仇,就是想把大梦赶走。”
“我没有!”张震威百口难辩,他最怕老鼠,脑子一团混乱,伶牙俐齿全不管用了。
于是他们约好了,趁黑夜闯地下室,把那些老鼠一举歼灭!
海音洗完澡,光着脚走在温暖的房间里。在等待“行动”的夜晚,他们根本睡不着,三元说:“洗澡干嘛呢,老鼠最喜欢香香的身体,一会儿全爬你身上。”
“不用吓我,我不怕老鼠。”
“我也不怕,就是恶心。”
三元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摊开的照片,海音从身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旧照片。你在找什么?”
“找大梦,那个叫黄培明的天才。”
“他在这,”海音指着小小的人头,“长得蛮可爱。如果我爸当年喜欢上他,从照片看挺合理。”
三元乐了:“我造谣你不爽,你倒是造上你爸的谣了。不可能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看照片就知道了,你爸爸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你爸爸的脸看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我爸不配有一张脸了?”
海音想了想,“配不配,看是在谁的眼里了。”
“打什么哑谜?!”
“我在你妈妈的家里看过一些照片,照片里邬有义的脸全都模模糊糊,没一张是清晰的,”想到这,海音忍不住脸一红,正是因为这些模糊的脸,他才替换上三元的模样,从而产生心猿意马的联想。
三元笑道:“我妈那么讨厌邬有义,把他的脸全马赛克了?不对,她跟邬有义结婚吃了不少苦,但还是爱他的,我猜哈。”
“那时候是底片相机,拍摄技术好的话,是可以把其他人拍清楚,把一个人拍糊。如果摄影师很讨厌那个人。”
“讨厌邬有义?……不可能,他是老好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你妈妈还没睡吧?”
三元硬着头皮,给母亲万悦宁打电话。答案难道近在眼前,随手就可以捞到?他不愿相信,他希望母亲不要接电话。可电话刚响了两声,母亲就接了。
万悦宁爽朗的声音道:“怎么了?又来问我借钱?”
“哎,我……我就是想你了,你儿子有那么功利吗?”三元怪惭愧的。
海音笑着把电话接过,“阿姨,是我海音。”“海音?哦,你跟三元一起呢。”“我们住一起了。”
三元差点呼吸停止。这通电话是要出柜吗?是海音设下的陷阱,逼迫他跟母亲公开关系吗?
母亲那边显然也很错愕,三元听不清她的回应,只是狠狠瞪着海音,希望他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们聊了几句,话题似乎慢慢远离“同居”的问题了。三元心想,他不特别怕跟母亲坦白,只是没必要冒这个险,给他们刚稳定下来的关系增加不安因素。他跟海音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呢……这都是未知数。
怔怔想着心事,就没专心听两人聊什么。只见海音的脸渐渐慎重起来,只是“嗯”“啊”地接话。这通电话聊了十几分钟,最后海音问三元,“阿姨问你有话跟她说吗?”
三元接过电话,“妈,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好……有海音在,我放心多了。”
“你也太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了吧,海音是迫害我的坏人。”
母亲那边笑了一下。那笑声悲凉,三元心里一酸,道:“妈,你哭了?”
“没有,好人坏人,都说不准。好吧,我真不想接你的电话,不是借钱,就是聊那些破事儿。我要睡觉了,晚安!”
“晚安。”那边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三元的目光转向海音。海音脱下眼镜,眯眼扫视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他在看这家老店,为它感到惋惜,为过去的错误而悲悯。这不是他和邬三元的罪,可他们继承了这些,也是有责任的吧?”
“这件事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他开口道,“至少鱼店的甄老儿是知道的,还有复兴中学的老教师、那些在这里长大的家长,只要我们去问,马上就知道答案。但我们都逃避了。”
“我是缩头乌龟,”三元坦诚道,“我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好了,你说吧,我准备好接受暴击。”
海音摸摸他的头:“又不是你的错,暴击个什么啊。等会儿我们去大梦家,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
“我怕你退缩。”
“我操!”
他们按时走出乌有乡。回头看一眼招牌,几个字样实在土气,像是老电影的布景。三元不由得想,等我下次见到这个招牌时,世界会变得怎样呢?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他们几个男人集结在咖啡馆门口,彼此点了点头,缩着肩走进门里。
暗影重重,空气越来越冷,海音在三元耳边小声说:“大梦喜欢的是你母亲。”
“啊?他喜欢万悦宁?所以那些照片是他拍的,故意把我爸的脸拍糊。”
“对,都是他拍的。大梦那时候很小,想法难免会幼稚,大家也不愿意跟他玩。尤其是你父亲,邬有义最不喜欢他。”
“他们几个老是欺负他吧。”
“嗯,我爸也在小团体里面,小团体要有凝聚力,就要有个共同敌人。”
这一点三元感同身受,中学时他因为长得文秀,女孩儿特别喜欢跟他玩,他就长期被那些运动型男生排挤。他的心抽了抽:“可大梦他那么小……”
“你们俩咬什么耳朵?”张震威转过身,压低声音说。他的嘴唇发白,紧张地握着拳。
“你管我们!”三元也小声说。根本没必要压低声量,但他们仍像做贼一样谨慎,缓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逮住。
海音继续说,“那时候水塔还没封,学生都喜欢上去探险。我爸和你爸几个男孩子去玩了,大梦也跟着他们。”
三元手心发冷:“不用说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把大梦推进水井里的?”
“他自己下去的。”
他们慢慢走下楼,霉烂的味道越发的浓——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漏水泡过,楼道分外的潮湿,墙上还有些黑色的霉菌。番仔吞了口唾沫,“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阿庚抱住他的肩膀,“我也很害怕。”番仔白了他一眼。阿庚说害怕,可脸上笑嘻嘻的,哪里有半点恐惧的样子?这壮硕的傻白甜!
三元是真的浑身冰冷。“他自己走下水塔?”
水塔有个铁梯直通蓄水池,直上直下,扶手锈迹斑斑,落脚处又细又滑。这都是三元的想象——每往下一步,就离光明越远。
“是的,他们几个男孩在顶上玩的时候,有人提议要冒险下水井看看。”
“一定是邬有义,他看热血漫画看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