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的流程要稍微简单一点,可即便是这样,从天蒙蒙亮时出发直到回宫,也到下午了。
可这远还没有结束,晚间在宫里还要宴百官。
别说祁俨了,就是甘衡这一套走下来,都觉得累,而祁俨还要应付那满朝的官员。
甘衡坐的这地方视野很好,每一个进来的人,他都能看到。
他原本是不认识秦善林的,可没办法,这人实在是太好认了,一进来,周遭所有的官员全都站起身来,那架势,仿佛高位之上坐的不是当今圣上,他秦善林才是人人参拜的天子。
齐述是随秦善林一起进来的,甘衡视线才望过去,齐述就很敏锐地抬起头,同甘衡对上了视线。
而在齐述之后跟着进来,是那顶着谢世文的皮的翰林,以及蒙着面纱的银环。
甘衡垂下眼,他知道,今夜主要的人物都已经入局了。
唯一让甘衡意外的是,韩宁竟然也来了,这人笑眯眯的,因着身份没别人那么拘束,竟是径直走到了甘衡旁边坐下。
韩宁:“好久不见啊,甘兄。”
甘衡朝他偏过去点身子,“韩老板就是厉害,这么大的场面都少不了你。”
韩宁笑了笑,“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啊……”
他说着朝进门口那处点了点,那一块放着的都是所有人送给圣上的贺寿礼,韩宁指着其中一个大箱子冲甘衡道:“极海深渊里挖出来的珍珠,差点连这箱子都装不下了,天然养成的。”
甘衡缓缓地瞪大了眼睛,那箱子都快要有半人高了吧,这得是什么珍珠要这么大的箱子装啊!
韩宁看到甘衡吃惊的眼神,还在一旁继续描绘,“你还别说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形状、颜色还有色泽都太漂亮了,我当真是挺舍不得的,可这送圣上的贺寿礼,总得要比一般人拿得出手不是?”
甘衡:“韩老板还是会做生意的,知道钱往哪流才能更快地流回来。”
韩宁“嗳”了一声,不赞同道:“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这明明是人微言轻,没有身份说的话都没有分量,这贺礼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商人出身,那身份多低啊,自然送的礼物就只能高出寻常人的好几倍贵重,若要是那些身份贵重的人……”
韩宁说着一笑,示意甘衡再朝那贺礼堆放的地方看去,轻声同他道:“你瞧瞧这秦首辅送的贺礼……”
只见那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一人高的浮世绘,画中女子衣衫半露,她脸上带着慈祥怜爱的笑容,正低头看着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如果只是这么看起来,这幅画还算正常,可这画四周用诡异的手法刻画了很多看不清楚面容的猛兽,并且画面还隐晦地指出,女子其实已经遭受了猛兽的迫害,在孩子看不到的别处,细细地刻画出了殷红的血色。
那画落款醒目的三个大字:怜子图。
甘衡结合祁俨跟他说的那些,忍不住在心底靠了一声,秦善林这人还真是恶心,对自己所做的事一点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他甚至还要这般拎到明面上来,明晃晃地刺激祁俨。
韩宁似笑非笑,“这浮世绘可不值钱,但这画啊,靠着人可是能在奉先城里炒出高价来。”
第67章 寿辰宴(一)
甘衡怂恿他,“那这不就是你韩老板表现的时候了?你去花重金把那画买下来,就说你韩宁想要、非要、硬要。”
韩宁抱胸看着甘衡,沉默了半响问他:“甘兄,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甘衡战术性地喝了口茶,“我听你那话的意思,还以为秦首辅特地要拿这幅画来拍卖呢。”
韩宁:“……”他怀疑甘衡气不顺挤兑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席间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乍一看还挺有几分君臣和睦、其乐融融那味。
韩宁突然把头凑过来问甘衡:“甘兄今夜要不要赌一把?”
甘衡疑惑地看向他,“赌什么?”
韩宁笑了笑,伸出两只手,“赌是幼帝业成,还是老臣深算。”
甘衡挑眉,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搜刮了一遍,瞬间有几分窘迫……完了,他浑身上下掏干净都没几个银子。
他最后统共从身上掏出来一串铜板,放到了韩宁一只手中,想也没想道:“业成。”
韩宁似乎也没想到他掏了这么半天就拿出这么点,他颇有良心地又从自己兜里给他添了一串,“行,那我坐庄,十倍赔付。”
甘衡看着那些大臣喝醉了酒就开始高谈阔论,心想着这宴席应该一时半会散不了,就尿遁了。
他去了外间,外头夜间有些凉风,被这风一吹,甘衡只觉得自己晕晕沉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片刻,他走到一处假山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腰间的挂着的玉佩,四下张望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个低沉的声音轻佻道:“是哪家的小公子不在席间好好坐着,出来望情郎呢?”
甘衡微微一愣,他本想转过身去,那来人却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摁在了假山上。
甘衡大惊,对方手上力气之大,竟叫他无法挣脱。
身后那人微微俯身下来贴近了甘衡,声音里带着散漫的调笑,“小公子别等了,你情郎不来,便从了我吧。”
甘衡:“……”
身后那人得寸进尺,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就这样摸进了甘衡衣服里,甚至还肆意妄为地一路往下摸去。
甘衡略微扬起身子,整个下半身都同那人贴在了一起,“不等了,既然是他不来,那便不关我的事了,这夜色正好,谁来都行。”
那惯常清透的声音里竟是带了几分沙哑的喘息,只叫身后那人听得梆硬。
但硬归硬,那人不爽了,他一把将甘衡翻过来,瞪着一双眼睛,又气又恼又心虚,毕竟是他先玩起来的,“甘衡!谁来都行是什么意思!”
甘衡一脸冷漠地看着苛丑。
苛丑对上他这眼神,也不敢多说什么怨言,只得撇着嘴,满脸都是委屈。
甘衡弹他的额头,“你这些都是上哪学的?”
苛丑老老实实挨弹,目移,不敢直视甘衡,竺熄给他的话本子上都是这样玩的,可惜甘衡的反应跟那上面的人不一样,甘衡应该一边挣扎着喊不要不要啊,誓死要为他的情郎守身如玉,一边还要挺起腰来迎合……
甘衡叹了口气,“别瞎闹了,快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苛丑舍不得放开甘衡,说个话都还要贴着,“甘衡,同你想的一样,这皇宫里里外外都埋了活人骨。”
甘衡了然,“都挖出来了?”
苛丑点点头,“还有一部分,那狐狸在挖,等他挖完,就差不多了。”
甘衡奖励般揉了揉他的头,“干得不错,果然啊,小狗找骨头就是快。”
苛丑:“……”虽然被夸奖了,但不是很高兴。
甘衡:“赶紧起开,还想压我到几时?”
苛丑苦着脸,不止没有起来,还越发嚣张地往下压去,用那危险的利器直直戳着甘衡,话语里竟是带了几分撒娇:“你这几日怎么都那么忙?”
甘衡听着这声音,一时间觉得心脏酥酥麻麻的,就连对方那几声“哼唧”都直哼到了他心尖里,整个人软到不行,要不是夜色太暗,他真想看看苛丑这副撒娇的模样。
他没忍住抚开苛丑额间的碎发,仰头亲了亲:“乖,等此间事了了,就好了。”
苛丑先是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甘衡的唇从他额间撤离,他才后知后觉甘衡对他做了什么!
瞬间整个黑雾爆炸似地弥漫开来,立马就将两人裹得密不透风,下一秒,苛丑发狠般猛地咬住甘衡的唇,死死不让他离开。
“呜呃呜……”甘衡骇得眼睛都瞪大了,“呜……”
苛丑跟不讲道理一样,又或者是实在是急火攻心,理智瞬间烧没了,他猛地张开嘴竟是将甘衡整个嘴唇含住吮吸,夜色寂静里,那声音真的格外的涩情。
甘衡被他吸得腿软,指尖都在发颤,不开玩笑的说,脑子真的空白了。
“咳咳。”搜刮完埋了一地活人骨的竺熄姗姗来迟,就看到了如此劲爆的一幕,虽然他不想打扰,可是现在正事在前,他仰头望天:“岐山鬼啊……”
话还没说完,那猛扑过来的黑雾就将竺熄剩下的话直接乱拳打死。
还是甘衡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苛丑,面红耳赤地站在那掩饰般咳嗽了两声。
竺熄转头对上苛丑好似要杀人般的视线,他无辜地朝甘衡靠了靠,心想果然欲求不满的男鬼就是可怕啊。
“咳咳……”甘衡没好意思抬头,“那这挖骨做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先回席间吧……”
甘衡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惜踏出去的第一步就同手同脚了。
苛丑看他的眼神都温温的,实在是觉得可爱,闷声笑了起来。
竺熄很想活跃气氛,也跟着笑了一声,可他刚笑出一声气音,一旁的苛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那眼神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竺熄:“……”他不笑了他不笑了总行了吧!
以甘衡的性格,方才那么丢人的一幕,肯定会在他脑子里冒出无数次,叫他羞愤欲死的,可现在他却没有这个闲心思了。
因为等他回到席间,那先前还好好坐在高位之上的小皇帝不见了!!
甘衡大惊失色,慌忙问坐在那的韩宁:“怎么回事?圣上呢?”
韩宁:“哦,圣上有些不胜酒力,已经下去歇息了。”
甘衡松了口气,这个答案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无数倍,他坐下准备意思意思一下也离席算了,就听到韩宁又不紧不慢道:“但好像秦首辅也跟着去了,还带上了那幅画。”
甘衡那才松下去的气立马就提了起来,他对上韩宁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韩宁又喝了口酒,笑道:“小皇帝同他已经离席有一会了,下了注的闲家还打算一直这样看着么?”
甘衡瞬间就明白韩宁这该死的淡定感是哪来的了,他大爷的,这人还真就在这坐起庄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等着最后那盅揭开,宣布结果呢!
甘衡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去。
迎面同他撞上的苛丑和竺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竺熄:“诶?什么情况?这是去哪啊?”
甘衡咬牙:“圣上和秦善林一起离席了!”
他俩一听,也赶忙要跟着甘衡跑去,可那竺熄跑到一半,手上挂着的同心铃就开始当啷作响。
这是韩宁在唤他。
竺熄皱了皱眉,本来是不打算搭理的,可那铃铛越响越厉害,甚至还拖着他往回走。
竺熄气得不行,憋了一肚子的火,打算直接去席间找韩宁算账,这人还真以为栓了条这玩意就能治他了呢!
等竺熄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韩宁面前时,韩宁还特别淡定地给他倒了杯酒。
“你上赶着去掺和什么?”韩宁问他。
竺熄皱眉,“少拿这玩意来管我。”
韩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荀大师让你插手了?”
竺熄被这话问得沉默了,严格来说,他确实只需要把该带的话带到就行了。
韩宁轻声道:“财神爷,你什么都不要管……”
竺熄不解地朝他看过去,只见韩宁那双平日里笑起来漂亮温柔的眼睛,此刻却情绪复杂地看着他,而这小狐狸实在是愚笨,稍微难一点,他便读不懂其中的心绪了。
韩宁说:“你只用做好你该做的,剩下的我来……”
…………
而这边甘衡同苛丑还没到承乾殿,翰林便带着银环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人这么急急忙忙赶路是要去哪呢?”翰林背着手站在那,披着谢世文一身皮,笑得极尽恶心。
甘衡后撤一步,低声同苛丑道:“拦住他。”
苛丑陡然化作一阵黑雾朝翰林袭去,两鬼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舍难分。
甘衡又往前跑了两步,那戴着面纱的银环出手,阻止他向前。
甘衡皱着眉,不欲同她交手,他高喊:“银姨!圣上现在恐怕有难,我不想同你打!你便放我过去吧!”
银环面纱之上的眉眼微动,随后手上的动作当真慢了下来。
甘衡略微松了口气,眼看着都已经到承乾殿门口了,可他身后却突然传来骨骼寸寸生长的声音。
还不待甘衡反应过来,一截骨头便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身体。
甘衡愣愣转身,只见银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根本就没有活人的情绪!
一旁的翰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人啊大人,你以为银环现如今还是银环么?”
下一秒这人身体也被黑雾穿了个洞。
“甘衡!”苛丑虽然占了上风,可他哪里还有心思恋战,整颗心都挂在了甘衡身上。
他一把碎掉刺穿甘衡身体的骨头,连忙将甘衡搂在怀里。
银环抽身回到翰林身边。
那翰林惨白着一张脸,明明身体也被洞穿了,可他伸出手硬生生地从银环身体里取出一根骨头,银环闷哼一声,瞬间就疼出了满头的汗,那被取出的骨头迅速在翰林身体里融合,下一秒,他就恢复了正常,丝毫没有任何伤口。
甘衡死死地皱起眉,“活人骨,死人皮,不生便是不死。”
对于这翰林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可他便靠着这阴毒的法子不死不灭。
翰林张狂地大笑起来,“大人,你以为你们还有胜算么?今夜过后,这奉先城便是要变天了!”
第68章 寿辰宴(二)
苛丑实在是看那翰林不惯,他知道杀不死这翰林,起身就要拿银环开刀,毕竟这人竟敢伤了甘衡。
可甘衡却将他拦住了,“没用的,那活人骨是拿活人身上的断骨炼成的,已经在她体内形成了循环,只要那些提供断骨的活人不死,她体内便能一直维持‘生气’,你杀她再多遍也是没用的。”
苛丑皱眉:“那怎么办?”
甘衡也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眼下实在是困境,小皇帝那边凶多吉少,自己同甘衡也完全不是对手,注定是耗不过对面的。
“眼下没有办法,我们被他们拖死了,只求圣上能多坚持一会。”甘衡担忧道。
翰林肆意大笑,“大人,我为你准备的还远不只这些,一会你若是乖乖跪地求饶,我倒是能放你一条生路。”
他说着猛地施法抬手,无事发生。
翰林愣了一手,又重复了一遍动作,还是无事发生。
甘衡负了伤,吊儿郎当地站在那笑道:“哎呦,起这么大范这是要干嘛呢?都说了你那些骨头脆,都还没出来走两步呢,遇到风就散了。”
翰林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把我埋在地里的活人骨全挖了?”
甘衡点点头,调侃道:“难为你了,埋那么多,也是挺闲的。”
翰林瞬间暴怒,“真是岂有此理!!”
甘衡收敛了几分情绪,将骨鞭从左肩里抽出,他冲苛丑道:“若是杀不了他,那便将他重伤,他取骨恢复总归是要一段时间的。”
苛丑满脸肃杀,“得令。”
四人混战,打得不可开胶。
承乾殿内,烛火幽光之下,祁俨和秦善林两相对峙着。
秦善林看着眼前凶狠地瞪着自己的小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说:“圣上,你我之间又何必到这种地步?”
他记得祁俨还小的时候是多么地依赖他,每日早朝都心心念念地想着他这位叔父,朝中大小之事,无一不过问于他。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兴许是银环这个变数,又兴许是孩童总有长大的那么一天,他妄图飞出秦善林的手掌心,可他秦善林已经习惯掌权了,尝过权利的甜头之后,便是万万再难割舍的。
“圣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给你一条生路。”他转身打量着承乾殿内,“一把火将这承乾殿烧了,你自毁容貌叫人再也认不出你,从此消失在奉先城内。”
好一条生路!
祁俨冷冷地看着他,“秦善林,你还把朕当小孩么?我们祁家绝没有那般软弱的孬种!今夜朕便是死也要死在承乾殿里。”
秦善林哼笑了两声,眼底情绪也有些许的复杂,“俨儿不亏是我带大的。”
祁俨嫌他这话说得恶心。
秦善林:“俨儿别怪我心狠,要怪只怪你生在了帝王家,还无人护你,你便求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寻常人家吧。”
下一瞬,祁俨只觉得那浮世绘的画面整个在承乾殿里铺开了,画中的世界从版画中泄到现实里,一路蔓延到祁俨脚下。
他大惊地抬腿后撤,可却于事无补。
祁俨听到秦善林说:“俨儿,你便好好看看银环留给你的最后一幅浮世绘吧,”
瞬间,祁俨就叫那画中的世界扑没了。
祁俨再次睁开眼时,一时间竟辨不清现实和梦境,他坐在书桌旁,桌上还摆放着洗净了的葡萄,他一偏头便能看到窗外雨后天晴的景象。
那院子里盛开着寥寥几株鸡冠花,这花其实不难养,甚至说还很好活,赤艳艳的红色花朵盛开在浓绿茂盛的叶间,生命力实在是旺盛,可他同银环也实在是没有种东西的天赋,这花种在院子里也就长出了这么几株。
祁俨有些怔愣地从书房里走出去,这才看清楚了院子里的全貌。
没有种树,只有零星的鸡冠花,以及那吊在杆子中的秋千,这里不是承乾殿的院子,是他还是皇子时住的别院,是他生母诞下他的地方,是他同银环生活了好几年的院落。
祁俨扶着门框,一时间喉间有些酸涩,他哑着嗓子下意识喊了一句:“银姨?”
无人回应。
祁俨垂下眼,他也知道注定是无人回应的。
“殿下站在这干嘛?”突然有个女声问道。
祁俨一惊,抬眼望去便对上了银环笑意盈盈的脸,是完好无缺不需要戴面纱的一张脸。
银环冲他笑了笑,“别站在这里,快进去吧,奴婢给你洗的葡萄都还没吃吧?”
祁俨眼神惶惶,心神都仿佛还没回体,就愣愣地跟着她又进了书房。
银环转身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怔愣模样,便笑着问道:“殿下今儿是怎么了?”
祁俨深吸了口气,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和银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摇摇头,“无事。”
“奴婢是过来跟殿下说一声,一会奴婢要出宫探亲,殿下找不到奴婢,可千万不要哭鼻子。”
祁俨想朝她笑一笑,但脸上笑容有几分苦涩。
他小时候其实不爱哭,但一看到银环眼泪就啪嗒掉下来,银环笑他眼泪水认人,只有认准了她才会往下掉。
可能真如银环说的那样,自从银环走后,祁俨当真就再也没哭过,一滴眼泪都不曾落出来。
他眼看着银环要走了,连忙一把将她拉住,祁俨心想,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是不是就能自私一点?
“银环,你不要去,你留下来。”祁俨直直地看着她,“陪着朕。”
祁俨这话里带着命令的意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用上了“朕”这个称谓,是不容他人抗拒的命令。
银环也怔住了,但她依旧顺从:“是,殿下。”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最初,在这个宁静祥和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气,他同银环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银环忙她手中的活,有时是女红、有时是绘画,祁俨看书习字,一偏头就会同银环对上视线,她便总是笑着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这梦就好像是偷来的,让他同银环多过了一段当初只道是寻常的日子,现如今却都是奢求。
祁俨看着窗外永不西沉的太阳,轻声同银环开口,“银环,朕要走了,这里不是朕要待的地方。”
“殿下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就放手去做吧。”银环温柔道。
祁俨一听到这话,只觉得那眼泪水携着哽咽已经到了他喉咙处,银环这般真实,叫他如何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境?
银环却只是催促他:“殿下,去做吧。”
祁俨站起身,背对着银环朝门口走去,他梗着喉咙,说不出来一句话,更是不敢回身同她告别,他怕自己一转身,便舍不得离开这了。
他这眼泪水当真是认人,现在含在他眼眶里欲掉不掉。
祁俨一步从书房中踏出去,周遭瞬间便从白日变成了黑夜,他暗自松了口气,自以为自己已经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了。
他眼前正有一扇没有合拢的门,祁俨想都没想就推开了它。
然后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冷汗直冒。
他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那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白墙之上活生生钉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上和那四周的白墙全都是溅开的血液,有人拿着骨头不顾女人死活地捅进她嘴里,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可不论她怎么哀嚎痛哭,那些人都要捅进去,仿佛要叫她穿肠破肚,若是她挣扎得很了,便卸了四肢;若是她死咬着闭上嘴,便卸了下巴;再若是她牙关紧咬不松嘴,便一颗一颗敲落了她的牙齿……
祁俨浑身发抖,他明明是不想看的,却脖子僵硬移不开分毫。
那墙上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一片血色朦胧里同他对上视线,正是银环那张脸。
有恶鬼在祁俨身后穿行,“桀桀”的笑着告诉他:“不必担心,这女人命贱,无论你怎么折腾她,她都能再次活过来……”
可祁俨分明看到她被捅伤的嘴角两侧全都是撕裂了没有愈合的伤,血淋淋的,那般结痂又再次撕裂的伤口,是断不会复原的,会在她身上打下了一辈子的烙印!
祁俨死死地咬着牙,额角青筋根根暴起。
那恶鬼还在怂恿他:“你不想同银环回到从前么?你现在转身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还坐在那书房里等你呢。”
声音极尽蛊惑。
祁俨眼中还含着泪,此刻心境却已经大不同了。
恶鬼再次出声:“转身回去吧,回去的话一切都还有重头再来的可能,银环……”
恶鬼话音还没落,祁俨便凶恶地举起拳头一拳将他打散,那拳头之上明晃晃的还带着符纸。
那是甘衡留给他的。
祁俨狠狠地咬着牙,虚弱至此的他,竟是拼着一口气破了眼前恶瘴:“还轮不到你来教朕做事!!”
眼前恶瘴破开,鬼影纷沓而至,恶鬼们扑到祁俨身上啃噬。
“呃!啊!”祁俨同恶鬼纠缠到地上。
他被符纸包住的拳头用力挥舞着,竟是误打误撞锤散了许多恶鬼。
眼看着祁俨要挣脱恶鬼的束缚,就在此时,秦善林阴恻恻地出现了,他整个人都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一双眼睛犹如毒蛇,死死地盯着祁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