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应和道:“当年我在未央宫见过他,他当时才那么一点大,还拽着他父亲的袍摆。不成想,如今竟已出落成如此一副风光霁月、兰枝玉树的模样了,这岁月可真是快啊。”
“我家犬子若是能赶上公子恒一半的一半,那我做梦都能笑着醒了!”
听了这话,吴王也笑得豪迈。
气氛陡然放松了下来,季恒这才礼貌地看了看左,又看了看右,点点头佯装有礼,见大家看着他的神情竟都是满目慈祥……谁懂这一刻的救赎感?
吴王端起金盏干了一杯酒,说道:“听了二哥的事,寡人心中甚是难过……不过我听不群说,你们齐国刚发了场大水,紧跟着便又来了场瘟疫,百姓吃不起药,已经民不聊生了,是真的吗?”
郎群,字不群。
季恒道:“的确如此。我手中有齐王太子的亲笔信,还请吴王过目。”说着,双手捧起了装有竹简的木匣。
宫人趋步向前,将那木匣子接了过去,递到了吴王手边。
吴王捧起竹简认真地看了起来,说道:“情况竟已经这般严重了吗?皇兄有没有什么说法?也不知我该如何帮你们?”
季恒说道:“我想恳请吴王借齐国一笔钱,供齐国采买药材与粮食,让齐国与百姓渡过这一道难关。”
吴王问道:“一共要多少钱?”
季恒道:“两亿钱。可以立字据,可以算利息。”
他知道吴王借钱是不收利息的,还不还也全凭自觉。还了吴王会收,不还吴王估计也不会记得。
像一些“不足挂齿的小钱”,吴王也可能一开始就说不用还了。
当然,像金额如此巨大的情况,齐国肯定是要还的。
吴王人很痛快,说道:“好!尽快拨两亿钱给他。”说完,又看向了季恒道,“字据、利息便不必了。这笔钱你们慢慢还,能还多少还多少,可千万不要有负担。”
季恒叩首道:“多谢吴王,吴王功德无量!”
吴王又送佛送到西,介绍了自己经常合作的吴国商贾给季恒认识。
于是在吴王作保之下,整个采买过程十分顺利。十日之后,季恒便从七名商贾手中,以与郑虹报价差不多的价格,买到了足够让齐国渡过难关的药材与粮食。
几日后,第一批货物便运到了广陵码头。
季恒站在河岸边,看着被脚夫们一麻袋一麻袋抗上船只的药材,总算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一口气欠下的两亿钱……
齐国轻徭薄赋,即便耕地面积辽阔,可一年税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了。
这些钱又要支付官府开支、又要给朝廷交献费、又要维持齐王宫的花销,万一有什么自然灾害则还要赈灾。
往年在勤俭节约之下,才勉强能收支平衡,略有富余。
一想到这笔债,他们就是把裤腰带往死里勒,也要还上三四年,手头稍微松一点,可能就要还上七八年,季恒便感到十分茫然。
可看着载满了货物一艘艘从码头出发,驶向齐国的船队,他又觉得这钱花得再值当不过。
他可是以与疫情前差不多的价格买到了这么多物资,怎么不算值呢?
钱是王八蛋,没了就再赚!
他把采买之事收了个尾,留了左雨潇跟进后续货物,便拜别了吴王与郎叔叔,踏上了返程。
他们来时用马车拉了许多铜钱和礼品过来,如今钱花光了、礼品送了,便空了那么六七辆马车出来。
季恒不想空车走,便又随身拉了几车药材。
他总算能带回去点好消息,又出门太久,有点想家,便有些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能赶则赶,能不休则不休,终于在十三日后抵达了齐楚边境。
骑马随行的郎卫有些心潮澎湃,说道:“公子,过了这座亭,便就是齐国了。”
季恒掀开了侧窗竹帘,感到惬意的晚风迎面吹来。
时间已近黄昏,明明眼前都是一样的官道,两侧都是一样的农田,可一踏入边境,却还是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风中也带着太阳下山后的凉爽。
他远远瞧见河道边,有许多齐国民夫正在修补河堤,挥铁锹的挥铁锹、推车的推车。
有民夫直了会儿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到从前方官道上驶来的长长车队,定睛看了一会儿,忙说道:“这是公子回来了吗?”
季恒从吴国启程之前,早快马加鞭送了信回来,说即将有六万斤黄连、二十万斛大米及其他药材与物资陆续抵达齐国。若是货物先于他而到达,便叫各位大人们注意查收。
又说时局艰难,各位大人也辛苦了,叫大家再坚持一下,局势定能峰回路转!
这阵子瘟疫进一步扩散,公帑也好、粮仓也好、官员也好、顶在最前线的医匠与军人们也好,所有人、所有物资都已到达了极限,都在全面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
那日大家又在文德殿大吵了一架,正吵得不可开交,驿卒便把这封急递送了过来。
大家读完信,便在殿内抱头痛哭了一场,看到了希望,这才得以继续坚持下去。
公子即将送来药材的消息,又从文德殿传到了地方官府,从官府传到了各地百姓的耳中。
大难当头,大家都在密切关注着时局,这消息便口口相传,在民间传得飞快。
“公子?”听了这话,县令放下了铁锹,也直起了腰来,远远看了过去,认出那是齐王宫的马车,肯定道,“是公子回来了!”
于是民夫们纷纷欢呼道:“是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季恒听了声响,从马车侧窗探出了头来,竟见百姓手握铁锹,背对着夕阳,在河岸边站成了一排朝他们挥手,便问道:“……他们是在朝我们挥手吗?”
郎卫惬意地骑在马上,说道:“应该没错。”
季恒便有些惊讶,又有些新奇,先朝他们也挥了挥手,笑容洋溢,又问郎卫道:“他们好像在叫我公子,他们难道都认识我吗?”
郎卫心道,季太傅独子,六岁预言蝗灾的神童,这些事本就使季恒在齐国家喻户晓,如今又出使吴国,带回了能挽救齐国百姓的救命物资……
他说道:“这件事后,公子名讳在齐国更是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天夜里,季恒在当地传舍下了榻,了解到附近有几个县乡疫情严重,十分缺药,便命人送了两车过去。
隔日一早,季恒便继续赶路,终于在两日后抵达了临淄城。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感受不到丝毫回家的喜悦。
临淄城主干街道为天策大街,而与天策大街一街之隔便就是疫区,此时此刻,里面到处都是施药的草棚、奔跑的医匠与呻吟的百姓。
一柱黑烟滚滚升上了高空,那是城外荒地上在焚烧尸体。
临淄若不是国都,以目前瘟疫蔓延的情况,其实早该封城。
可齐国大部分官员都住在城内,一旦封锁,整个齐国的官僚系统便要彻底瘫痪。因此若有病例出现,便只在小范围内进行封锁,城中最小的疫区,甚至只有一户人家。
见了这景象,季恒忧心忡忡,开始担心起宫里那三个孩子……
若是连他们都出问题,那他真是要碎掉了。
他掀开了竹帘,对车夫道:“不好意思,麻烦您再快一点,能多快就多快,多谢了。”说着,放下了帘子。
车夫应了声“喏!”便挥起了马鞭,四匹马儿得了指令,陡然开始跑了起来。
季恒一个没留意,直接撞回了位置上,在快速奔驰的马车上颠啊颠,没一会儿便癫到了长生殿门口。
殿里倒是出了奇的安静,季恒下了车,疾步穿过庭院,叫道:“小婧?”
听里面没人应声,他便又叫了声:“小婧?”
而刚要走上楼梯,小婧便走了出来,指了指东侧偏室方向,做了个“嘘—”的手势,表示阿宝在睡觉。
季恒恍然大悟,连忙闭嘴,又回身对搬运行李的郎卫们也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殿内。
郎卫们也心领神会,不敢应声,只敢点头,而后纷纷开始蹑手蹑脚了起来。
小婧轻提裙摆走了下来,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季恒忙问道:“你们最近怎么样,阿洵、阿灼、阿宝都还好吗?宫里应该没有人染病吧?”
小婧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殿下一开始哭得可凶,我都怕小殿下把自己哭晕过去!后来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哭,公子也不出现,就不再哭得那么大声了。可他睡着睡着,又会忽然哭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大哭,而好像是很委屈似的……自己哭一会儿又接着睡。”
季恒又忙问道:“那阿洵和阿灼呢?他们还好吗?”
“太子殿下他……”小婧心里竟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本来还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听说昨天晚上忽然发起了高烧来,还吐了一回。今天早上醒来,又吐一回!侍医也看过了,有人说是瘟疫,又有人说不是瘟疫,只是伤寒,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听小婧先说起阿宝哭闹的事,便想着,姜灼、姜洵应该没有人染病,结果转头便又听姜洵高烧,疑似瘟疫,一时如坠冰窟。
“小婧你……”季恒语塞,顿了许久才有些怨怪道,“……你下次能不能先说重点。”说着,转了身,准备去太子宫看看姜洵,而一转身便有两滴泪倏地掉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他只是忽然很心疼。
无论是姜洵生了病也好,还是明明姜洵生病,疑似疫病,可小婧还是把阿宝的事排在了前面讲也好。
他启程之前,明明是托小婧把三个孩子都照顾好的,但小婧似乎并没有把阿洵的事太放在心上。
姜洵太过懂事了,他不像姜灼怡然自得,身边又有一位与她心意相通的乳母作伴。
相反他内心十分敏感,作为王太子,又从小便被要求要坚强、要刻苦,悲喜要不行于色。
大家便也常常忽略他,觉得他已经是个大孩子。
季恒有了慌了神,而正准备移步,小婧便从背后一把拽住他,说道:“公子你不能去!”说着,拦到了他面前,“太子宫里有侍医、有宫女、有宦官照顾,真的不缺你一个。别人若是染了病,喝了药兴许还能好起来,可公子你是什么身子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季恒有些恼怒道:“我这身体怎么了?这身体好得很,起码也能活到九十岁!”
“……”
小婧双唇紧抿,无话可说。
虽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在,但季恒也并非话赶话胡说八道。
因为在书中,他虽只是个十八线小配,但却有过“等到了鲐背之年,季恒再度回想起这一日……”之类的叙述。
因为他与角色同名,因此印象也格外深刻。
教他占卜的师父也曾说过,他是一辈子病病殃殃却能够细水长流的命,又有祖上积德,在地底下守着这根独苗,叫季太傅不必太过担心会养不活。
且从小到大,他也生过好几场重病,每次都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掉了……可最后却又都不合逻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有神助。
久而久之,他就开始对自己能活到鲐背之年这件事深信不疑。
“小婧,你让一下。”
季恒说着,轻轻撇开了小婧,向太子宫走去。
他走了几步又开始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停下来叹了一口气,便有些懊恼地掉头返回,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而一入庭院,便见小婧朝殿门走去的背影,手背在眼睛上一抹,像是在抹眼泪。
季恒便叫道:“小婧!”
小婧回过头,眼眶果真红红。
季恒忽然便有些愧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伴了这么多年,季恒也从未对小婧说过哪怕半句的重话。
他走了过去,说道:“对不起,刚刚是我态度不好。”
小婧抽噎着抹了一把泪,摇了摇头,说道:“是我不好,的确是我忽略了太子殿下。”
季恒说道:“阿宝还小,又住在长生殿,阿宝这一哭,你顾不上其他也是自然的。但我还想交代你一件事。城中瘟疫太严重了,阿灼、阿宝不能再有事。小婧,你马上收拾行李,下午就带阿灼、阿宝还有乳母们到避暑宫去避一避,那里远离人烟,会好一点。把阿灼的乳母,还有她的贴身侍女们都带上,她还想带谁也都带上,等城中瘟疫退了再回来!”
小婧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快去准备吧。”
季恒说完,便又掉头向太子宫行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他此行去往吴国的路上,常常坐在马车里无所事事,便不断反刍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
他有时觉得离阿兄阿嫂离世,恍若已过了一两年。可有时午夜梦回,意识到阿兄阿嫂真的已经不在了,却又会感到心惊肉跳,分不清是否是现实。
这三个月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像是被刀逼着向前跑。
而路途漫漫,总算得了片刻空闲,那些被忽略已久的情绪与回忆,便很自然地从这些时光的缝隙里流淌了出来。
他什么都回忆,什么都咀嚼,混杂的画面与情感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每当想起姜洵,他又会感到格外心疼和亏欠。
他仍记得那日阿兄血淋淋地躺在榻上,而姜洵跪在榻下的模样。他脸上明明挂满泪,却并未放声大哭。
身为齐王嫡长子,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
他很害怕给身边人添麻烦,也很害怕被抛弃,于是总是说,他会尽快长大,会把阿姐、阿宝还有叔叔都护在身后。
季恒知道身处绝境,最痛苦的不是大哭或崩溃。
而是明明也很想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想要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对现实不管不顾,任意志沉沦下去……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直面千疮百孔的现实,去清醒地感受疼痛,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
听闻了阿嫂危急的消息时,姜洵在他怀里狠狠抽动了一下。那一下季恒恐怕终身难忘,他感到姜洵的心脏狠狠骤缩,因他抱着姜洵,两人心贴着心,于是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之狠狠一颤。
姜洵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却能感受到姜洵到底有多疼。
那天他去守丧房给姜洵送宵夜,姜洵不知道是他,第一反应竟以为是有坏人要陷害他。
季恒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他不知道那段时间,姜洵究竟活在怎样的恐惧之中?
他也记得他要去吴国之时,姜洵以为他要一去不回。
明明以为他要一去不回,却还是说,叔叔身体不好,齐国瘟疫严重,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明明自己还那么小,却总是替他着想,想要替他分担。
可老天为何要这样待他?
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季恒眼泪一阵阵上涌,一路跑向了太子宫,撑着大腿爬上了台阶,对殿门前的郎卫道:“太子在里面吗?”
郎卫说道:“在里面,只是殿下他……”
“我知道的。”季恒说着,推开了屏门。
屏门内是外殿,是平日接待客人的场所。外殿背后才是内室,是日常起居之所。
宫殿右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用纱幔与外殿略做分隔。
他穿了过去,叫了声:“阿洵。”而后推门入内。
殿内两名宫人正跪坐在榻下,喂姜洵喝药。只是两人都不敢靠太近,只把手远远地伸了过去。
毕竟这疫病一旦染上身,便有三四成的概率会在十日之内暴毙。
季恒理解大家的求生本能,也料到会是如此,才坚持要来照顾他。
季恒走了过去,见姜洵正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睁不开眼,身体病痛之下,眼泪在生理性地往外流。
姜洵知道喂到嘴边的是药,知道喝了药才能活下来,于是在小口小口地努力吞咽,像一条被冲到了岸边,极度渴求水源的小鱼。
只是宫人们喂得匆忙,喂药的手又在不住发抖,便还是有大量汤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季恒便说道:“给我。”
他来得悄无声息,并非是想吓死谁,而实在是穿着足衣踩在地板上也很难发出什么声响。
两名宫人见了他,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手抖,这下更是把药碗都打翻在地,忙跪了下来,说道:“公子!”
季恒性情虽温和,但季府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其实是有点小小的反骨、小小的脾气的,尤其身体一病痛,便常常发脾气。
只是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实在是连他这一点小小的脾气都要给磨没了,谁又能跟老天爷讲道理呢?
此刻情绪也稳定得过分,只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交给我,让外面再煎一碗汤药送来。”
两名宫人应了声“喏”,便匆匆收拾好地上的狼藉,退回了偏室。
太子宫已经封锁,随侍的侍医、宫人们都要留宿在两侧偏室不得进出,饭食与汤药由外面的宫人送到门口。
季恒今日进来,便也不能再随意进出。
他走到床边,见那小少年正躺在床上,脸烧得发红发紫,疼到眼泪直流,却仍双唇紧抿,咬紧了牙齿不发出一丝呻吟。不知为何,眼泪当即便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轻声细语,关切地叫了声:“阿洵。”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摸了摸姜洵冷汗淋漓的小脸,将碎发捋到了一侧,“我是叔叔,叔叔回来了,阿洵你还好吗?”
姜洵烧得浑身生疼,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又头昏脑涨,根本无法安稳入睡。
他却也睁不开眼,只迷迷糊糊、有气无力道:“叔叔……叔叔……”
季恒忙应道:“叔叔在,叔叔在这里。叔叔会一直陪着阿洵的。”
听到季恒的声音,姜洵心底莫名涌起了一阵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只是眼泪更加凶猛地从紧闭的双眸涌了出来,胡言乱语道:“对不起……我会快点好起来……我……好冷……”
听了这话,季恒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我才知道,原来姜洵竟是个傻子吗?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一边涕泗横流地爬上床,靠着墙坐下来,把阿洵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他把姜洵抱在怀里,让姜洵枕着自己的胸口,又用被子把阿洵裹紧,不漏出一丝缝隙。
常常生病的人,大概最懂得如何照顾病人。
季恒小时候一发病,便感到浑身冰冷刺骨,仿佛有无数块冰块贴着他每一寸肌肤,盖多少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每当这时,他母亲都会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后来母亲走了,季太傅也走了,他来到了齐王宫。
大概是在十一岁那年,他生病实在难受,阿嫂彻夜守在他身边,他意识不清,便实在忍不住地说了句:“可不可以抱抱我。”
阿嫂便抱了他一夜,让他得以安稳入睡。
可如今却是连阿嫂也不在了。
季恒抱着姜洵,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拍着他胸口。季恒气血不足,手脚常年冰冷,可即便如此,也比冰冷的床铺要好一些。
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姜洵很快便感到自己从后背开始热了起来。
只是还不够。
他本能地贴紧了季恒,贪婪地汲取着季恒身上的温度。
他知道季恒常年服药,且药方基本不变,于是季恒的衣物上、发丝间,甚至是他房间里的每一根木柱上,都飘散着一缕淡淡的药味。
那是各类草本植物混合在一起,后调中又带着一丝明显的沉香香气的味道。
不浓不淡,十分好闻。
一闻到这味道,姜洵便知是季恒。
他躺在季恒怀里,感到周身都被这很好闻的淡淡香气所笼罩,感到了本能的心安。
季恒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好一点……”姜洵仍神志不清道,“但还是……冷……”
季恒便用脸颊贴上了姜洵的额头。
姜洵头昏脑涨,感到脑仁在一阵阵发紧。
只是被季恒贴着的地方,却又仿佛被一块微烫的毛巾覆着,昏涨感也被一点点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姜洵冷到蜷缩的身体逐渐开始舒展了开来。
季恒感到姜洵在疯狂出汗,被褥里,乃至他自己的衣襟都被姜洵的汗水浸湿,有些潮乎乎的。
而一出汗,烧便也迅速地退了下去。
姜洵感到好多了,总算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眼球仍旧通红,抬眼看向了头顶上方,看到季恒也在垂眸望他,目光温柔得要命。
姜洵嘴角便不住上扬,说道:“叔叔,我为什么好像在做梦……?”
“因为这就是梦啊。”季恒骗小孩,说道,“叔叔其实没回来,还在吴国呢。阿洵也没生病,等沉沉地睡上一觉,明日醒来就又能活蹦乱跳了。等阿洵睡醒,叔叔就真的回来了。”
姜洵躺在季恒腿上,嘴唇苍白干涸,却仍痴痴地笑着,说道:“那我先不要醒!我要叔叔一直这样抱着我,我也要这样看着叔叔。”
“好。”季恒无奈道。
又过了会儿,侍女送了汤药来。
季恒见状,便从腋下环住姜洵,把他往上提了提。
季恒比姜洵高大半个头,两人站在一块儿,显然是一个大人一个半大小孩儿。
奈何季恒太瘦了,身上没什么力气,摆弄姜洵还是有些吃力,便一边使劲儿一边说道:“阿洵你……稍微坐起来一点点……叔叔……叔叔喂你喝药……!”
他使劲到声音都有些变形。
烧一退,姜洵状态便也好了许多。
他大发慈悲地往上靠了靠,紧跟着脑袋便又无力地耷拉下来,仰头枕在了季恒肩头。
季恒仍环着他,药碗放在了姜洵胸口,左手扶着碗,右手则舀了一勺。
由于姜洵正用后脑勺对着他,他只得侧过脸,看着姜洵的嘴巴,否则就是送进了鼻孔里也发现不了,两张脸便贴得很近。
季恒整个人像是环绕着姜洵,说道:“啊—”
而姜洵刚要张口,季恒却又道:“不对,先等等。”
姜洵抬头怔怔望着他。
季恒道:“阿洵如果好一些了话,要不要自己端着碗喝下去呀?就这样捏着鼻子,仰头咕咚咕咚咕咚就好了。否则叔叔这样一勺勺地喂,肯定会很苦哦。”
一勺勺地喂,便相当于一勺勺品尝,何况这又是黄连汤,简直是苦中之苦。
姜洵却摇摇头道:“我怕我喝不好,还是想要叔叔喂我。”
季恒没理解这喝不好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多问,只道:“好吧,但真的会很苦哦。”说着,侧头看着他,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