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衙门口大鼓擂响,张祥被杀一案第二次升堂。绸缎庄掌柜的张文早已在堂外候着,梁文清也被从监房里提来。张乾看跪在堂上的梁文清,依旧是脸色苍白,神情却明显比昨天镇静得多。
曹大人和赵师爷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曹大人先问:"梁文清,经过一晚上的考虑,我再问你,你承不承认下毒杀害张祥?"
"我没有下毒,"梁文清抬头看着曹大人,说:"我与张祥素不相识,他只到我那里看过几次病,想要几服强身壮阳的补药,我才开方给他,药里面确实有苦芹这一味。但药是我亲自配的,决不可能出错。我和张祥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下毒害他。请大人明察。"
"为什么下毒,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曹大人冷笑了一声,吩咐:"带李陈氏上堂。"
李婶畏畏缩缩地走上堂来跪下。曹大人说:"李陈氏,你不用怕,你说,梁文清是如何跟你说起张祥的?"
李婶躲闪着梁文清和张乾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张老太爷来看病,说起想娶三姨太,要开几服补药。梁大夫等他走了配药的时候跟我说,张老太爷这么老了还娶亲,也不怕折了寿。"梁文清听到此话,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婶,想申辩,却无从申辩起。张乾心里一紧,心想:这种闲说的笑话,每天每人不知说多少,这怎么做得了数。
曹大人点点头,又问:"那梁文清是否知道张祥要娶得是那一家的姑娘?"
李婶偷偷抬眼看梁文清,正遇上他愤怒的目光,慌忙垂下头去,说:"是赵铁匠家的五姑娘,前几天,我看见赵五姑娘来见过梁大夫,说起张老太爷娶妾的事,还哭了,要让梁大夫帮忙。她说对梁大夫十分爱慕,要与他双宿双飞,做长久夫妻。"堂下百姓一片哗然。
梁文清忍无可忍,大声说:"你怎么能污人清白,赵姑娘找我是为了给她娘拿药,她与我闲谈两句,怎能证明我杀了人。"
曹大人啪啪拍了两下惊堂木,斥道:"梁文清,你敢咆哮公堂,小心我掌你的嘴。"又传令:"带赵月娥。"张乾一听便知要糟,曹大人竟不惜使一个未曾婚嫁的小姑娘名声扫地,那是下决心要将罪名栽在梁文清身上了。
赵月娥是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俊俏,被衙役带上堂来,只会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曹大人温言问道:"赵月娥,你是怎么与梁文清商议娶亲一事的?"赵月娥不说话,只是摇头哭泣。曹大人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本官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是你不愿嫁张祥为妾,伙同梁文清下毒杀死张祥的,是不是!"赵月娥被吓得连哭都忘了,慌忙大声说:"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叫他杀的。"
曹大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又把声音放低,问:"那天梁文清是怎么与你说的?"李月娥又呜呜哭起来,说:"我那天去给我娘取药,见到梁大夫,与他说起张家要娶我为妾,"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对他说我不想嫁给张老太爷,而愿意嫁给他....."。"那他怎么说?""他说让我别着急,他说爹说不定会改主意。"
曹大人转向梁文清,"你怎知她爹会改主意?"梁文清已经预感到一个圈套正套向自己的脖子,他气极反笑,说:"大人单凭此种证据就能断定是我下毒杀了张祥,岂不是滑稽。就算我要杀他,难道我还会将药下在明处让你们得知。"
曹大人冷冷一笑,说:"也许你没有想到张祥会这么快就毒发身亡,喝了药,倒了药渣。有谁能知道是你下的毒。"
"你为官不秉公断案,反而诬陷好人,你当得什么官。"梁文清指着曹大人的鼻子怒斥。
张乾一听心说不好,单凭这点儿证据,曹大人的确定不了案,最要紧的就是梁文清的口供。梁文清这一急,就给了曹大人逼供的口实。
果然,曹大人喝道:"大胆刁民,竟敢辱骂朝廷命官。定是你看上赵月娥的相貌,不忿张祥娶她为妾,以行医之便下毒杀人。我看不动刑,你是不会招供。"他扔下一枝令签,"来呀,先打他四十板子。"
衙役们吆喝一声,上来把梁文清按倒在地上。孙五让两个人压住肩膀和腿,自己拎起板子站在身侧。正要开打,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扭头一看,见是张乾站在后面,冲他一摆头。孙五迟疑着退了下去,张乾自当上总捕头以后就再没亲自动过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梁文清趴在地上,身上长衫掀起,裤子被褪到脚下,两条长腿被灰色的地砖一称,白得有些突兀。张乾本是见惯此种景象的,此时却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压肩的王二半天没见动静,抬眼看张乾,只见他用手掂着板子,正若有所思。王二咳嗽一声,张乾才醒悟过来,他张开腿稳稳站住,抡起板子,向梁文清的大腿击去。
梁文清紧张得身体绷成一条线,等了一阵,板子没有落下来,刚刚有点儿放松,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腿上挨了一下,随即便是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不由主地开始挣扎。王二一时没有按住,梁文清将身子翻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见旁边手持板子的竟是张乾,不由得心中剧痛,竟盖过了腿上的伤。张乾平静地与梁文清对视一眼,然后示意高六把人压好,第二板又击了下去。
第二板击在第一板的旁边,两条伤痕之间的皮肉被挤出一个紫色的血泡。张乾随后的第三板正打在这个血泡上,"啪",血泡破了,鲜血一下涌了出来。王二心中佩服,这几板打得漂亮,这么准的落点,这么强的力道,除了张乾,满县衙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梁文清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一口气憋在胸里,险些昏了过去。他万万没想到打他的会是张乾,而张乾又会下这么重的手,心里又气又委屈,用牙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出声呻吟。
"三、四、五.......",公堂上下一片寂静,只听见板子着肉的啪啪声和王二口里数数的声音。又挨了几板子,梁文清忽然觉得不对,这几下声音虽响,落在臀上腿上却远没有前三板疼痛。那边王二也看出了门道,是张乾使了巧劲儿,前三板打得极狠,打破个口子,而随后的板子看着重重落下,其实只是把前面流出的血涂了满腿,却伤不了皮肉。这样,虽然梁文清仍是很疼,但伤口只集中在一点,而堂上老爷看到的是两条鲜血淋淋的伤腿。王二暗叹了一口气,隐隐有些嫉妒,心想:怎么张头儿对这小子这么好。
四十板打完,张乾已经一身都是汗。使这个巧劲儿极耗力气,板子要抡得高,打得响,又不能把劲儿落到着肉那一点上。如果拿捏不准力道,打重了会给梁文清增加痛苦,打轻了堂上老爷也不是傻子,自能看得出包庇来。
张乾打完,马上把板子丢给别人,自己俯身下去将梁文清的中衣拉起盖住腿,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帮他跪起来。梁文清一动,腿上的伤疼得他脸上一阵扭曲,此时,他早已知晓张乾的良苦用心,借着劲儿在张乾手上轻捏了一下以示感激。
曹大人喝道:"梁文清,这四十板只是个警告,你若嘴硬不招,就要大刑伺候了。"
梁文清满脸疼得都是冷汗,已经跪不稳了,用手撑着地,喘息着说:"我没有下毒杀人,你若是想栽赃陷害,屈打成招,就由着你来。"
曹大人说:"是吗?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他盯着梁文清,淡淡一笑,"你号脉开方用那只手啊?"
孙五听出曹大人的言外之意,"哗啦"一声,将一副"攒指"丢在梁文清面前。梁文清盯着刑具看了一会,也是淡淡一笑,说:"你就是毁了我这双手,也不能让我承认杀了人。"
张乾见惯了卑躬屈膝,没想到梁文清居然是这么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居然一句软话也不肯说。佩服之余,也心里焦急,自己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板子可以作弊,这刑具多了去了,如果曹大人是下决心要逼供,怎能次次帮得了他。
曹大人点头示意,孙五和高六上来将"攒指"套在梁文清手上。张乾已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俩人把"攒指"慢慢收紧。开始,梁文清还能咬牙支撑着,随着刑具越收越紧,他的指尖渐渐变成紫红色,鲜血顺着手掌流了下来。张乾看着梁文清惨白的脸,知道他再倔强不肯叫痛,"攒指"能将他的手夹断了。他实在忍不住,看梁文清摇摇欲倒,抢上两步,假借架人,暗中一脚踢在大腿的伤口上。梁文清终于惨叫一声,疼得昏了过去。
孙五和高六停了手,松开刑具,站在那儿等大人的示下。曹大人和师爷商议了几句,大概觉得逼供做得太明显容易落人口实,宣布退堂明日再审。张乾松了口气,熬过这关,他才能有时间去调查,若找不出真凶,梁文清这罪怕是要受大了。
老爷退堂后,几个衙役要将昏迷不醒的梁文清拖走。张乾摆摆手,示意王二上来,两个人合力把他连抱带架送回监房。张乾支走其他人,让王二打了一盆清水,吩咐他和徐安到牢房门口看着,自己慢慢给梁文清清洗伤口。他褪下梁文清的下衣,双腿血迹斑斑,用布蘸着清水擦了一遍,血迹淡去,虽然臀和腿上都明显红肿,但真正的伤口只有前三板打出的那一个。可手上的伤就重多了,张乾皱着眉头将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放入盆中,冷水一浸,虽然昏睡未醒,梁文清还是疼得呻吟出声。张乾拿出些伤药敷上,再用布轻轻裹了伤口。他看着伏卧在被褥上的梁文清,想起昨天一早,自己也是这个姿势趴在床上让梁文清揉腰,俩人还一起议论张老太爷的死,那时一切似都已发生又象没有发生,真是事世难料啊。
张乾知道只凭自己,绝对护不了梁文清周全,他不能光在这儿陪着,而是要出去查案。这事儿拖不得,不早一日洗清嫌疑,再过几回堂,梁文清不死也得被打成残废。在县衙里,他最信得过的是王二,虽然那小子整天混来混去不干正事,但讲义气,又最佩服张乾的为人,从来都是把张乾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张乾从牢房出来,将王二拉到衙门后院一个偏僻的地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件案子梁文清是冤枉的,而曹老爷为了讨京城林大人的欢心,要至梁文清于死地。王二早从堂上张乾的表现看出点儿什么,听他这么一说,马上不假思索地答应在张乾不在的时候照顾梁文清。张乾感激地拍拍王二的肩膀,抽身出了县衙,他望着衙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心里又焦急又茫然:这从哪儿查起呢。
第八章
张乾整整忙了一个下午,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傍晚十分,他终于累得走不动了,坐在茶馆门口的馄饨摊上呼呼喘气。摊子老板认识他,殷勤地招呼:"张捕头,忙哪?给您端碗馄饨?"张乾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张乾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也顾不得烫,端起碗来就吃。喝了几口汤,精神慢慢放松,他的胃口也没了,下午他几乎跑遍了全城,却一无所获。
张乾先去了张府。张府管家陪着他将老太爷的卧室、书房、煎药的厨房都转了一遍,他也逐个询问了张府的各色人等。众人都说:张老太爷身体硬朗,平时不是去绸缎庄转悠,就是在书房算帐。梁文清开的补药一直锁在他床边柜子里,到吃时儿媳妇拿去煎煮,也是儿媳妇端回来给他喝,一般下人接触不到。张老太爷虽然有些财迷,人倒也和善,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张乾问起张老太爷娶三姨太的事儿,众人都含含糊糊的不愿多言,几番打探,才有一个多嘴的厨妇说:是因为大太太生了两个女儿,而二太太只生一个儿子,就是张文,老头儿总以没多几个儿子为憾事,娶三姨太,倒也不全因为好色。
张乾第二处去了绸缎庄,这回是张文掌柜亲自接待。从他嘴里,张乾得知张老太爷的外甥林大人将不日抵达凉城奔丧。在绸缎庄内,张乾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几个伙计说张老太爷为人精明,近七十岁的年纪,帐算得比儿子还快。至于仇家,伙计们都摇头不知,做生意虽然免不了与同行伤和气,但还没听说把谁逼到山穷水尽的。
张乾心里郁闷,坐在馄饨摊儿旁发呆,一碗滚烫的馄饨渐渐凉了。老板觉得奇怪,平日挺精神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呆愣愣的。他试探地问:"张捕头,给您再盛碗新的?"张乾醒过神来,冲老板笑笑,匆匆几口吃光了馄饨。他把碗一撂,伸手掏银子结帐,说:"老板,您再给装一碗我带走。"
张乾回到县衙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托着馄饨来到监房,看见门口只有徐安一个人正坐着喝酒,瞧见他来,赶紧站了起来。张乾懒得打招呼,冲他摆摆手,径直去了里面。
梁文清已经醒了,此刻,正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得心烦意乱,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疼过,不但疼而且屈辱。梁文清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撕破父亲一副名画,惹得父亲大怒,动手打了几下,就委屈得不肯吃东西,趴在床上哭了一天。那真把母亲心痛坏了,亲自下厨做了好几样江南小吃,在床头边用香味逗他,边轻声安慰他。记忆中母亲的脸永远温和宁静,如果她得知自己趴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任别人欺辱,不知会不会难受得哭出来。
梁文清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与抗痛上,张乾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使他觉察的是一阵饭菜的香味。从昨至今折腾了两天,他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只是被身上的伤痛压着,没显出来。徐安倒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给他端来一碗冷饭,梁文清知道双手根本不能动,也就没费那个力气。此刻闻见饭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乾来了。梁文清在万般苦痛中感到一些温暖,终究还有人挂念着自己。
张乾端着碗进来,看见梁文清趴在地铺上不动,就蹲下身,轻轻地用手肘推推他的背,叫:"梁文清......"梁文清嗯了一声,想用小臂撑起上身,将头转过来,撑到一半,腰腿间剧痛,又摔了回去。张乾吓了一跳,连忙把那碗馄饨放在地上,抱起梁文清。梁文清哆嗦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张乾麻利地褪下他的下衣,看了看腿上的伤,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梁文清的两只手,检查了一番,然后说:"很疼吧,我又拿了点儿药,还好,没伤着骨头。"他又想起什么,略微有点儿不好意思,"早上那四十板子我也是没办法,我要不动手,其他人打得就狠了。唉,可惜不能全都为你担着。"
梁文清没说话,他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流出来。遇上这种事,他不是不怕的,只是从小就受不了别人冤枉,这宁死不屈的脾气怕是天生的。孤单无助中,只一句关怀的话便能直热到心里去,这两年梁文清一直独来独往,母亲的故去使他断了回家的念头。此时,久未体会的亲情忽然涌上心头,他的泪可不单单是因为疼。
张乾轻轻把梁文清放在铺上,用别子把他的上身架起来,又回身端起碗,说:"我带了碗馄饨给你,趁热吃一点。"梁文清点点头,艰难地伸出手想去接碗,被张乾不以为然地拨开,"我喂给你,你那两只手就别动了,小心以后好不了,砸了行医的饭碗。"梁文清苦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什么饭碗好砸,吃饭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张乾叹了口气,舀起一勺馄饨,吹了吹,送到梁文清口边,说:"你先别泄气,我正在查,我就不信一个人办了事,就一丝一毫破绽都不漏出来。"梁文清慢慢吃着馄饨,沉默了半晌,忽然恨恨地说:"曹县令真是个昏官!"张乾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听人说出来,觉得痛快。如果有谁把自己打成这样,只说一句"昏官",还算客气了呢。
张乾告诉梁文清,张家与朝廷林大人的关系。梁文清冷笑一声,说:"林树柏,是不是?"张乾诧异,问:"你也知道林大人的名字?"梁文清淡淡地说:"我连他老师都认得,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乾手一抖,一勺汤洒在地上,他看不起曹大人,但当朝宰相在他看来向天上的神仙一样遥不可及,他忍不住问:"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梁文清摇头示意不吃了,将头埋到被子中去,闷声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要是我被问了斩,死之前我再告诉你,"他忽然抬头望向张乾,"我死以后你去给报个信儿,我想和娘葬在一起。不知我爹是怎么个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