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忙安慰道:"都好几天了,哪里还难为我,我也不是皮痒,怎见得自找麻烦,你真是颗婆婆心!"
我只随口取笑,怎知小宝猛然站起来,将碗掼在桌上,又怒又急,嘴唇颤的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慢慢道来,吐字如针扎:"我是婆
婆心,你怎不见你那身子骨,弱的跟只猫似的,晚上腿疼,都缩成团了,我替你盖被子,身上冷得像冰块!我是犯贱,才看顾你!你,
你,主子若是看不上,我也只不管了!"眼里汪著泪,又强忍著,拿袖子恶狠狠地擦,仿佛要擦下一块皮来。
我心中一涩,连忙过去抱住他,软声道:"你的好,我哪里不知,良心又没叫狗吃了,这回是我错了,再不会了,要是再犯,就,
就叫我变只小狗,天天地叫你牵著!"小宝破涕为笑,道:"主子这张嘴,真是......。"
突听见外面有人叫道:"皇上驾到!"我同小宝连忙跪下迎接皇上让小宝将孩子抱出去,才拉著我的手一同坐到床上,我站起身来
替他宽衣,被他止住,一点点将我的里衣拉下来,又替我脱了鞋子,将一双冰凉雪白的脚握在手里,皱著眉头道:"吃了许多的补品,怎
这身子还冰得厉害?"
我笑道:"大约是天生的!也没什麽!"皇上将我整个儿裹在怀里,下巴放於我头顶之上,叹了一口气,道:"子期当时用药太猛
了,也不知他哪里寻来的,竟能叫人的骨殖停止不长,多少的毒药重
剂,才换你这一双小脚!"我只享受现下温暖的怀抱,并不说话,毕竟蚀骨难当的痛楚谁也不愿回忆。
有风徐来,暗香满庭,明儿早,又能看见开哪种花儿呢?
5
过了几日,嵘妃的事儿有了著落,三尺白绫留了个全尸,一大家子充军发配到乌萨尔江,宫里人倒是该干什麽干什麽,个个盯著脚尖儿走路,仿佛那日的热闹不曾看过,只行刑那天,十九皇子哭得叫人揪心,弄得整个烟熙宫上下鸡犬不宁,烦躁无比。
入夜,皇上过来,见我卧在床上,又摆著棋盘,便要与我下棋。棋是好棋,温润不寒,握在手里,十分受用,可与皇上下棋却不是什麽受用的事。这皇上文治武功,自不必说什麽,可唯独於下棋一事,不甚通达,众所周知,兴趣所在,恰於一知半解当中,故每每下棋,拼杀一夜,尤不足以尽兴。
灯花"啪"的响了一声,静夜里十分清亮,若佐以夜雨绵绵,则境界全出,只可惜春雨贵如油,天公不肯施舍半分。
我端起茶,润润嗓子,借著遮挡偷偷打了个哈欠,虽然困倦,倒也不为难。上次遇著皇上同邓光夏下棋,才真有趣。邓光夏一直外放,才作回京官,於围棋上颇有美名,几盘棋下得却是战战兢兢,前後忖度,一胜一败一和,胜不敢太轻率,败不敢太张扬,和一盘更是机关算尽,一身虚汗,我在旁则是暗笑不已。
皇上举起手,一白子夹在指尖,看了我一眼,道:"你可想出去逛逛?"落子清脆。我心中一动,抬手小心落下一黑子,轻声道:"请皇上明示!"抬头望了皇上一眼复又低下。
皇上伸手将棋盘置於一侧,双脚放到我膝上,靠在小宝摆好的高枕上,笑道:"今年事儿不多,我想出去走走,好些年不动弹,怕将来也难出去。你,可愿意跟著?"我低头替他脱了袜,捏拿推按,道:"自然愿意!"这四角的天空早就看够了,难不成关出瘾来,只出去不过是放放风,终也得回来。
! "嵘妃的事儿,你怎麽看?"皇上将双手置於脑後,看似闲适。
已经做得的事,还有什麽好问的,我打好腹稿,道:"宫中的风气,隔一阵子便该治治,没有嵘妃,也有旁人,近来她家里恃宠而骄,做了好些个有违伦德的事儿。"我停了一下,看皇上脸色淡然,心中一瑟,不再说话,皇上闭了眼,道:"你的心思,倒是灵怪的紧,只别都长到狗身上。"我咬咬唇,低下头接著按摩。
捏人脚心最是解乏,不一会儿皇上便呼吸均匀,气息绵长,沈沈睡去,我起身替他盖了锦被,落下帐子,便到外堂吩咐小宝收拾几件衣裳,备著这两天出去。这下小宝可忙欢了,又是药,又是茶叶,只鞋就带了六双,气的我直笑,嗔道:"我又不是搬家,你带这麽多的零碎可让谁背著?"
小宝瞅了我一眼,道:"主子什麽时候离得了药,又什麽时候不喝水,鞋麽,冷了暖了的,难道不换换?"
我指著药柜道:"寻常吃的药,带上两样就够,我现在身子见好了许多,茶叶不用带了,鞋有两双便好,衣服带几件就全了。"小宝一面絮叨,一面收拾。我出去看了看小十九儿,睡得正香甜,穿著明黄的缎子衫,粉白的小脸十分好看,把两只小拳头摆在外面,还时而不时地吮吮舌头。
嘱咐了奶娘两句,便转回内室,见皇上要水,连忙倒了口温茶递过去,凑到他唇前喝了,刚放下杯子,却被他一把薅住腕子拉到床上,低笑著吻上来,一手向後腰摸去,我举起手圈上他的脖子,慢慢闭上眼睛......
想来要出宫,心里总是欢喜的,夜也短了许多,待我醒来,已然大亮。同行的有邓光夏大人,见我过来,微微一笑,我亦一笑还礼,还有一个年轻侍卫俞之虹,是新提拔上来的,隐约有几分贵家子弟的态度,面如美玉,骨骼清奇,只瞧著我时的脸色有几分不屑,当真是年轻气盛。我自那日从马上摔下来便不再骑了,遂同皇上乘了一辆马车自西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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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童 6
一路上,杨柳依偎,郁郁青青,偶遇桃林,灼灼其华,从窗子望出去,心境顿开,马车倒也识情知趣,走的不紧不慢。只顾著风景,猛然转头,见皇上正侧头颇有玩味地打量我,笑道:"真该早点儿带你出来,这麽有意思。"
谁有意思,景色还是,我?
我垂下眼帘,皇上一只手正置於我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探过去放下帘子,我抬头望他,眼中哀求,却见他压身下来,唇在颈项间摩挲,无奈闭上眼,任由他动作。皇上只在唇上吸吮了几下,便把我身子扶起来,放开手,我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又行进了一会儿,便到了雁州,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繁荣。捡了家客栈住下,一行人便出来用饭,随意逛逛,恰巧有家古玩店,竟唤作"携香楼",邓光夏轻笑一声,道:"爷,您看,这店主不知是风雅,还是风流,和青楼抢得什麽名头?"
皇上一晃手中扇子,笑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店主见来客贵气袭人,态度不凡,已然迎出来。我站於皇上身後,微微打量,那店里迎头悬了一幅对子"合应此生叙他生,幻作前身是後身",颇有几分禅意,不由在心里默诵。那店主小心翼翼地铺开一幅画,笑道:"这是新进的,绝对的珍品,爷是懂得的,您请看看!"
邓光夏凑过去细看了一番,又拿手细细抚几下,在指尖上摩了摩,笑道:"倒也算珍品。"皇上看了一眼,转头问我:"你於这上头也下过心思,如何?"我冷眼瞟过,道:"别具匠心!"皇上冷然盯了我一眼,道:"匠心独运,匠气十足,很好麽?"言罢又看别的,那店主又摆出好些印章,笑道:"我这店别的不敢说,这印章却是雁州独一份。"
皇上取了枚水晶冻,拿印泥试试,是篆文"如来如意"四个字,便道:"这个,我要了!"反手递到我手心里,带著些暖意,我低头垂袖握在手里,抬头看见俞之虹望向一侧。
出来手边正有间酒楼唤作栖仙阁,遂进去由夥计带著上了二楼的雅间。皇上坐定後,道:"叠薇把帽子脱了吧,不怕闷著!"我抬手将纱帽摘下来,露出额前的梅花印子,那红色如小儿生的朱砂痣一般,不知董雪湖费了多少心思。
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看著颜色倒也不错,我慢慢吃了两口眼前的素菜,有些咸了。皇上挟了只蟹送到我盘里,道:"果然是在外面,连蟹都不剥,可怎麽吃?"我翻开壳子,将蟹黄,蟹肉分下来,盛在碟里。皇上只挟了块蟹肉走,我慢慢将其它吃完,拿苏香合酒洗洗手便罢了。!
回到客栈,邓光夏同著皇上批阅飞马送来的紧要公文,我便出去叫店夥计送热水来,脚又凉又软,真不争气,这还是没走什麽路呢,过不了几年,还不成了废人。
低头穿过走廊,刚到大厅便被人撞了,抬手整了整帽子,却听见那人怪笑道:"只小手就这麽白,等大爷来牵麽?"便伸出手来拉,我皱皱眉,後退一步,却从身後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反手一拉,丢在地上,是俞之虹。那人哎哟叫了两声,竟爬起来出去了,莫非这年头连登徒子都有自知之明。我回头向俞之虹道谢,他却撇撇嘴,道:"只沈公子别添麻烦是了!"武功再怎麽精进,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我慢吞吞走回房里,邓光夏已经去了,皇上独自就著灯看折子,一边拿手揉著太阳穴,似有乏意。我自匣子里取了牙梳,将他头发打开,轻轻篦起来,发间已有许多莹白,比起我十岁时,又多了好些,也不过四年的工夫,岁月不饶人,更不饶的,是老人,任你是赤胆英雄,还是婀娜美人。
窗子尚开著半边,夜的凉仿佛能浇进来,连同些冰凉的花香,院子里种的是晚香玉,可以秉烛而赏,如果有心境的话。
皇上放下折子,把我两手扣在他胸前,微微後仰,道:"朕,老了吧!"我偎在他脖子里,侧著头,十分认真:"不老,我看比二王爷,三王爷他们还年青英武!"皇上将我拉过来放在膝上,眼里透著十分光亮的笑,慢慢抚著我的背,道:"朕现在一想起你,就是娇娇嫩嫩的娃娃,一转眼,竟也几年了。"
饰童 7
此次出来,并不是微服出巡,銮驾照样儿摆著沿水路南下,只皇上不在里头坐著。一路考察各地官风,督察几件大事儿,并不算轻松,那些个处处游山玩水,见了落难的才子佳人便出手搭救,回到京里便一道圣旨"天作之合"的皇帝,也只是戏文弹词里的了。我一个闲人,每天只抄抄发往各地的回执,倒也悠然。
这日,皇上同邓光夏出去了,我只蜷在床上午睡,待到日西偏方才起来,未进偏厅,便见一人在那里来回踱步,咳了一声方才进去,那人转过来,笑意盈盈,道:"沈公子!"原来是三皇子瑞琛,眸子里熠熠生辉。
瑞琛向我一揖,又道:"那日是我张狂了,沈公子莫怪!"样子十分认真,一敛当日调笑之色。
我笑道:"自然!"
两厢坐定,瑞琛自袖内取出一本旧书,纸张略有泛黄,端在手里,笑道:"前几日恰巧得了本琴谱,听说沈公子善於弄琴,今天正好赠与公子,也算是这琴书的造化了。"
我正欲辞,瑞琛又笑道:"我是粗人,留著也是明珠暗藏,反倒伤了风雅,莫非,公子嫌弃?"听说这三皇子少年早慧,七岁便可口占为诗,技惊四座,今儿竟自称粗人,真是好笑。可话已至此,我只好接过来,扉页上拿行书写著"出云琴",清雅俊秀,又透著寒意,页脚上拿朱砂点了只枫叶,想是墓藏过的,颜色褪了许多,早年曾在藏书阁里见过这本书的记载,可流失已久,今日竟能亲见,因笑道:"真是好书,如此,谢过了,只我位微人轻,怕是无以为报!"
瑞琛两眼一转,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良书觅知音,我能从中作伐,已是夙愿得偿了。"端得是好风致,我亦一笑,将书收在袖中。同聪明的风雅之人说话,总是舒服的,言语之间,妙趣横生,红缨枪作绕指柔,狼牙棒上亦能生出花来。
一壶龙井茶喝下去大半,皇上便自外面回来了,见到瑞琛问了几句,瑞琛一一回了,便叫他前去滦河督察河堤进度,道:"大堤有好几年没有修葺,怕也不牢了,又要到雨季,该加固的加固,该重治的重治,你只去看著他们些个,过两天朕再过去。"言罢喝了口参茶,靠在塌上的长枕上。
瑞琛口中称是,又奏了几句,被皇上留下用了饭才走,席间邓光夏被皇上命了讲个笑话佐餐,邓光夏眯了眯眼,道:"两只老虎出去觅食,回来後,大老虎问小老虎今天吃了个什麽,小老虎道:‘又酸又臭,不知是什麽',大老虎道:‘无它,一个财主,捐了个贡生而已!'"
皇上笑道:"果然有趣,只这笑话得罪的人多!"
邓光夏笑道:"只博主子一笑便好。"
邓光夏同皇上商量完羌族用兵钱粮之事,便退出去了,皇上见我躲在内室里看书,便道:"什麽书,这麽用功?"
我翻给他看,道:"三王爷送的琴谱。"皇上接过去皱眉翻了两下,道:"这个少看,忒费精神了!"又塞回我手里。
我置於案几上,笑道:"确是费精神,许久未碰了!"名琴绿绮,在烟熙宫里已经蒙尘多日了,宝物自古易化妖,等我回去时,那琴若会自鸣了,倒也有趣。
! 皇上倚在床上,我过去为他脱下鞋袜,又叫了热水,将脚轻轻放下去,便要低下身子按摩,皇上拉我比肩坐下,道:"你身上寒,一同洗了吧。"
! 我便除了鞋袜伸脚进去,那木盆又大又深,水又烫,乍一进去有些不惯,可愈来愈舒服,教人忍不住叹息。皇上揽住我的腰身,指头进到前襟里挑开带子,道:"出来好像有些胖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难道是这江南的水养人麽?"
我被他挑拨得有几分气喘,软身倒在他怀里,笑道:"人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自然是养人的好去处。"
! 春水碧於天,不是画船,亦无雨声,只要枕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必也能好眠吧!
饰童 8-9
一路向滦河走来,正是江南好风色,宜酒宜诗宜画,愈来愈心淡如水。到了临淄城,来到一处旧宅,昔日朱阁粉壁雕梁画栋,均破败不堪,蛛网狼藉。房後原是一片梨园,现只余蒿草茂盛,窗前一株老梅,虬枝斜横,悠然自得,不以盛世喜,不为没落忧。!
出来时,看到墙外不知是谁种了一角藤萝,碧油油的叶子上开了一层雪白的花,朵大而娇嫩,从褪色的墙壁上沿下来,宛若春光,灿若春华。自来少见藤萝入画,兴许那浅淡的墨迹太过阴凉,不足表白。
街上行人如织,各有所奔,有挎著瓜果篮子叫卖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眼大而灵慧。篮子里拿翠绿的荷叶托著红豔欲滴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紫红的荔枝,一口轻轻巧巧的吴侬软语,甜娇温柔,引得我竟用本地方言买了一把枇杷,拿荷叶托在手里,鲜香诱人。
回到客栈里,也并不想吃,随手放在果碟里了事。邓光夏出去办事,只我陪皇上用饭,皇上笑道:"朕从未听过叠薇说家乡话,也才知何为言语温柔。"
我喝了一口莼菜汤,方道:"听一两句,还算新鲜,若是多了,便索然无味了。"
皇上又道:"你既然来了临淄,也去修修你父亲的坟,算是孝道了。"
我怔了半晌才道:"劳皇上记挂。"便听耳边"乒"的一声,这宣瓷的声响的确清脆,竟如金玉一般。皇上铁青著脸,冷声道:"你这阴阳怪气的,是做给朕看吗?"
我不语,自座位上站起来直跪到地上,被皇上一脚踢在腰间,身子一个趔趄,闷哼一声,手正按在碎瓷上,鲜血顿时流出来,我无暇顾它,只咬唇不语。
皇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咬著牙道:"你只跪著吧!"便转身进到内室里了。
夜并不算长,清清洌洌的,手上的血渐渐止了,可流的指甲里满是,脏死了。烛火渐暗,最後芯子倒在烛台上,汪著大滴的泪,我只好冲著窗外发愣,正瞧见银河浅浅,金风雨露,胜却人间无数。